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说,
在她眼中,
衰老就是放弃所有的努力。
2011年的春天,也许是我度过的最手足无措的一个春天了。虽然3月的阳光渐渐温暖起来,但是我的内心似乎还有一条冰封的河没有解冻。我刚刚从长达一年的留学备考和申请的过程中闲下来,眼前总是明晃晃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长跑刚刚结束的人,喉咙里有血丝,肺部还有压迫,呼吸还很急促,还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物。
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季节更迭。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大概是在一场旷世的等待当中,人才会觉得时间犹如静止了。
我的全职工作还在继续。互联网江湖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嚣,好像谁和谁都可以随时打起来,我必须像一个职业见证者那样热血沸腾。
那一年的3月,团购网站开始激烈地在中国本土竞争,泡沫之大超乎了人们的想象。美国的团购网站鼻祖高朋(Groupon)入华了,以三倍的薪水去挖本地团购网站——拉手网的墙脚。听说高朋以业绩考核员工,几个月业绩达不到就会把人炒掉,这让拉手网的员工望而却步。而hao123这类网址导航类的广告价格上涨了30%,据说就是因为这些正在疯狂烧钱的团购网站集体哄抬了物价。
我和小伙伴们采访了高朋网的年轻CEO欧阳云,我和闺蜜——当时还在《北京晨报》工作的张黎明——一起连番对这个年轻的跨国公司高管进行了轰炸。我记得黎明很犀利地对他提问:“你的竞争对手满座网,都把‘高朋尽在满座’这种进攻性的广告打到你家楼下了,你准备怎么应战?”
对方儒雅地回答:“我们不应对。我们不是应对的关系,而是一起发展这个市场的关系。”
我们都被这种外企式的回答给震惊了。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集体“调戏”了欧阳云,用一个一个刀锋般的问题和这个履新的高管频频过招,他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尴尬。从高朋的办公室出来之后,我和小伙伴们既同情又开心地大笑了一番。心想,跨国互联网公司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些本土的“怪兽”呢。这片土地的这个行业随时都在攻城略地,商业竞争的手段是野蛮生长。
尽管我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工作状态中的顽皮,但事实是,只要从采访对象那里回到自己的车里,我就不得不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我处在一种让人煎熬和备感窒息的等待当中。我在等我的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在等待这一年漫长无望的马拉松的最后成绩。再极端点说,我好像是在等待一个对于人生的判决。
那一段时间,从来不上BBS的我,第一次注册了一个叫太傻的留学论坛的账号,每天只要有工夫,我就不停地机械刷屏。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化名,每天隐匿在论坛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看大家拿到录取信的狂喜和收到拒信的低落。每一天都有很多悲欢、笑泪。在这里,你更能够感觉到什么叫作人生如戏。
那时候,只要有任何被录取的消息贴到论坛里,马上就会溅起一大片涟漪。一般来说,没有申请同样专业的同学,就会打出一大片一大片的“cong”字,这是英文congratulations(祝贺)的缩写。只要有人拿到了offer,你就会看到帖子底下像盖楼一般“cong”满天飞。而申请了和楼主同样大学同样专业的同学们,会瞬间紧张起来,因为别人已经接到了通知,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等到,这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信号,大部分人此时会陷入慌乱不安的猜想当中。当然也有很多帖子是写接到拒信之后的痛苦和伤感的。往往经过了一年的凄风苦雨,大家写出来的语言,都由衷地坦诚感人。而其他小伙伴们这时候就会纷纷冒出来安慰。按照惯例,一般跟帖的人都会打出“pat pat”这几个字母,表示“拍拍”的意思。在论坛里,因为被拒而求安慰的人比比皆是。
隐藏在这个到处是年轻人的论坛当中,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职业,也忘记了那些刚刚采访过的中国精英和企业管理者。在论坛里,你是一个求offer的等待者,你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们这些整天趴在帖子里的人有相互抱团取暖的需要,也了解彼此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慰藉。我们没有年龄差,只有“cong”和“pat pat”,这是留学申请体验中特别温暖有趣的一幕。
我的春天,是由几封冰冷客套的拒信开始的。这让我2011年的开局,显得特别不顺。
那段时间是我两年以来比较脆弱的一个阶段,我想打起精神,可是我输给了抑郁,输给了无望的现实。我的内心和这个温暖的春天,格格不入。我用宫崎骏的电影和村上春树的小说来转移注意力,但是这些作品于细微处弥漫着的伤感,让我觉得悲伤无处可逃。
