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滨城。
黄历上说过了大年就是春,可温度还在延续着冬的严寒。天太冷了,冷得能冻掉鼻子。正月初五,街巷的雪地里还残留着鞭炮燃放后的碎屑,满地的残红昭示着喜庆,却并不代表太平。偌大的滨城街面上,行人寥寥,就是这少之又少的几个人,走路的样子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绝大多数人选择留在了家里。他们蜷缩在各自家中的热炕头上,小声说着话,尽管已经关严实了房门,可还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咋?这说变天就变天,真的就换朝廷了?”
真的变天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滨城在无声无息中迎来了“改朝换代”。两天前的大清早,有人打开院门时,发现门口有大批的“黄军装”列队经过,各家各户的门前也都被人挂上了“膏药旗”。如今的滨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滨城百姓们唏嘘不已,心里虽带着点莫名的兴奋,更多的却是不安。这就改朝换代了?今后的日子会咋样呢?
别怪滨城百姓麻木不仁,也别说他们不爱国,因为那个“国”根本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其实把话说白了,哪朝哪代都一样,过得顺心的人盼着太平,过得不顺心的人盼着改朝换代。如今这年月,过得不顺心的人实在太多了,为数不多“过得顺心”的人整天在报纸上粉饰太平、鼓吹昌盛,厚颜无耻地代表着“民意”,教化着绝大多数“过得不顺心”的人,说些大局还是好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明天会更好之类的假话空话。百姓们很无奈,也看不到希望,长久的压抑和无奈让他们只剩下一个盼头:快点改朝换代吧。
如今终于换了朝代,大家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以后咱大中华就是小日本子的了?仔细想想,“大国子民”们又觉得心有不甘。
人们悄声谈论着。门外有大卡车慢悠悠地驶过,车上大喇叭播放着“安民告示”,说大日本皇军已经接管了滨城,皇军体恤百姓,希望大家不要惊慌,要维持现有的生活秩序。
维持现有秩序?大伙听了不免泄气,那就是还和从前一样呗!
临近中午,街巷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所城里,是位于滨城轴心地段的一处建筑群,在此居住的俱是滨城的名门大户。往来的人们路过一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纷纷驻足。这处外观并不算扎眼的大宅子,便是滨城赫赫有名的“林府”。
此时林府门前的七级台阶下正聚拢着一群人。看衣着,这应该是一群“过得顺心”的人。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肥头大耳,身上也尽是狐皮貂毛,只是脸上没有了以往的高傲和泰然自若,神色一片惶然,犹如惊弓之鸟。
为首那人举目环视四周,和大伙交流了一下目光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行了,人来得也差不多了,敲门吧。”
有人提醒道:“哎,郝记还没到呢,要不要再等等?”
为首那人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有些恼怒:“这都什么时候了!昨天第一个通知的就是他,不等他了,敲门吧。”
“嘭嘭嘭”,有人登上石阶叩响了那扇黑漆大门的门环。很快,一个中年男人打开了院门。大伙进门后没有寒暄,只是冲那中年男人拱了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便井然有序地拥进了院子。
林府正堂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端坐在太师椅上。他凤目微闭,手里正哗啦哗啦地把玩着一对硕大的钢球。此人正是这所大宅的主人,也是滨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商会会长林敬轩。
此时的林敬轩看似泰然,可偶尔抽动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老爷,有客人到访。”管家老阿福在门外禀报。
林敬轩微微睁开眼。此时,老阿福正站在正堂门外,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一群滨城的富贾豪绅。林敬轩不动声色地朝正堂两侧的椅子微微一抬手臂,富贾豪绅们便次第进了正堂,按座次一一落了座。
老阿福吩咐下人给众人上了茶,便垂首站到了东家林敬轩的身侧。
为首那人欠了欠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掌柜的,外面变天了,日本人来了,您给大伙拿个主意吧。”
林敬轩没有说话,众人只能听到他手里的钢球已然加快了旋速,哗啦哗啦……
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息。有人沉不住气了:“大掌柜的,您瞧这外面,又是枪又是炮的,到处是日本兵,咱们这心里没底啊!大掌柜的,您给大伙拿个章程吧,我们都听您的。”
林敬轩的无动于衷让大伙更加不安,渐渐地开始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大掌柜的也不发话,这买卖到底还开不开了?”
