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匡山,郁郁葱葱。涪水自西北来,到了青莲乡地界,遇到小匡山阻拦,成U形绕山而流。一川碧流,把个不高不矮的小匡山,滋润得四季花团锦簇。
乡塾匡山学堂,就坐落在小匡山下。
每日晨,山长柳百年必早起。卯时,站在学堂山门前,嘴里含个窖烧泥叫叫,准时急促地吹 。泥叫叫五声,很 。三长两短,似在告诉童子们,该入学堂上课了。
乡场上的孩子们,听到“滴滴”的泥叫叫声,不论天晴下雨,都会准时到达学堂。
也有个别稚童,贪睡起得晚了,往往流眼泪往学堂跑,宁肯饿着肚子,也不愿意迟到。设若偶尔有事,迟到过一两次,便会被同窗小儿瞧不起,鄙视为“困懒瞌睡的狗”。
月牙儿不愿当狗,每日里总是第一个到学堂,帮着先生洒扫庭除。唯有那间空旷的大教堂,让他不甚舒服。长三丈宽两丈的教堂,活像一个牢笼,将十几个活蹦乱跳的稚儿,活生生关在里面。
柳先生是个怪人,每每坐在讲台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似先前那般和蔼。时常板起一张脸,手里拿一把戒尺,让群儿跟着他的节奏,摇头晃脑背子曰诗云,偶尔也传授些棋琴书画。
没有了自由自在,月牙儿十分无趣。好在有泥鳅,有地牛儿,还有……柳先生家的柳丝儿。泥鳅也有了大名,叫吴指南。地牛儿更好笑,叫郭小楼。柳丝儿呢,因为是个女娃儿,不能正式入学堂,也没有学名,仍旧叫柳丝儿。
吴指南最怪,说柳丝儿长得乖,二天讨来作堂客。
郭小楼嘴上不说,心里也很喜欢。隔三岔五背着大人,从家里偷一个饴饼,或抓一把落花生,躲了月牙儿和泥鳅,献殷勤地讨好她。
柳丝儿很傲气,偏偏不搭理他俩,就喜欢和李白玩。时常摸一把干果,或拿一个煮鸡蛋,甚至把郭小楼给她的饴饼,也偷偷塞给月牙儿。每当这个时候,就嘟着一张小嘴,乖巧地说道:“我们两个好哈。”
李白是个怪物,听她说得肉麻,浑身不自在,多次拒绝她,还骂她“小狐狸”,气得柳丝儿大哭。
吴指南知道了,私下伙起郭小楼,跑来“羞”李白。两人用食指刮着脸,日怪地说道:“月牙儿,先生夸你功课好,你尾巴翘上了天。当心柳丝儿告诉她娘,说你香她的小嘴。”
李白大急,两个野物,才怪呢。
“不准打胡乱说!”
见李白急了,吴指南好开心,扯抻一双脚杆,和郭小楼一趟子跑了。
柳丝儿躲在树后,乘机走上前来,将一颗小脑袋,靠在李白的肩上。
李白脸就红了,自己都觉得奇怪,柳丝儿那么乖,梦里都想和她一起玩,为何见了她的面,又浑身不自在呢?月牙儿这么一想,索性豁出去了,牵着柳丝儿的小手,大摇大摆向学堂走去。
从此以后,李白打心眼儿里感觉到,学堂有了无限的情趣。
乡场上的生活,便在学堂琅琅的书声中,日复一日地悠闲着。铁匠铺的敲打声,依日不绝;郭记酒庄的酒香,依旧绵长;繁忙的顺河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李客总是很忙,生意越做越大。
流寓安西多年,各种不同的胡语,多多少少会一点。南来北往的客商,但凡入蜀地贸易,大都来找他交易,客源远达秦左陇右,甚至渤海国的商人,也和他有往来。
月牙儿聪慧,识过的字,过目不忘;听过的音,入耳便会。平时跟着父亲大人,学了不少的胡语,甚至识得渤海国文字。
谷雨节,顺兴茶楼。
雅室内。李客居主座,笑眯眯一脸和气。
右贵宾位上,坐一渤海胡商,虬须绕颚如戟。
左客位上,坐一渝商,白面无须。
三个人满脸喜色,谈判似乎已近尾声,即将进行“捏价”。胡商乃豪客,有渤海皮货五车。渝商也豪阔,有渝州铁器四车。唯独李客羞涩,仅有蜀锦二匹。
三方以物换物,各取所需。
渤海客心急,将右手伸进李客袖中,捏住李客两个指头,意欲以五车皮货,换他两匹蜀锦。
李客不同意,挣脱胡商的手,反捏住对方一指。意即以一匹蜀锦,换他五车皮货。
渤海客不情愿,欲挣脱重捏。李客面带微笑,死死捏住不放。又用食指指头,在对方手背轻点一下,意即增加半匹。渤海客不再挣扎,低头想一想,眼里放出光来,表示可以接受。二人相视一笑,两手袖中相握,成交!
五车胡商皮货,质地皆上乘,瞬间归了李客。但他并非要储存,而是用它交易渝商的铁器。
在渝商眼里,只有上好皮货,可惜不懂胡语,让李客占了先。见二人成了交,急忙伸出右手,钻进李客右袖里,捏住他的三根指头。意即以三车铁器,换他五车皮货。
李客是谁?自己挣得的便利,岂能让渝商赚了去?当下挣脱渝客的手,反捏住对方四指,死死不容挣脱。渝客本不情愿,却哪里挣得脱?李客满脸毅色,不容有丝毫走展。
渝客无可奈何,只得点了点头,示意成交!
