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龙元年(705年)李白随父入蜀隐于绵州昌隆县之后,从五岁至二十五岁,至“仗剑去国”,离蜀出峡,李白在蜀中家乡共度过二十个年头,他的青少年时期一直是在蜀中的。在李白的心目中,蜀中绵州的昌明县(原为昌隆县,后因避唐玄宗李隆基之名讳,改名为昌明县),一直都是他的家乡和故乡。
昌明县的清廉乡(现叫青莲乡),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它距离县城约二十里,有百十户人家,李白的家就在天宝山的山麓。天宝山其实是一个小丘,登上天宝山,北望可见太华山,西北可见云雾深处的匡山、戴天山。盘江西绕青莲场而过,到处是青竹丛丛,荷花满塘,环境十分优美。
他的父亲因是外乡人迁居于此,因此乡人都叫他李客。李客居住在昌明县时,亦隐亦商,除了经营生意,还多与当地的乡贤豪士交往。他让家人打理生意上的事,自己无事就闭门读书,习剑练武,因此给人的印象是“高卧云林,不求禄仕”的一个隐士高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世不为人所知,故很少与官府交往,也不走读书做官的道路。
李客对李白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让自己的儿子有出息,重振家风,高扬门楣。因此,他亲自课子读书。少年时的李白是个十分好学的聪明孩子,也不负所望。照李白后来的说法,他的青少年时期“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长史书》)。所谓“五岁诵六甲”就是从五岁起即开蒙,开始对六甲的学习。六甲就是天干:甲、乙、丙、丁、戊、戌、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以天干配地支,六十为一周期。其中有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称六甲。古时是用六甲来计年、计日、计时,从汉代起就属于儿童计数的学习内容。《汉书·食货志上》上说:“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此句谓别人是八岁入小学,学六甲,而李白从五岁就学了六甲,比别的孩子早学了三年,说明其聪慧过人。到了十岁,李白就已经读了诸子百家之书,对从轩辕黄帝以来的有关史书也知其大略了。唐代学子多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为四史,是必读之史书。唐代又编纂了《晋书》《北齐书》《周书》《梁书》《陈书》《隋书》《南史》《北史》八史。李白当然不可能全部读完,当以前四史为主,后者可能只是略读而已。所谓的“横经籍书”,则主要是读儒家的“五经”和道家的老庄之书。儒家的五经是学子必读之书,李白尽管喜欢老庄,但儒家的五经也是不能不读的。李白还有“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的诗句。所谓的“奇书”,当指辞赋一类的书,如《楚辞》《文选》及“纵横家书”之类。《楚辞》是战国时期的大辞赋家屈原、宋玉等人所作的辞赋,《文选》包括司马相如、扬雄、枚乘、枚皋、张衡、左思、陆机、江淹等人的辞赋,也有先秦纵横家的游说之辞。这些辞赋家恢宏的气象和纵横家的大言,特别令少年李白着迷。好像李白的父亲也特别喜爱辞赋,李白曾说:“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所以,李白小时就在辞赋上下过功夫。他曾拟过江淹的《别赋》《恨赋》,这些著名的辞赋大都载于梁昭明太子所编的《文选》一书,故有李白少时“三拟文选”之说。如今所拟《别赋》已佚,《恨赋》尚存。其辞曰:
晨登太山,一望蒿里。松楸骨寒,宿草坟毁。浮生可嗟,大运同此。于是仆本壮夫,慷慨不歇,仰思前贤,饮恨而没。
昔如汉祖龙跃,群雄竞奔,提剑叱咤,指挥中原,东驰渤澥,西漂昆仑。断蛇奋旅,扫清国步,握瑶图而倏升,登紫坛而雄顾。一朝长辞,天下缟素。
若乃项王虎斗,白日争辉。拔山力尽,盖世心违。闻楚歌之四合,知汉卒之重围。帐中剑舞,泣挫雄威。骓兮不逝,喑恶何归。
至如荆卿入秦,直度易水。长虹贯日,寒风飒起。远雠始皇,拟报太子。奇谋不成,愤惋而死。
若夫陈后失宠,长门掩扉。日冷金殿,霜凄锦衣。春草罢绿,秋萤乱飞。恨桃李之委绝,思君王之有违。