“大掌柜的今天是怎么了?”
“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这日本兵咋说来就来了?”
……
众人正窃窃私语间,只听林敬轩一声咳嗽,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伙知道,大掌柜这是要说话了。
林敬轩睁开眼,老阿福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钢球,顺手交给身旁的下人,然后双手端起茶盏递了上去。林敬轩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闭眼漱了漱口,一低头,将那口茶吐进了老阿福伸到面前的碗里。随后他清了清嗓子,环视一下眼前众人,这才开口:“慌什么,在滨城的街面上,各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风大浪几十年,到最后反倒被几个倭人吓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众人都难为情地笑了笑,气氛好像缓和了许多。为首那人再度起身,恭敬地说道:“大掌柜教训得是,还是请您给大伙拿个主意吧。”
“哼!”林敬轩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懒洋洋地说道,“饿了吃饭,病了吃药,热了穿绢,冷了换棉,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莫说是几个日本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容老百姓过日子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林敬轩朝众人一抱拳:“我奉劝各位,安心回去,守好自己的买卖,做好自己的本分,以前怎么过的,现在还怎么过。这天只不过是变了,又不是塌了。”
听了这话,众人安心了不少,可仍有人似乎心有余悸:“大掌柜的,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不过……大掌柜的,日本人那边,咱们是不是也该找几个人过去,探一探口风啊?”
林敬轩板起了脸,冷冷瞄了那人一眼,讥讽道:“日本人那边,咱们是吃着他的了,还是用着他的了?他们又不是我亲娘老子,我用得着去探他们的口风?恕林某直言,我还真不至于贱到那种地步。”
“就是就是,大掌柜这话说得好,你瞧你问的那都是什么话!”
“咱们做自己的买卖,犯得着跟日本人商量吗?”
“有大掌柜的在,咱们就按他说的办!”
……
众人齐声附和着,一起看向刚才问话的那人。那人红着脸嗫嚅道:“我多嘴,我多嘴,我这担心就是多余。”
林敬轩微微一笑,朗声说道:“阿福,吩咐一下厨房,中午多备些酒菜,今天我要留客人们吃饭。”
大伙心里明白,大掌柜的这是要送客了。
老阿福规规矩矩地应了声诺,刚要离开,就见客人们纷纷起身作揖:“不敢劳烦大掌柜的,我们柜上都还有事,过来听了您的教诲,我们心里也就有底了。大掌柜的别麻烦,我们这就回去忙了。”
林敬轩也未多做挽留,伸手拿起了支在太师椅旁的手杖,作势要起身。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敬劝:“大掌柜请留步。”
眼看着客人们远去,林敬轩满面怒容,挥舞着手杖,咆哮着怒骂道:“饭桶!怂货!草包……”手起杖落,势大力沉,离他最近那两张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被尽数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几个下人吓得躲到了墙角,噤若寒蝉。
或许是听到了响声,三个女人急匆匆地进了正堂,她们是林敬轩的三房太太。为首的大太太惊愕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敬轩,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怒气?”
