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欧陆国家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推动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思潮的，除了法兰克福学派之外，主要是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相抗衡的主要是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此外，还有难以归类的法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学派，以及激进左翼思潮。

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一个致力于综合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用存在主义“补充”马克思主义的派别。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大致经历了这样四个发展阶段：马尔库塞开创了以存在主义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先河；列斐伏尔继马尔库塞之后，将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综合推向了一个新阶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梅洛-庞蒂成为综合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对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进行系统综合、成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集大成者的是萨特。从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和流传的历史过程看，它产生于德国，但后来它的活动中心逐步由德国转移到法国。这与存在主义产生与流传的历史是一致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内部有着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以列斐伏尔为代表，从马克思主义走向存在主义；另一种以梅洛-庞蒂和萨特为代表，用存在主义融合马克思主义。

在列斐伏尔庞杂的理论体系中，下述几个方面特别引人注目：（1）按照存在主义精神解释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化；（2）将日常生活作为哲学思考的主要对象，建立了日常生活批判理论；（3）重建了马克思的国家学说，提出“国家是从事欺骗活动的场所”；（4）提出“没有单一的马克思主义，但有多种多样的马克思主义”。列斐伏尔的思想对1968年的学生运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改造生活”“不要改变雇主，而要改变生活的被雇佣”“将注意力放在生活的喜悦上”“让日常生活变成一件艺术作品”等等在“五月风暴”中流行的口号，都是列斐伏尔提出来的。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就是以异化理论为基础的具体批判主义。

萨特的思想可以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时期。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尽管他在政治上同法国共产党保持密切联系，但他在思想上从不自称马克思主义者。那时的萨特是个纯粹的存在主义者。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他在政治上同法国共产党脱离关系，但在思想上却向马克思主义靠拢，致力于实现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互相改造”“互相补充”。此时萨特是“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萨特作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代表作是《辩证理性批判》。这一著作既包含了马克思主义对存在主义的改造与“补充”，更包含了存在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改造与“补充”。萨特用存在主义改造和“补充”马克思主义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辩证法从马克思主义中清除出去，论证了辩证法是历史辩证法、人学辩证法，只适用于社会历史领域。他一方面强调，辩证法只能来源于个人的实践，辩证法是由人内部的非理性的意识活动所支配的个人的活动，即“个人的实践”；另一方面又提出，辩证法的内容就是整体化，而整体化仅仅存在于人类社会中。萨特用存在主义改造和“补充”马克思主义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将存在主义的主观性填补到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中去。他认为，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着一个“根本缺陷”，这就是“取消了主观性”，所以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尽管“提供了对历史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但不能“接近现实”。历史辩证法对人具有内在性，正是由于这种内在性，辩证法才具有可理解性。萨特在论述自己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特别批判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他否定自然辩证法的根本出发点是其存在主义。

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致力于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理论综合起来的思潮，它早在20世纪20至30年代就开始形成，但它真正获得较大发展，并产生实际影响则是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既是心理分析朝社会心理学方向发展的产物，又与马克思主义所面临的新挑战密切相关。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研究方向为：（1）分析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的关系；（2）综合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3）运用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社会现实。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点是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这是心理学与社会学、非理性主义与理性主义、心理结构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综合。这种综合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1）人性理论——从生物本能和社会关系两个方面规定人；（2）社会批判理论——心理批判与社会批判之结合；（3）新的革命理论——心理革命与社会革命之统一；（4）意识形态理论——将性格结构作为联系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的纽带。

赖希的理论特点是综合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马克思主义。他认为，以力比多理论为核心的早期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与作为马克思主义核心的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是相通的：（1）马克思主义无疑是一种唯物主义学说，弗洛伊德早期的心理分析也是一门唯物主义科学；（2）马克思主义无疑是一种辩证的理论，弗洛伊德早期的心理分析也是辩证的，大凡马克思主义所提出的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弗洛伊德在论述其心理分析理论时都坚持了；（3）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无疑是批判的、革命的，弗洛伊德早期的心理分析本质上也是批判的、革命的。在赖希看来，他的性格结构理论的意义不仅在于实现了对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改造，更在于它能够“补充”马克思主义的不足。赖希对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理论成果，就是他系统地提出了性革命理论，从而对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进行了改造。在《性革命》中，赖希详细论述了性革命的意义，提出“人的幸福在于性满足”的论断，并对如何实施性革命、如何对待家庭、如何对待婚姻、如何对待性道德等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独特看法。

马尔库塞的爱欲解放论是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影响最大的理论。《爱欲与文明》一书的副标题是“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实际上是“哲学改造”。这种改造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通过剖析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理论，提炼出人的本质是爱欲的思想，进而将人的解放归结为爱欲解放；（2）批判了弗洛伊德将人类文明与爱欲解放对立起来的观点，论证了解放爱欲、建立一个确保人们爱欲得以满足的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综合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1）将弗洛伊德的爱欲理论补充到马克思主义的人性理论中，并将爱欲解放同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扯在一起；（2）通过批判弗洛伊德对爱欲压抑根源的分析，论证统治利益是爱欲压抑的真正原因，使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与注重人类苦难的社会根源的马克思主义统一起来；（3）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作为批判现代工业社会的理论根据。马尔库塞的爱欲解放论提出了一系列独特观点，对1968年的学生运动产生了很大影响。

