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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古木的清香把我从睡眠的深渊拉回现实。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被子里。被子是用好几块旧布手工缝制而成的,破烂不堪,几乎没有厚度。

我似乎身处一座民居。房间约六叠大,四围都是纸门纸窗。方才我闻到的古木的清香,应该就是这座房子散发出来的。带着木纹的天花板已经老化发黑,也没有电灯之类的照明用具。天似乎已经亮了,纸门上糊的和纸白得发光,对睡眼惺忪的我来说有点儿刺眼。

我旁边还有一床被子,N老师就睡在里面。他似乎还没醒,呼吸绵长而均匀,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他睡着的脸看起来十分安详。被子很小,加上他睡相不好,他受伤的右脚露了出来,上面还缠着绷带。我对此毫无印象,应该是有人为他治疗过了。那并不是医院用的统一规格的绷带,而是用撕成长条的白布做的。白布的颜色不太正常,有点儿发黄了。

我忘了自己的体力已严重透支,打算站起来。肌肉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我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安顿在床上的。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昨晚我背着N老师,朝看似有人家的亮光处走去。我还记得那亮光渐渐变大,周围是影影绰绰的人影。我恐怕在进入这座民居前就倒下了。

我感到肌肉酸痛,于是缓缓起身,想找这家的主人道谢。

纸门仿佛飘浮在空中,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前是一条走廊,再往外则是院子。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身在云中。雾很浓,走进去二十步恐怕就得迷路。依稀可见的院子里铺着沙石,还有几道模糊的树影。我不知道这个院子的边界在哪里,但能感觉到很宽敞。走廊里摆着我和N老师的鞋子,似乎是为了方便我们到院子里去。离房子稍远的地方林立着许多影子,似乎都是石灯笼,一下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大小不一,毫无规律地立在房子周围,隐伏于浓雾中,得走近去才能看清形状。虽然很想那样做,我还是决定先缓一缓。

我顺着走廊寻找住在这里的人。地板很干燥,甚至起了一层白色的粉末,凹凸不平的木纹不断摩擦着我的脚掌。地板并不是用长木板纵向拼接的,而是用许多短木板横向拼接而成。这座房子给人的感觉不太像民居,反倒更像寺庙。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却没有发出声音,大概是用了厚重而坚硬的木材的缘故吧。

这座房子很大,我边走边算着步数,却始终没走到头,不知不觉便停止数数了。我的左侧是院子,右侧是纸门和木墙,周围没有人的气息。我试着喊了一声,但无人回应。

顺着房子的转角,走廊拐了个弯。纸门全都紧闭着,我打开一扇向里看了一眼,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走廊的尽头蓦地出现在我眼前。木地板不再延伸,前方是三合土铺成的地面,看来我走到了厨房。在冰凉潮湿的空气中,我捕捉到一股香味。石砌的灶台上放着一口大砂锅,锅上热气腾腾,我闻到的香味就是它散发出来的。灶上煮着一锅野菜粥,可以确定,家里是有人的。

除了那口砂锅,厨房显得特别冷清,没有柜子,锅碗瓢盆都放在地上。餐具基本上都是木头做的,也有一些陶器,不过都有豁口或裂缝,看起来不太能用。厨房角落铺着草席,上面堆满了沾着泥土的蔬菜。草席旁边有块砧板,上面放着锈迹斑斑的菜刀。

我推开离厨房最近的一个房间的纸门。虽然心里有愧,我还是进去看了看。榻榻米被磨损得很旧,踩上去软绵绵的,连脚都陷下去几分。这个房间很宽敞,装潢却单调极了。不过,与别的房间不同的是,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有人生活的气息。

房间一角有张小木桌,上面有四根蜡烛,每根都不一样长。我走过去跪坐下来,仔细一看,桌上有许多烛泪流动留下的痕迹。在一圈蜡烛中间,摆着一个扁平的小木盒,大小正好够放入一本书。

这大概是个祭坛,周围的蜡烛似乎是用来供奉这个扁平的木盒的。我拿起盒子,它轻飘飘的,仿佛里面只盛着空气。盒子上有个小小的金属扣,看上去轻易就能打开。我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我不知道您是谁……”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但这样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您不觉得惭愧吗?”