见到三位太太,林敬轩收起怒容,很恭敬地一颔首:“哦,是大姐来了。敬轩无礼,惊动您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脆的声音从正堂外传来:“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咱老爷子?这热闹我得瞧瞧。”随着话音,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帅小伙出现在正堂门前,小伙子抬手煞有介事地数了数地上的茶碗残渣,“一个,两个,三个……哟呵,这么多,这火上得不轻啊……得,我还是先避一避吧。”说完,脚底抹油就想溜。
“站住。”声音不大,但足够威严。
小伙子浑身打了个激灵,收住脚步,杵在原地。
“你这是要去哪儿?”林敬轩淡淡地问道。
小伙子回转了身,指了指头顶那片天,嬉皮笑脸地应道:“瞧您这话问的,这时候我还能去哪儿?鲁香园呗,今天晌午约了几个朋友小聚一下。”
“不许去!”林敬轩威严地说道,又吩咐管家老阿福,“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踏出林府半步。”
“啊,凭什么?”小伙子瞪大双眼,犟嘴道。
林敬轩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堂,只冷冷留下一句话:“凭我是你老子。”
小伙子傻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林敬轩走远的背影,暗骂一声:“军阀。”
老阿福窘迫地笑着,凑过去:“少爷,你看这……”
“得得得,真败兴!”小伙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嘴里嘟囔着,“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悻悻地朝侧院走去。
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子,正是林府的小少爷、林敬轩的小儿子林逸飞。
林敬轩回到书房,依然怒气未消。他刚才那番怒骂,骂的不是那些到访的客人,而是这个糜烂的世道,是那个无能的政府,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军队。可如果非要具体到某一个人的话,那就应该是二杠子。
二杠子本姓姚,在家排行老大,之所以称他“二杠子”,是因为他本来有一个哥哥,但幼年时患病夭折。二杠子时年三十多岁,是土生土长的滨城人,算是林敬轩的徒弟,也是维持一方平安的“滨城治安团”团长。
滨城是座三面环海一面环山的海滨小城,位于胶东地区东首,风景秀丽,气候宜人。说来也怪,千百年来兵荒马乱、朝纲更替,唯独这里风调雨顺,从未遭过大的天灾。什么地震海啸、水涝旱歉,跟这里一点都不沾边,纵使外面烽火连天,此地也照旧祥和太平。也许正是由于这些原因,这里成了洋人们在胶东最早开埠经商的港口。
滨城虽然民风淳朴,但尚武之风却很盛,尤其值得一提的,这里是威震海内外的“螳螂拳”的发祥地。鼎盛时期,各家各户都有个把“练家子”,随便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都有可能是绝技在身的高手。
滨城的习武之人经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互相切磋技艺,定期举办“比武会”。因为是以武会友,所以交手时大多点到为止,一方技差一招,切磋也随之宣告结束。输的人一拍身上的浮尘,抱拳说声“佩服佩服”,赢的人赶忙抱拳回礼“承让承让”,无论输赢,大伙都是一团和气,绝少有人为此伤筋动骨。因为是以“倒地”为胜负评判标准,所以滨城人管这种切磋方式叫“撂跤”。那座经常用于大伙习武切磋的操场,也就成了“跤场子”。
二杠子自幼跟随名师习练螳螂拳,他的师父就是滨城大掌柜林敬轩的同门师兄。所以,二杠子尊称林敬轩为师叔;而林敬轩本人也确实是一位实打实的螳螂拳高手。
前几年,二杠子的师父得了一场重病,不治身亡。打那时候开始,二杠子便和他的几个师弟一起转投到师叔门下,追随林敬轩学习武艺。二杠子自幼身子骨结实,生得虎背熊腰,天生就是块练武的好材料,而且人机灵,又肯吃苦,不多久就成了“跤场子”里小有名气的拳师。
早些年,滨城周边经常闹匪患,为了防匪,成立了护城保民的民团。二杠子因为武艺高强,又有声名显赫的师叔林敬轩保荐,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民团的“团总”。虽然只是个负责兵勇操练的拳师,好歹也算是吃上了官粮。再后来,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外面的军阀开始了混战,周边又是匪患横行,滨城的民团在几次扩编之后,队伍逐渐壮大了起来。目前已经有了三四百人的规模。民团也改名为“治安团”,二杠子由此从“团总”变成了“团长”。
军阀间的混战还没消停,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又出了大事:日本人炸死了东北的张大帅,把整个东四省(黑龙江、奉天、吉林、热河)给占了。听说东四省比“小日本子国”还要大,那可是不小的一块地盘儿啊。
就在一个月前,前方传来了坏消息,前线吃紧,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的军队正步步逼近滨城。一时之间,滨城百姓人心惶惶。
国军的两个整编旅退守到了滨城,驻防在滨城城外,大挖工事壕沟,要在此“痛击倭寇,死守滨城,誓与滨城共存亡”。大家都知道,这将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血战。因为到了滨城,国军已经退无可退,前面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身后……全是大海啊!