弗洛姆的著作始终贯穿着对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进行综合这条主线。他认为，马克思学说和弗洛伊德学说具有四个共同点：（1）都将怀疑一切作为理论出发点；（2）都坚信真理的解放力量；（3）基本思想都是人道主义；（4）都运用辩证的动力学研究方法。为此，弗洛姆致力于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学说的改造。与赖希一样，弗洛姆认为马克思虽然提出了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概念，并指出了两者的相互依存性，但并没有说明经济基础是如何转变为意识形态这种上层建筑的。于是，他通过改造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提出社会性格概念，企图借此作为联结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纽带之一。弗洛姆还通过改造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提出社会无意识概念。他说：正如社会性格是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的中介一样，社会无意识也是两者之间的中间环节。不同的是，社会性格的中介作用主要表现在，社会经济过程造就了社会性格，社会性格又决定和支配着人的思想；而社会无意识的中间环节则主要体现在人们参与社会的经济过程中，具有关于社会事实的经验，有些经验停留于无意识之中，有些经验则穿过无意识，达到意识的水平。社会事实的经验要成为意识形态，必须经过社会无意识。它必然先是无意识，然后才成为意识。至于弗洛姆最有吸引力的爱情伦理学，则阐述了什么是爱以及如何去爱等问题。

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试图将结构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将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化。这一思潮实质上是对恩格斯哲学路向之某种程度的回归，不仅对西方主要国家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拉美国家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有以下几个特点：（1）批判人道主义，不将它当作评判马克思主义性质的尺度；（2）强调以静态的、共时性的结构主义方法，而不是动态的、历时性的研究方法分析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3）将意识形态问题作为研究的一个重点；（4）提倡反经验主义的认识论；（5）重新解释劳动，将异化概念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中驱除出去。

《保卫马克思》《阅读〈资本论〉》是阿尔都塞最重要的著作，正是这两部著作使阿尔都塞成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代表。“意识形态”“科学”是贯穿《保卫马克思》一书的两个基本概念。在阿尔都塞的视阈中，意识形态与科学存在着分明的界线，要想跨越这条界线，必须经历一次质的飞跃，即由意识形态到科学，即“认识论断裂”。马克思从青年时期到成熟时期，由于创立了新的历史科学而导致了自身理论深层结构的裂变。这种裂变，既是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断裂，又是意识形态与科学的历史性断裂。意识形态与科学的“认识论断裂”引发了阿尔都塞的另一个重要论题：马克思主义是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他指出，以1845年为界，之前马克思的理论属于意识形态，称为“理论上的人道主义”，之后马克思的理论是科学，称为“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此外，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为阅读文本提供了一个新方法。

作为阿尔都塞的学生，普兰查斯用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方法，深入细致地研究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政治理论，尤其是国家、阶级、权力、专政及意识形态等问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国家理论和阶级理论。无疑，普兰查斯继承了阿尔都塞的学说，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1）沿用阿尔都塞的有关概念，如“多元决定”概念；（2）采纳阿尔都塞的有关方法，如“症候阅读法”；（3）承袭阿尔都塞的理论框架，即运用“结构主义”构建自己的理论框架。当然，普兰查斯还对阿尔都塞的学说进行了批判性反思，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1）认为阿尔都塞没有给予阶级相应的地位；（2）认为阿尔都塞没有区分国家机器和经济机器，从而削弱了经济机器在国家发展中的重要作用；（3）认为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解释是不妥当的；（4）认为阿尔都塞的“理论实践”概念是不正确的。普兰查斯制定出一套政治理论的基本概念，以重建马克思的政治理论。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分析是普兰查斯政治理论的核心问题。他认为，国家并不是统治阶级的简单工具，而是作为历史动力的政治斗争的目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合法性并不表现于封建社会式的以王权原则为代表的神的旨意，而是表现于个体公民形式上的自由平等，表现于大众的主权和国家对人民的世俗责任；资本主义国家的主要特征取决于资本主义形态中政治和经济斗争方面的特殊自主性，取决于政治和经济权力以及政治和经济方面阶级利益的特殊自主性。此外，他还分析了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认为阶级是社会行动者构成的群体，它们主要按照它们在生产过程，即经济领域内的实际地位来确定，但经济因素并非划分阶级的唯一因素。

巴里巴尔继承和发展了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及马克思著作进行了重新诠释，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学派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在分析马克思思想演变的过程中，巴里巴尔与阿尔都塞的做法基本上保持一致；但他提出了不同于阿尔都塞的另外两次“断裂”。巴里巴尔指出，马克思的原理具有强大生命力，马克思思想极具开放性与创新性；马克思哲学存在于他的学术著作（包括哲学著作、历史著作、经济学著作）中。他认为，马克思辩证法主要有以下两层意思：（1）用于解释阶级斗争如何决定性地介入历史的逻辑和形式；（2）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它的基础是革命的——不能不改变。“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作为《阅读〈资本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表达了阿尔都塞的这样一个思想：在马克思著作中包含着关于历史的科学理论。在这个理论形成过程中，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具有整个历史哲学传统断裂的认识论作用，它同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毫不相容。