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音乐的治疗作用。此前我也听古典音乐,但不是那么经常,即便听也只是怀着一种欣赏的心情。在人生低落的时刻,我感受到了音乐是可以疗伤的,你可以把情绪沉浸其中,获得慰藉。那些旋律,像是一种对悲伤的拥抱。那段时间,我常常在车里反复播放着古典音乐CD,声音开得奇大无比。我清楚地知道那张CD的10首曲子里的第三首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还是唯一有歌词的一首,中文版本的童声合唱,歌词非常符合当时的天气,童声也非常的圣洁。
春天来了,大地在欢笑,蜜蜂嗡嗡叫,风吹动树梢。
多美好,春天多美好,鲜花在开放,美丽的紫罗兰,散发着芳香。
美丽的春天阳光,金色的阳光多温暖。
那露水在绿色的草地上像珍珠发光,小鸟歌唱在树梢。
白云像面纱在蓝天飘扬,美丽芬芳的花朵遍地争艳开放。
春来了,春来了,这一切多美好。
春来了,春来了,大地一片春光,鸟语花香,多么美好。
那段时间,开车时我会反复把CD直接调到第三首。让“春来了,春来了”这婉转圣洁的童声充斥在我的车厢里,淹没掉我的思考。我行驶在路上,伴随着超级大声的音乐,在司机位上一只手驾驶,一只手打着节拍,犹如一个泪如雨下的疯子。
经过了心情的剧烈起伏,接收了几封拒信和鸡肋一样的offer之后,决定我命运的那个清晨来了。当时我最中意的学校依然是杳无音讯,而回复去不去另一所排名30左右的大学的日期就要到了。我决定给哥大的小秘发一封邮件问问最终的录取结果。这次询问让我陷入了极度的紧张。因为你写了邮件,对方就会回复,而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你可能喜极而泣,也可能瞬间跌入失望的谷底。
第二天凌晨5点50分,我醒了。打开床头柜的灯,我本能地去抓旁边的电脑,我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我,答案已经在我的申请邮箱里了,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我清楚地记得我打开过几百次的邮箱,在那个昏暗的清晨,却因为我太紧张,手哆哆嗦嗦地颤抖,总是输错密码而打不开。我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把Gmail邮箱打开。果然,对方的邮件已经到了。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候,邮件的标题基本上就会告诉你被录取了没有。如果标题说,你的录取决定已经做出了,那是标准的拒信标题。而如果标题里有congratulations的字样,那么说明你被录取了。
而我的这封信,标题只是对我的回复,没有丝毫的线索。
我点击开这封邮件,被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给轰到了。邮件太长了,这不是一封普通的拒信或者录取信。因此,一眼看不出乾坤。我必须好好地研读。但是因为太紧张,且心情紊乱,始终没有搞懂这些英文是什么意思,好几次读到一半又回到信的开头重读。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信中说:“哥大对你的录取早就决定了,但是由于上传offer的系统这两个星期出了一点小故障,因此他们就没有上传,我们现在在等待系统恢复。但是既然你来问了,那么我们就高兴地通知你,你已经被录取了……”
我如同一个把一场马拉松跑到终点的人,放下电脑,瘫在了床上……
之后的几个月我过得忙碌又轻松。生活的节奏一下子欢快了起来。好像电影的镜头,从一个阴郁的片段里淡出,黑屏,然后一个新的篇章开始了。
我在北京五道营胡同举办赴美告别派对。那是一个地中海风格的酒吧,矮矮的房屋涂成天蓝色,窗户是纯白色带着横杆的,乍一看像是海滨小旅馆。酒吧的主人养着几只褐色的小猫,时而上蹿下跳,时而懒洋洋地横在地板上。我第一次去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并在心里悄悄地记住了它的名字——海妖。
后来到了美国还有朋友在微信群里打趣。一个闺蜜问:“涛涛举办告别party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另一个闺蜜答:“涛涛找到的地方,名字自然和她的气质极为相符——海妖!”好几个人发出了“嘿嘿”“嘿嘿”偷笑的表情。
我人生第一次做了一个煽情的PPT回顾亲情友情,也期待他们做出一样煽情的总结陈词。但是,我邀请发言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打压加嘲笑的方式。开复说:“当年海涛给我写的英文邮件,我读了很是发愁,不知道是不是该鼓励她继续把托福考下去。到了今天,我才松了一口气,她写的终于像个美国人了。”
新东方的杜昶旭老师说:“海涛刚开始拿到了几封offer,问我到底那些学校该不该去,其实我心里想,那些村里的学校真不值得去,可是我哪敢告诉她呀!”
多年的好友胖煦作为我的闺蜜代表发言,她忧心忡忡地说:“涛涛最终被哥伦比亚走读技工大学录取了。”大家浅浅地微笑着,心照不宣。
我在一团朋友当中被簇拥着,内心回想着这一年以来炼狱般的生活,以及最后生活回馈给我的最终结果。我微笑着,想起了朱天心的话。朱天心说,在她眼中,衰老就是放弃所有的努力。人过中年,她看到过往的好朋友很多放弃了前半辈子坚持的价值,变成了普通人。该买房就买房,该换车就换车,每次她都会感到,啊,他是老了。在她心中,放弃努力,就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