二杠子的治安团也不含糊,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弟兄们一个个摩拳擦掌,铆足了劲要与国军弟兄们并肩作战,痛击日寇。从获知战事将起的那天开始,二杠子就加紧了对治安团操练,他甚至专门邀请师叔林敬轩来到“跤场子”,检阅了他的治安团。
检阅归来,林敬轩激动之余有些心酸。在他眼里,治安团的武器太寒碜了,全团四百多号人,却只有三十多条快枪,还有一部分鸟铳和土炮,绝大多数兵勇手里拿的竟然还是大刀、长矛和梭镖——这样的武器怎能上阵杀敌?
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敬轩当即以滨城商会的名义发起了一场募捐,他自己更是慷慨解囊,捐出了二十根足金的“黄条子”。
有钱好办事,在驻防国军弟兄的关照下,治安团鸟枪换炮,更新了装备。尽管手里的武器依旧不能与装备精良的国军弟兄相比,但算上原来的鸟铳和土炮,好歹也算人手一条枪了。装备一新的治安团将士精神抖擞,气势恢宏,迫不及待地要与来犯的倭寇决一死战。
可谁曾想到,面对倭兵压境,国军两个整编王牌旅再加上滨城的治安团,几千人的队伍竟一弹未放,连声枪响都没有听到,就把滨城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这让林敬轩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林府小少爷林逸飞悻悻地回到自己居住的侧院,一想起刚才的事情他就来气。昨天和几个狐朋狗友都已经约好了,今天中午先到鲁香园海吃一顿,下午再一起到茶园子听相声去。据说茶园子刚从天津卫来了两个说相声的,满口的荤段子听来煞是过瘾。林逸飞正欲前去一饱耳福,谁料到,也不知哪个丧门星惹到了老爷子,害得自己也受到了牵连,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不说,还被禁了足。
林逸飞今年刚好二十岁,是府里的二少爷,他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五岁同父异母的哥哥林逸鹏。林逸鹏是林府的长房大太太所生,而林逸飞的生母则是林敬轩的二姨太。
除了林逸鹏的母亲和林逸飞的母亲,林敬轩几年前又娶了一个品貌绝佳的三姨太。三姨太原本是个唱青衣的戏子,艺名小翠仙,在伶界也算小有名气,被看戏的林敬轩相中娶了回来。自从嫁入林府,小翠仙表现得甚是贤惠,对两个“姐姐”恭敬有加,三个女人相处起来算得上是一团和气。
林逸鹏、林逸飞自幼随父习武,两个小子天资聪慧,在武学方面也算学有所成。说起长子林逸鹏,林敬轩甚为满意,逸鹏人长得相貌堂堂,武功好,学问也好,参加乡试也名列前茅。到省城读了两年高级学府,他自己报名考上了军校,如今刚满二十五岁,便已经是国军韩大帅麾下的少校参谋了。滨城人谈及林敬轩的这个长子无不竖起大拇指: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真是前途无量啊!