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外、另一种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它兴起于苏共二十大之后，随着德拉-沃尔佩退休，它开始衰落。尽管这一学派今天不再存在，但它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特点有：（1）主张以科学精神对待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以科学方式扎扎实实地研究马克思主义。（2）强调马克思主义是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的统一，其中，科学主义是马克思主义更为重要的特征；在对待辩证法问题上，主张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非连续性；主张恢复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的权威，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一门具有科学精确性和预见性的学问。它由于具有这些鲜明的特点，从而要比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更显示出对恩格斯的哲学路向的回归。

德拉-沃尔佩是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开创者，因而，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有时被称为“德拉-沃尔佩学派”。在《卢梭与马克思》一书中，德拉-沃尔佩深入分析了卢梭关于人的自由、平等、民主、法和人道主义等方面的见解，揭示出卢梭的政治见解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之间的内在逻辑和本质区别。不过，对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关系的研究是德拉-沃尔佩最有创见的部分。他不主张从黑格尔辩证法中寻找马克思辩证法的来源，而是强调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的系统批判，强调马克思辩证法作为科学的形态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完全异质性。但问题在于，他只是强调了马克思辩证法注重经验事实的一面，而没有纵深挖掘潜藏在这些经验事实背后的历史规律。因而，他最终将马克思辩证法归结为和消融在“具体——抽象——具体”的简单公式和“归纳-演绎”的逻辑范畴中，这实际上取消了辩证法。此外，德拉-沃尔佩在美学领域的研究也是独树一帜的。他反对克罗齐的唯心主义美学观，同时批判浪漫主义的美学方法，主张从社会现实出发去寻找艺术价值。

作为德拉-沃尔佩的学生，科莱蒂一方面充分肯定其师的理论贡献，认为他创建了一个学术流派，开创了一个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新方向；另一方面也批评老师的某些理论弱点。首先，继德拉-沃尔佩之后，科莱蒂进一步系统地思考了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问题。科莱蒂将黑格尔辩证法称为“物质辩证法”，并指出黑格尔的物质辩证法消解物质世界的存在，最终目的是证明上帝存在。在这里，科莱蒂一方面否认黑格尔哲学中的合理内容；另一方面将辩证唯物主义拯救黑格尔哲学中“未被消化的经验内容”称为抄袭，将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的扬弃称为“误读”，认为辩证唯物主义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了黑格尔的物质辩证法，从而犯了一个解释上的错误。当然，科莱蒂在理论上最引人注意的是论证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实在的过程不能被归结为逻辑的过程，反过来，逻辑上可能的东西也并非实在中可能的东西。另外，科莱蒂还提出，卢卡奇、马尔库塞等人由于受到黑格尔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误解了马克思的政治思想和革命思想。实际上，要想真正了解马克思，就必须揭示马克思政治思想和卢梭政治思想之间的内在关联。晚期科莱蒂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的反对立场，渐渐地成为自由主义的拥护者。

马克思主义批评学派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法国兴起的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派别，领袖人物是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政治活动家拉比卡，其他代表人物有比岱、戴克西埃、安德烈阿尼、马勒等。马克思主义批评学派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1）马克思主义正统派，这一派以拉比卡、安德烈阿尼、戴克西埃等人为代表；（2）阿尔都塞派，以巴里巴尔、科登等人为代表；（3）“自由马克思主义研究者”，自由地研究马克思主义，不受任何政党和组织的约束，例如比岱、马勒。当然，他们的态度与那种反对、曲解和肢解马克思主义的右翼人士不同，他们表示拥护马克思主义，因而在《今日马克思》杂志上拒绝刊登反马克思主义的作品。20世纪9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批评学派影响逐渐式微。

在西方激进左翼思想光谱中，极为耀眼的一环是鲍德里亚，他的作品融合了哲学、社会理论和各种异质文化的形而上学思考，对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有着深刻的思考。鲍德里亚将消费社会作为主要批判对象，尽管人们对其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多有批评，但他的确将消费社会运作的隐秘的符号价值逻辑清晰呈现出来；循此逻辑，后期鲍德里亚对技术在消费社会中同谋作用的思考，一方面展现出其作为激进批判理论家的洞见，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运行逻辑的批判表现出悲剧性的技术决定论。此外，巴迪欧是与朗西埃、阿甘本、齐泽克等人齐名的激进左翼思想家，可以说，他是继福柯、德勒兹、鲍德里亚、德里达之后，法国重要的左翼思想家。 w+2qoPKhXItCeRPY78Tif67z2WO4Etn2DpbVvkvXlrvTBP/+YD2kknGhuxQG4g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