是这里的主人。我感到非常尴尬,把木盒放了回去。“实在抱歉。我刚刚醒来,想向救助我和我朋友的恩人道谢,不自觉地便擅自在您家中四处转了起来。”我回过头,想看看恩人的模样。

“别动——”女人高声说道。

我仿佛被扇了一耳光,背对着她,不敢再动弹了。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脸,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实在抱歉,还请您保持这个姿势和我说话。”

女人措辞彬彬有礼,语气却不容反驳。我觉得脖子一阵发毛,身后的人让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压力向我袭来。她的要求很奇怪,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就顾不上询问缘由了。只是,后背被人注视着让我感到不知所措。真希望能与她面对面交谈。

“我们在山里晕了过去,是恩人您救了我们。背对着您说话实在是太失礼了,希望您允许我面对着您。”

女人没有回答。我听到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她在我背后坐了下来。那声音仿佛在告诉我,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听我的想法。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背对着她,端正坐姿。

女人把昨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大体上与我的猜测一致。

交谈对象不在面前,我不知该如何安放视线。这种感觉令人不快,我只好无奈地闭上眼睛。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以后,女人的存在感却愈加膨胀,沙哑的声音一下一下震动着我的耳膜。她应该年龄很大了。单听言辞,可以感受到她是一个很重礼仪的人。只是不知为何,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种强迫我服从的威严,甚至可以说是敌意。也许这么形容太夸张,但她身上确实散发着让人警惕的气息。

我告诉她,我们在山里落难,走了好久才来到了这里。

房间里的氛围越来越凝重。以她落座的地方为起点,整个房间的空气渐渐变冷、凝结。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拼命忍住回过头去的冲动。

我又和她聊了一会儿,随后她结束了谈话。身后传来她起身的声音,再仔细听,她好像走进里面的房间去了。我不禁松了口气。

“趁我现在回避,请您立刻离开,回到您的朋友那里去吧。再过一会儿就开饭了。不过,这里毕竟是深山,只有些粗茶淡饭。”

“哪里哪里,您好心招待,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走出房间,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大汗。

回到我醒来的房间时,N老师还在沉睡。我穿上鞋,来到院子里。初次看到这座房子的外观,我再次惊叹于它的陈旧和宽敞。房子只有一层。

那个女人为什么不让我看她的脸?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脑中。我走在石子路上,想到一种可能。但实在太荒谬了,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我刚才问女人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她回答家中没有电话。“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下山的路十分险峻,您背着您的朋友恐怕无法成行。在他的伤势好转之前,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好休息吧。”

我扫视周围,这座房子并没有通电。女人究竟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是否和山下的村落有来往?

乳白色的雾依旧笼罩着视野,我突然感觉自己置身梦境之中。屋子渐渐没入浓雾中,远看十分模糊的石灯笼的轮廓却变得清晰起来。

细看才发现,包围着这座房子的无数黑影原来不是石灯笼,而是石头——人形的石头。

我急切地推开纸门,因为没控制好力道,纸门啪地滑开,发出爆竹般的响声。

N老师睁开了眼。我本以为他要琢磨一会儿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被窝里。但出乎我的意料,他缓缓坐起来,轻轻抚摩着右脚的绷带说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啊。”

我把那个女人的事告诉了他。“N老师,你怎么想?她不让我看她的脸,难道……”

“你是想说那个看到眼睛就会变成石头的传说吗?别开玩笑了,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他嗤之以鼻,好像想让我冷静下来。

我又和他说了刚才看见石头的事。他透过敞开的纸门往外看了一眼。“你是想说,那些石像原本都是大活人,因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被变成了石头?”

“石像”这个词让我心神动摇。石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那些隐没于雾中的人形石头,可以叫作石像吗?