可提起林府小少爷林逸飞,周围熟悉他的人无不摇头叹息,恨得直磨后槽牙:“那根本就不是个玩意儿,简直就是个转世的魔王!”林敬轩更是捶胸顿足,叹息此子“朽木不可雕也”。
林逸飞也确实太不让人省心了,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就是这小子天生有悟性,武功练得不错。同样一套拳法,大哥林逸鹏认真揣摩两遍就能学会,对此,林敬轩已经很满意了;可林逸飞只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瞅一遍,就能练得有模有样,这让林敬轩大为惊奇。
如果再要找点林逸飞的其他优点,那就是这小子长得比他哥哥还要帅,浑身透着机灵。可是很遗憾,他的机灵劲儿全用在不务正业上了,书读得一塌糊涂,偷鸡摸狗倒是样样精通。林敬轩屡屡痛下决心要对此子从严管教,却又力不从心,因为全家人都护着林逸飞,尤其是大太太。
大太太比林敬轩年长三岁,是父母在他十六岁时娶进门的。林敬轩对这位温婉贤良的大太太十分敬重,一直尊称她为“大姐”,不敢有丝毫冒犯。而大太太对林逸飞的疼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林逸鹏,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
小时候,林逸飞每次闯了祸,先想到的不是去找他的生母,而是撒腿就往大太太房里跑。一进门就扎进大太太怀里,没命地哭喊:“大妈快救救小飞啊,林敬轩要杀人了!”
每到这时,大太太都会忍着笑环抱住林逸飞,柔声柔气地安慰:“小飞不怕,有大妈在呢,谁也别想动我们小飞一根指头。”
望着房内亲密的母子相依,林敬轩总在屋外气得跺脚:“大姐,您总这么惯着他,迟早是要惯出毛病的!”
大太太却不管这些,总是不愠不火地回话:“满家就数着他小,我不惯着他惯谁?敬轩你就放心吧,咱家小飞的心可善着呢,惯不坏。”
以前,林逸飞最听大哥林逸鹏的话,是典型的“大哥跟屁虫”,对大哥言听计从。有了大哥的管束,他的那些淘气行为有所收敛。可林逸飞十一岁那年,大哥到省城读书去了,这下子林逸飞没了缰绳,身后又有大太太护着,于是张牙舞爪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那一年,林逸飞也不知在哪里看到别人“斗虫”(斗蛐蛐),一下子就着了迷,书也不读了,抱着个蛐蛐罐一瞅就是一整天。林敬轩实在忍无可忍,抢过林逸飞的蛐蛐罐摔了个粉碎,把他最心爱的“虎头大将军”当场摔断了腿。这下子把林逸飞心疼得一塌糊涂,哭得呼天喊地。当天夜里,林逸飞抹着眼泪去了林敬轩的书房,“大义凛然”地通知父亲:“算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的‘大将军’也不用你赔了,回头你给大妈买个新簪子吧。”
簪子?簪子跟蛐蛐有什么关系?细问之下林敬轩才知道,原来那只被摔残的蛐蛐竟然是林逸飞骗了大太太的金簪子出去换的。怒火中烧的林敬轩当即反锁了房门,给了这个逆子一顿酣畅淋漓的暴揍。那天夜里,林逸飞杀猪般的哭嚎至今仍让林府上下记忆犹新。
后来长大一点了,林敬轩按照培养大儿子的路数,将林逸飞也送到了省城。可刚送去一年多,世道乱了,林敬轩几乎每天都能从报纸上看到省城学生“罢课”“游行”“示威”“请愿”……他就纳闷了,这些学生不好好念书,这是要发疯还是咋的?为了小儿子的安全,林敬轩无奈之下,又把林逸飞召回了滨城。既然书读不成,那就跟着学做生意吧。
可谁能管得住林逸飞啊,稍不注意他就溜出去玩了。跟着账房学了半个月理账,捉回来一问,他连算盘珠子有几颗都不知道。看着吊儿郎当的小儿子,林敬轩气不打一处来:“孽障!你如果能赶上你哥哥一半,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林逸飞却一脸的不服气:“我怎么了,你干吗总是看我不顺眼!你这是偏见,懂吗?我也想学我大哥去当兵,你咋不让我去?”