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心死旧楚,魂飞长楸。听江枫之袅袅,闻岭狖之啾啾。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
及夫李斯受戮,神气黯然。左右垂泣,精魂动天。执爱子以长别,叹黄犬之无缘。
或有从军永诀,去国长违,天涯迁客,海外思归。此人忽见愁云蔽日,目断心飞,莫不攒眉痛骨,抆血沾衣。
若乃错绣毂,填金门,烟尘晓沓,歌钟昼喧。亦复星沉电灭,闭影潜魂。
已矣哉,桂华满兮明月辉,扶桑晓兮白日飞。玉颜灭兮蝼蚁聚,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同归。
此赋与江淹《恨赋》相比,元人萧士赟说:“《文选》江淹尝叹古人遭时否塞,有志不伸,而作恨赋,太白此作终篇拟之云。”此篇从内容到形式与江淹原作亦步亦趋,紧紧相扣。《酉阳杂俎》云:“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唯留恨、别赋。”现传的宋本《李太白文集》,就有《拟恨赋》。《文选》中所载江淹《恨赋》,分别写“试望平原”“秦帝魂断”“赵王既虏”“李君降北”“明妃去时”“敬通见抵”“中散下狱”“孤臣危涕”“闭骨泉里”九段,而李白的《拟恨赋》写了“晨登泰山”“汉祖龙跃”“项王虎斗”“荆卿入秦”“陈后失宠”“屈原既放”“李斯受戮”“从军永诀”“星沉电灭”九段,赋文的立意、段落、用事、句法几乎全部雷同。清人王琦云:“古《恨赋》,齐梁间江淹所作。为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者致慨。太白此篇,段落句法,盖全拟之,无少差异……今《别赋》已亡,唯存《恨赋》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11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以此来看,《拟恨赋》确实是李白少年时学习《文选》时的模拟之作,属于习作之类,同时模拟的还有《别赋》之类,但现已不存了。其他的模拟《文选》之作,如诗歌类,当还有许多,但因是少年习作,今已荡然无存了。但是,在李白现存的辞赋和诗文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文选》对李白创作的影响和痕迹。这种影响和痕迹已非是简单的模拟和仿作,而是借鉴和带有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并已融入他自己的创作风格中了。
此外,李白还摹写了一些汉大赋,如《大猎赋》的初稿,即写于开元八年(720年)左右,其中颇有传颂之名句,如“于是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羽旄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虽是摹写汉大赋《上林》《羽猎》,但是从气势和文采上已是后来居上了。开元八年,苏颋罢相,出礼部侍郎知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时,李白曾在路中向他投刺拜谒,并被请入府中,李白向他献过一篇赋。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记载:“又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寮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俱知此谈。”这篇赋可能就是《大猎赋》。这篇《大猎赋》的初稿是李白的青少年之作。后来,李白在天宝初年入长安时曾经加以修改,献于唐玄宗,得到了玄宗的夸奖。李白为什么要写辞赋呢?因为辞赋尤其是大赋,基本上是朝堂文学,是将来从政做官用得上的。所以李白之父对此很重视,从小就对李白加以培养学习作赋这一技能。苏颋夸奖李白将来“可以相如比肩”的话,说明他看到的李白所献之作,正是可以“比肩相如”的《大猎赋》初稿,其体制、架构、语言和气象略似,而还不够丰满成熟,故要其在“风力”即风骨和力量上下功夫。传说苏颋还向朝廷上了推荐李白和赵蕤的荐表,其中有“李白文章、赵蕤术数”的推奖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