最先进入我的视野的,是一个呈行走姿态的年轻男人。他身高和我差不多,双肩向下倾斜,面部有着微妙的凹凸起伏,看起来表情痛苦、筋疲力尽。男人的造型十分精妙,仿佛他是在沉思着前行时,突然被神灵剪下来装进了石头里。石头上浮现出的肌肉线条使我一时忘了那是石头,产生了他仍在一边思索一边赶路的错觉。

我摸了摸石头,也许是雾气的缘故,细密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指尖。感到它没有弹力,我十分惊讶,很自然地回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捡到的那块石雕。如果它们都是由极有天赋的人雕刻出来的,那么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吧。但我坚信,它们一定不是通过正常的方式制作出来的石雕。

还有一块石头形似老人。老人盘腿而坐,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笑容。他的神态仿佛是定格在了忙完农活儿、正在休息的那个瞬间。他的右手搭在额头旁,好像在擦汗。如果有人告诉我说石头表面的水滴是老人的汗珠,我也决不会起疑。

老人的右手与额头没有挨在一起,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中间有条仅能插入一张纸的缝隙。用凿子雕刻石块,是无法雕琢出如此精妙的细节的吧?在肯定容不下刻刀的指缝里,我也看到了起伏的皱纹。

女人模样的石头,孩子模样的石头……我看到了数不胜数的形态各异的石头。每块石头相隔十步左右,排列得不紧不松。

甚至连发丝都是石头。当然,用力一按就断了。

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

“石人基本上没穿衣服,全都赤身裸体。”

“这样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关于为什么没穿衣服,我对N老师说了我的看法。简而言之,当一个人因某种特殊力量变成石头时,身上穿戴的东西并不会随之一起变化。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石眼……”

那么,院子里的石像应该就是看到了她的眼睛而变成石头的人。不过,他们的衣服并没有随之变化,而是保持原状留了下来。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衣服渐渐风化破碎,最后就只剩下裸体的石像。

“可是,衣服会那么容易就消失吗?就算是风吹日晒,也不可能一点儿布片都不剩啊。”对房子的主人是石眼这一点,N老师表示怀疑。

“我没有把院子里的石头都看一遍,其中可能也有穿着衣服的。不过,石像赤身裸体,难道没有什么原因吗?”

“顺着S老师你的话来说,也许这一带曾发生过严重的火灾,衣服都在那场大火中烧掉了。”

“也有可能是被那个女人脱掉了,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有可能——不,一定是这样。肯定是住在这里的女人把他们的衣服脱掉的,因为她想要衣服和布料。”

“为什么?”

“根据你的描述,这里的生活条件似乎相当简陋。那个女人想必不会眼看着好好的衣服慢慢腐朽吧,一定会脱下来当抹布什么的。说不定这床用布料拼接成的被子原本也是谁的衣服。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石眼存在,刚才我说的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

我们漫不经心地瞥了被子一眼。被子是用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的,应该是那个女人手工缝制的。突然,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个细节。

被子的一角有块红色的部分。只有那一处用的是红色的布料,布料上还绣着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看起来十分眼熟——和母亲在照片里穿的衣服一样!叔叔的确说过,那天夜里母亲穿着红衣。

如果那个女人是石眼,我们眼前的东西证明了母亲曾来过这里。也就是说,母亲现在应该已化为石头站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

这无疑是母亲已经死去的证据。N老师大概是想到了这一点,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想到母亲可能从时间的束缚中被切取出来,以石头的形态永远保持着美丽的容姿,我不由得心跳加速,难以自持。

“饭做好了,我给二位端过来吧。”

屋外传来女人沙哑的声音。纸门开着,但她似乎离得比较远,我们看不见她的身影。

N老师想探出身去看看她,我一脸严肃地制止了。N老师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却毫不胆怯地回应道:“我叫N,刚刚才醒过来。听我的朋友S说您招待我们十分用心,实在非常感动。您提议把饭端过来,也是考虑到我脚上有伤吧。可这样的话,不是把您当成侍者了吗?我有个请求,希望能与您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吃相同分量的饭菜。如果您的款待超出了这个程度,我会非常过意不去的。”