林敬轩有自己的打算,大儿子成体统、稳重,走到哪里他都放心,可这个小儿子行吗?再说,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国效力了,他怎么再舍得让小儿子也离开自己?况且林府偌大的家业,总要留个儿子在身边帮着打理。
恨铁不成钢啊!林敬轩指着小儿子的鼻子骂道:“你也想跟你大哥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大哥到了军队那是将才,你行吗?你去了顶多算一堆炮灰!”
为了让这个顽劣的家伙收收心,林敬轩听从了大太太的建议,给林逸飞定了一门亲事,亲家是滨城凤霞县首屈一指的大户宋恩万。宋府与林家世代交好,宋恩万有个掌上明珠,名叫宋紫依。
说起宋紫依的名字,有点意思。宋恩万婚后多年膝下无子,大太太一直没有生养,后来他又娶了二太太,好不容易怀上胎,满心盼着是个儿子,谁承想却是个丫头。女儿出生后,二太太问他:“老爷,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宋恩万气恼万分:“一个丫头片子,还起什么名字!”
二太太委屈得直哭:“丫头咋了,俺自己乐意。”
一句“自己乐意”就成了小丫头的名字:紫依。别看宋恩万当初对紫依一千个不稀罕,可几年后,眼见小丫头越长越水灵,这个闺女也就成了宋恩万的心头肉。
宋紫依那年芳龄十八,是凤霞县出了名的美女。她两年前开始在滨城读女中,半年前听说要打仗才休学回了家。林敬轩去凤霞县提亲的时候,三个太太也跟着一起去了,三个太太对准儿媳满意得不得了。因为彼此相熟,知根知底,两家约定好了,来年开春就给两个孩子办喜事。
林逸飞只在小时候见过宋紫依,好像是哪一年春节,宋恩万带着年幼的女儿到林府来拜年。宋紫依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他很好奇,于是偷偷地去向大妈和母亲打听。大妈是这样说的:“臭小子,你可真有福气啊!你就安心回去等着成亲。你那个媳妇啊,比画上的还俊呢。”
尽管如此,林逸飞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甚至对大妈和母亲的审美产生了怀疑。比画上的还俊?难道能比小春喜还漂亮?
小春喜是林逸飞的贴身丫鬟,家在滨城郊外的小姚村,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十岁时就被爹娘卖到了林府,如今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别看小春喜出身贫寒,长得可俊俏着呢,凤眼柳眉,一身的细皮嫩肉,轻轻一捏感觉能掐出一包水来。平日里虽然总是穿一身略显肥大的衣衫,让人瞧着有些弱不禁风,实则体态婀娜,该胖的地方一两不少,该瘦的地方盈盈而握。
就在四个月前,林逸飞刚回滨城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在茶园子听了半宿荤段子,回到府中,那些荤段子撩得他心里痒痒,瞄着小春喜,就起了歹心。于是,他借口后背痒痒,将小春喜骗到了自己的被窝里,夺了她的身子。从那以后,尽管小春喜时时躲着这个“恶少”,但是防不胜防,还是屡屡被他占到便宜。
言归正传。林逸飞见出门无望,便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林府侧院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地翻弄着那几本闲书。恰在这时,小春喜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一脸幸灾乐祸:“哼,老爷训你了吧?不让出门了吧?该!”说完,拿起抹布轻快地走向柜子,仔细地擦拭了起来。
林逸飞将小春喜上下一打量,眼珠子一转,轻声唤道:“小春喜,你来。”
小春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去哪儿啊?我不是在这里了吗?”一转头,发现少爷已经虚掩上房门,她暗叫一声不好,撒腿就想往门外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爷坏笑着挡在门口,她那慌张的一逃,反而更像是主动投怀送抱,竟一头扎进了少爷的怀里。
小春喜一边抵抗,一边低声哀求:“少爷,这大白天的,求求您了!别……您松手……少爷您别……”
算了,挣扎是多余的,少爷的手已经顺着衣摆伸了进去,俯着身子揉摸着那两团嫩嫩的丰盈。小春喜咬着嘴唇,几乎瘫在了少爷的怀里。
“嘭嘭嘭”,敲门声救了小春喜,她惊醒一般地推开少爷,慌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林逸飞回头懊恼地喊道:“谁啊?”
