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小学后,我就在父亲的老家住下了。我不太记得自己以前住的地方。那里如今已和我对母亲的回忆一样,消失在记忆中,只留下些许残香。
只有些许年代久远的画面还残留在脑海中。那地方显然与父亲家不同,但画面四角已经变得无比暗淡了。
那是个四叠 大的小房间,墙上挂着照片,木制窗框很难滑动,红色日光从窗外洒进来。不知是因为逆光还是我年纪太小,母亲看起来如同巨大的阴影。我躺着听她给我唱摇篮曲。
我长大成人、进入社会后,仍然没有忘记那幅旧时的画面,还有摇篮曲的歌词。
我上小学时没有母亲,我就这样长大了。父亲家只有父亲、爷爷、奶奶、叔叔和我五个人。
那座房子建在山脚下,就在陡峭斜坡隐入森林的地方。房子很旧,但很宽敞,住着五个人仍旧空出了大部分房间。家门前的斜坡很陡,去上学还好,回家却十分辛苦。道路两侧时不时可以看到梯田。每天上学,我都会从狭窄的田间小路抄近道去学校。有时我心血来潮,还会钻过树丛,穿过陌生人家的后院,专找没路的地方走。
上学路上的岔路口有座小巧的佛堂。虽然叫佛堂,却只有小孩子那般高。它一半隐没在树丛中,静悄悄地坐落在一片昏暗里。
佛堂里的地藏布满蜘蛛网,凑近看就会发现它的脸光溜溜的。它没有眼睛,但并非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挖走了,而是最初设计时就是这样的。从其他地方来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十分好奇。但在我这个小学生的活动范围内见到的所有地藏,都是没有眼睛的。
虽然我只是个孩子,但也隐约知道为什么地藏都没有眼睛。
当时,我跟朋友常玩一种叫“蒙眼鬼”的捉迷藏游戏。
首先猜拳决定谁来当“鬼”,然后把“鬼”的眼睛蒙上,让“鬼”去抓四散逃开的人。要是“鬼”走向了没人的方向,其他人就必须拍手大叫“鬼啊鬼啊我在这里,听我拍手快快过来”,暴露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旦有人被抓住,游戏就结束了,被抓的人就“死”了。
到此为止,这还是很普通的捉迷藏游戏。但我们还有另一种玩法,那就是“鬼”不用蒙眼,而逃跑的人要蒙眼。逃跑时什么也看不见,好多人因此受了伤。
我们一般在神社的院子里玩这个游戏。神社离我家只有五分钟路程,破旧得连神明都住不下去,但胜在地方很大,正适合我们玩耍。
蒙住眼睛逃跑时,必须不遗余力。哪怕前方有破旧的石灯笼,或是地上有突起的树根,也决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被“鬼”捉到,就算“死”掉了。每年都会有两三个在游戏中骨折或摔断了牙齿的人。一群小孩满脸鼻血、浑身瘀青地四下逃窜,在旁人看来想必很奇怪。然而无论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故,我们还是几乎每天都玩这个游戏。这不仅是因为好玩,也可能是因为受到当地流传的故事的影响。为此,我们都会抱着履行义务和锻炼的心态,把眼睛蒙起来拼命奔跑。
大人们本来应该禁止我们玩如此危险的游戏,但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一个人那样做。路过的大人反倒会责骂那些因害怕受伤而不愿全力奔跑的孩子,并要求他们拼死从“鬼”的追赶中逃离。
如果不练好蒙着眼睛逃走的本领,就要被石眼大人变成石头喽——大人们总会这么说。而像爷爷奶奶那样上了年纪的人,根本不愿提“石眼”这个词。要是一不小心说出来了,他们就会朝着山顶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一拜再拜。
石眼,也可以写成“石女”。
那是父亲的家乡流传已久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谁提起的,总之,我们这些小孩全都知道她的故事。
有人说,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被石眼引诱回头,结果变成了石头。还有人说,在山里迷路的人无意中发现一座房子,便请求主人让他留宿一晚,没想到那竟是石眼的家。还有人说,除了那双能把人变成石头的眼睛,石眼怀里还藏着一双真正的眼睛,一旦被刺破,她就会异常悲痛,变成石头。
我慢慢长大,渐渐知道那些传说都不是真的。或许是某段乡土历史被披上了训诫的外衣,最终演变成了哄孩子用的童话吧。
上了小学高年级,开始明白传说的真相后,孩子们就不再玩蒙眼鬼了,而是转向更高级的游戏。
因为住在附近的同年级的孩子们都开始钓鱼,我也不得不一块儿到河边去。当时有个男孩特别会打架,很多人跟他一起玩,但并非因为喜欢他才这样做,而是害怕拒绝后遭到报复。因为那个男孩开始钓鱼,我也只能跟着去了。
河水非常湍急,轻易就能冲走巨大的岩石,可仍有人爬到河中央的大石头上垂钓。河水清澈见底,冲刷河底突起的石头时,水声格外悦耳。但是我很讨厌钓鱼,如果可以,我想在家画画,不愿去河边。
那个夏日,我也怀着这种心情待在离朋友稍远的地方。为了不被那个会打架的男孩盯上,我假装享受钓鱼的乐趣。
我把钓线往河里一抛,将钓竿固定在地上,做出一副等着鱼上钩的样子,然后借口去挖蚯蚓,远离了其他人。走之前,我还拜托朋友,让他一看到鱼上钩就叫我。不过应该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因为钓钩上根本没装鱼饵。
沿着河边走一会儿,就可以到达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场所。
走着走着,便会来到一段坡道,坡道上方和河面之间有一定落差,好似山崖。我说的秘密场所就在山崖下面。说是山崖,也不至于高得能摔死人,但掉下去恐怕也不只会受轻伤。不过,若是鼓起勇气,就会发现下去并不困难,因为一路都有合适的落脚点。山崖下面长满青苔,有够一人把脚伸进河水里坐下的空间,此外别无他物。
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光是坐着都会出一身汗。在正午的阳光下,树荫轮廓清晰。我手脚并用地下到山崖底下,裸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满是汗水,还沾上了沙土。
就在那天,我在这个地方体验了一把地心引力的威力,因为我脚下一滑,掉了下去。但我只受了点儿轻伤,也许是因为我已经爬过了近一半的距离吧。
我的左肘出了点儿血,心脏跳得飞快。抬头一看,我失足的地方又落下了几块碎石。
厚厚的青苔承受了我的体重,它们在地面和岩石表面生长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但受到我的冲击,一部分脱落并被河水冲走了。可以说,对我和青苔来说,这都是很不幸的事故。
我望向被青苔掩盖已久的地面。青苔剥落后,潮湿的黑色土地终于重新暴露在空气中。那里埋着一小块形状像手的石雕。我挖出石雕,拿近了仔细观察。虽然只到手腕,但它无疑是照着小孩的手刻出来的。
石雕做工精细,让我这个小学生感动不已。略长的指甲、指纹、骨骼上的肌肉,甚至连汗毛都清晰可辨。这只石头雕成的手有着孩子特有的圆润质感,仿佛石头里充满了空气一般,摸上去没有弹力,反倒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只手没有摆出任何造型,姿态很放松,仿佛正犹豫着不知该抓住什么。我不禁忘了它是石雕的事实,而怀疑它随时都会动起来。不过,就算它突然动起来,我可能也不会太惊讶。
我把石雕带了回去,当成了我的宝贝,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无数次在纸上描绘那只手,画工突飞猛进。但是,从我的画上无法感受到那种悸动——看着那只手时觉得它随时都要动起来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