N老师提出三人在同一个房间吃饭,我在旁边用手势表示反对。

“我想多了解了解那个女人……”他小声回答我,眼中闪着光。

女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最后同意了N老师的请求。她的声音听起来饶有兴致,仿佛她已看穿了N老师的好奇心,只是旁观孩子的游戏一般。“我想您已经听S先生说过了,但还是要请您注意,千万不要看我的脸。”女人把用餐的地点告诉我们后就离开了。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不迫。我问N老师是否有同感,他则同样从容不迫地回答说并没有这种感觉。

我搀扶着N老师去用餐的地方。不知女人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他,那地方正好在与我们休息的房间相反的方向。陈旧松散的榻榻米上摆着两个破损的坐垫,坐上去反而让人感到不舒服。

两个坐垫都放在墙边,离墙只有三十厘米的空隙。空隙里摆着木板,似乎是用来代替托盘的,上面放着两人份的饭菜。面对饭菜落座,就得背朝房间,女人大概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我和N老师面对着墙坐下,他脚上有伤,所以没有正坐。

我们的眼前只有一面满是裂痕的土墙。

身后传来纸门开合的声音。是她。千万不可以看她。

“二位想与我一起用餐,但我只能坐在二位的背后,失礼了。”

女人好像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侧,背对我们坐了下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这样。就算她拿着菜刀——不是为了做饭——站到我背后,我也没有勇气回过头去。或许,要等到她的刀扎进我的身体,我才能知道她在干什么吧。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后悔穿了这件让脖颈暴露无遗的衣服。

我在这里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刚才在厨房看到的那锅热气腾腾的野菜粥,味道很淡。

我们就这样以反常的姿势背对着房子的主人用餐。房间安静得甚至能听到我们咀嚼野菜粥的声音。我一直盯着墙上的裂缝,心中忐忑不安。

我出了一身汗,但不只是因为粥很烫。N老师和女人都沉默着,却时刻留意着彼此的一举一动。我从他们并未交会的目光里看到了阵阵火花。我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喝着粥。一想到喝完粥后把碗放下会发出声响,我就感到十分害怕。就像叹息般的微风也能吹倒高高垒起的石头一样,哪怕是不小心做出的微小的动作,也难保不会激发女人的创作欲望,让院子里又多出两座石像来。

好在餐具都是木制的,不会发出陶瓷特有的清脆声响,我的心脏也不至于惊恐得停止跳动。

“我想再来一碗。”N老师的声音突然盖过了房间里仅有的一丝细碎的声响。

在女人回答前,我屏住呼吸,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好,这就来。”

我听见女人起身走向我们的声音。突然,面前的墙上映出了她的影子,把我吓了一跳。她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只有声音的怪物。

N老师面朝墙壁,将手伸到后面,把碗递给了女人。“如果您不介意,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不等女人回应,就继续说道,“请问您是石眼吗?”

接下来的几秒,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的筷子也依旧停在半空中。

“啊,我还以为您要问什么呢,原来也和其他客人一样啊。”女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惊讶,却有些冷淡而又饶有兴致的味道。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声音会龇着雪白的尖牙从墙壁裂缝的幽暗处钻出来。

“还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是的。”

“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他们现在都被放到院子里了。”女人的这句话仿佛是有意凑到我耳边说的一般,在我脑中激烈地回响着。

“您这么说,是承认您就是石眼啊。不过,我认为石眼只是个传说,无法轻信您的话。”

“那么,您要看看我的脸吗?”

N老师过了很久才回答道:“不了。”

他话音刚落,女人便走出了房间,大概是盛粥去了。

我瞥了N老师一眼,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

“以防万一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你承认她是石眼了?”

“不,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也不会看她的脸。”

女人端来第二碗粥,又一次站到我们身后。她的眼睛总不会长在脚上吧,于是我用力收紧下巴,斜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的脚。

丑陋苍老的脚尖映入眼帘。她并没有穿袜子,双脚布满了深深的褶皱,如同失败的雕塑一般。 LH6o5iamX8trf7vWg3hwXPOQmZs1Rp0pin338/Iq65RT4Qfzc84NkN+HQZUjuF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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