门口传来了管家老阿福的声音:“少爷,老爷让我喊你吃饭呢。”
林逸飞没好气地嚷道:“不吃不吃,没胃口!”
老阿福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调柔和地继续说道:“少爷,老爷和太太们都在等着你呢。”
林逸飞无奈,伸手打开房门,回头朝小春喜狡黠地一眨眼:“等我啊,吃完饭我就回来。”
小春喜本能地用双手护住了胸前,气恼地一跺脚:“快去吃饭吧,谁等你啊,讨厌。”
少爷走了,小春喜望着他的背影,却偷偷地笑了。在小春喜眼里,少爷可是真好。自从经历了四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少爷的人了。其实,她觉得自己早就是少爷的人了,不过,自从少爷要了她的身子,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是少爷的人。
就在几天前,二太太来侧院找过小春喜,悄悄告诉她,其实她和少爷的事,根本就没瞒过太太们。二太太要小春喜好好照顾少爷,等来年开春少爷成亲以后,二太太会给她做主,把她也嫁给少爷,做二姨太。
说起来,小春喜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名分,她只是想能一直留在林府,能永远留在少爷的身边。不过,如果真有了那个名分的话……想到这些,小春喜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
去正院的路上,林逸飞想起一件事,扭头问管家:“哎,福叔,你刚才跟我说什么?老爷和太太们在等我吃饭?”
老阿福紧跟两步:“回少爷,是。”
林逸飞挠了挠头:“啥意思?也就是说……我大妈和我妈今天都出来吃饭了?”
老阿福笑着回话:“回少爷,是,老爷和三位太太都在等你呢。”
这就奇怪了,大太太多年前就开始吃斋礼佛了,后来林敬轩娶了三姨太,二太太也加入了修禅的行列,每天一早就去大太太房里,跟着大太太读佛经、学佛法。因为素食吃斋,她俩很少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再后来,因为不愿意与父亲见面,林逸飞索性也改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了。如此一来,留在正院饭堂用餐的,就只剩下老爷林敬轩和三姨太了。今天又不是啥大日子,两位太太怎么舍得移驾正堂,出来吃饭了?
歪着脑袋细细一琢磨,林逸飞明白了,一定是因为上午老爷子动了怒气,两位太太想出来陪他吃吃饭,顺便安抚一下。正想着呢,二人已经走到了正堂门侧的饭堂。林逸飞侧着脑袋往屋里一瞧,林敬轩和三位太太果然都在等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只不过大太太和二太太面前是几样素菜和斋饭。
林逸飞按规矩给众人请了安,落座,一瞅桌上那些菜,眼前一亮:“哎呀,今天是啥好日子,都是我爱吃的菜。”
老阿福凑上前,俯首解释道:“少爷,大太太听说你晌午要去鲁香园,老爷没准,她怕你受了委屈,特意嘱咐下人去鲁香园订了几道菜。你瞧瞧,还合你的胃口吧?”
林逸飞冲大太太一抱拳,作感激涕零状:“还是大妈对我好!大妈,您就瞧好吧,以后我一定加倍孝敬您。”
众人都笑。
林敬轩也笑道:“大姐,您总是这么宠着他,对逸鹏也从来没这么好过。”
大太太满面慈悲,和颜悦色地说道:“这怎么能算宠呢,小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福,告诉家里的厨子,以后尽量多做些小飞爱吃的饭菜,合了胃口才能吃得多、长得壮。”
不待老阿福回话,三姨太小翠仙掩嘴轻笑道:“大姐,咱家小飞可都二十了,还长身体呢!那我也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也要多吃。”
大太太揶揄道:“哎哟,这是谁在说话呀,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我就琢磨着,我和她二姐不争也不抢,潜心礼佛,连口荤腥都不沾,难不成老爷还是亏了她的嘴?”
众人皆掩嘴偷笑,唯有林敬轩和小翠仙红了脸。小翠仙嘟囔:“明天我也礼佛去,敢情在那些佛经里,还能学到挤对人的本事。”
大太太紧张地说道:“可不敢,你要是也进了我的佛堂,亏嘴的可就是咱家老爷了。”
小翠仙的脸更红了,用小拳头捶打着林敬轩,撒娇道:“敬轩,你看呀,眼瞅着大姐欺负人,你也不帮我。”
林敬轩偷瞄了一眼对面正偷着乐的林逸飞,红着脸低声叫苦:“大姐欺负你,你打我干什么?”
大太太忍住笑,叹息道:“唉,我这人心软,真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受委屈。行了行了,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说罢,她扭头吩咐,“阿福,去告诉厨子,以后烧饭,也要多顺着三太太的心思。”
老阿福憋得脸红,却愣是不敢笑出来。大太太又问道:“咋了?给句话呀,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老阿福赶紧回话:“回大太太,记着呢,记着呢,管保错不了。”
大太太很欣慰:“就是,喂美了她的嘴,你家老爷也少受欺负。”
大伙都忍着笑,林敬轩赶紧拿起筷子打圆场:“这菜都凉了,快吃快吃。”可是他的筷子刚伸到菜盘的边缘,却又缩了回去,只见他眉头一蹙,问道,“阿福,鲁香园今天开门了?”
老阿福微微一颔首:“回老爷,年初三就开门了,不过好像店里也没什么客人。”
“哦……”林敬轩的筷子再次伸向了菜盘,却再次收了回去,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站在他身后的老阿福被吓得一哆嗦。
林敬轩板着脸问道:“我上午跟你们是怎么交代的?我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出林府半步,你们……”
大太太笑着拍了拍林敬轩的腿,劝慰道:“快吃吧快吃吧,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去的。”
“哦,对对,我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林敬轩难为情地笑了笑,重新拿起了筷子。
自打年三十起,一家人就没坐在一起好好吃过饭,这顿饭吃得和和美美。饭后众人各自散去,大太太和二太太去了佛堂,林敬轩随三姨太去了她的卧房,林逸飞则独自回了自己居住的侧院。
林逸飞有午休的习惯,小春喜早早就给他收拾好了床铺。远远地看到少爷从院门处走过来,小春喜一溜小跑地躲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转身就拴上了房门。
眼瞅着小春喜轻盈地溜走,林逸飞惋惜自己跑慢了一步。他拍着小春喜的房门,趴在门缝上低声唤道:“小春喜,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哪,快开开,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我不开,”小春喜倚着房门,娇声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林逸飞隔着房门哀求道:“刚吃完饭,哪能接着就休息啊,要不……你陪我过去看会儿书?就一会儿,求你了好春喜。”
门里的小春喜已经羞红了脸:“那……那你得保证,好好看书,你……你不准欺负我。”
林逸飞满嘴答应着:“行行行,我哪里敢欺负你啊。”
打开房门,小春喜又看到了那张带着邪笑的帅脸。
林逸飞贱兮兮地笑着,讨好道:“我就知道,小春喜对我最好了。”
可是,小春喜的脚刚迈进少爷的房门,就被少爷从身后一把抱起。她在少爷的怀里,娇喘吁吁地哀求:“别……少爷,你说过不欺负我的……你……坏蛋,求求你,等等……等等……”
还等什么啊!连小春喜自己都不想再等了,屋子里很快就传出了小春喜如泣如诉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