三人大喜,各执身前茶盏,相互触碰庆贺。
仅此一单,李客赚得轻松,即得利二十两银。
忙完生意,已近酉时。李客满心欢喜,兴冲冲回到家里,嘱内子温一壶酒,劳问一下自己欢快的心情。左右不见月牙儿,张口问道:“怎不见娃?近日学业可好?”
李郭氏双手不空,左手提一壶“剑南春”,右手端一钵红烧猪蹄,正往饭桌走来。见夫君相询,笑吟吟答道:“好,柳先生夸他聪慧,将来必为……必为啥……国士?”
李客平时忙,只顾着做生意,管不了月牙儿。听得娘子夸赞,心里自然欢喜。伸箸拈起一坨猪蹄,塞进嘴里大嚼。再筛一大碗烧酒,仰头一口干了。嘴里呵呵有声,笑盈盈心满意足。
戌时,明月如昼。
三道拐上,十字街口。
黄葛树硕大无朋,疏疏漏一地月色。
李白躺树丫上,握一只饴饼大嚼。柳丝儿才送来的饼,正冒着热乎乎的气儿。
树下,柳丝儿仰着头,小声问他:“月牙儿,好吃不?”嘴里一边说,一边咝咝吞口水。看她嘴馋的样儿,自己没舍得吃。
李白嗯嗯两声,算作回答。几口吃完饴饼,泼猴般飞身下树。立身站在树下,撮嘴一声尖厉口哨,远远地传了出去。
呼啦啦,呜啦啦,哗啦啦。
一街毛头小屁孩,闻口哨声而出。明晃晃月光下,疯一般玩在一起。
月牙儿像个将军,指挥着十几个孩童,玩一种古老游戏。游戏有个名堂,叫“耍菜花蛇”。
孩子们听从指挥,依个头高矮为序,挨次结成一纵队。后者双手搭前者肩上,弯弯扭扭做蛇状。
领头一男孩,又高又壮,是“龙头”。
蛇尾者,多为女孩儿。另有“耍蛇者”,为一机灵男孩,独自一人一方,与“龙头”相对。
游戏中,“耍蛇者”耍尽花招,千方百计去抓蛇尾。“龙头”拼命阻挠,带着身后十数小屁孩,东逃西窜躲避。并不时拳打脚踢,对“耍蛇者”进行攻击。攻击不能当真,需点到为止。游戏规则明确,“龙头”的目的,一是阻挠,二是护“身”,三是逃避。
“耍蛇者”则不同,可尽展拳脚,或抓蛇尾,或破蛇身。二者得其一,即为胜,游戏结束。
游戏伊始,十数小屁孩成蛇状,嘴里齐声叫喊:“菜花蛇,花又花,不抓龙头抓尾巴。”
开始几个回合,一般难分胜负,乱哄哄一阵疾跑。
街道两旁,观者如堵。大人闹,细娃叫,嬉笑声一片。
渐渐地,蛇尾不灵了。“耍蛇者”瞅准机会,一把抓住“蛇尾巴”,大笑着死活不松手。被抓住的小女孩,多半会哭鼻子,跑回自家大人身边。
泥鳅个儿高,通常扮作龙头。地牛儿敏捷,不出意外的话,大都做了耍蛇者。柳丝儿很文静,因月牙儿之故,是街上唯一参戏的女娃,自然而然是蛇尾巴了。每每“耍”到最后,第一个被抓者,总是柳丝儿。她也不哭不闹,跑到月牙儿面前,要他来当耍蛇者。说愿意让他抓,不愿让地牛儿抓。
月牙儿是司仪,岂可当耍蛇者?
小屁孩们挤眉弄眼,相互间一望,怪声怪调地笑道:“柳丝儿,不要脸,输了去舔盐铲铲。柳丝儿,羞羞羞,好比燕儿打斑鸠!”
柳丝儿害羞,这才捂着脸哭了,独自跑回家去。
见柳丝儿哭着跑了,月牙儿心里怪怪的,莫名其妙有点儿“痛”。本想撵上去安慰她几句,又怕泥鳅们乘机起哄,便马起一张脸,将群儿大叱一通:“都怪你们,欺负人家女娃儿。这下好了嘛,没了蛇尾巴,不玩了,不玩了!”
月牙儿一吼,群小害怕,一哄而散。
唯余一街月色,照着李白的身影,瘦小而孤独。
翌日,天气晴好。
柳先生领众子,郊游于涪水。
两岸青山如黛,一河帆影片片,满天春燕斜飞。
柳百年兴致颇佳,捋着三绺长须,突吟曰:“最爱春风怜燕子……”沉思良久,不得下句。
李白在先生后边,想起那日独自卧田地里,四围花红柳绿,涪水静静东流,顺口接道:“时观流水送桃花。”
柳百年吃一惊,好工整的联句!抚须赞道:“月牙儿,当为不世才也!”
众子懵懵懂懂,哪知先生所叹,更不知“不世才”为何物。
李白得先生赞扬,心里甚是得意,却装着诚惶诚恐,躬身施礼道:“月牙儿造次,不该接先生之句,愿受戒尺鞭罚。”
柳百年闻言,心中越发喜欢,此子言语有度,前途不可限量。便有心再试,复沉吟曰:“草木地之毛……”自己随口一说,哪有甚上联句?
众子更加懵懂,不知先生所云。
唯李白闻言,心中波涛翻涌。向天仰视良久,突曰:“日月天之眼!”
柳百年骇绝,李白小小年纪,竟才思敏如泉涌。这等才情,这等襟怀,真天纵也!
道旁,有水车声,咿呀不绝。三五个农人,正脚踏龙骨水车,将涪水车入地里。待水车足后,又三三两两拢一堆,在地里耘出一方土来,用小锄细细地捣,直到捣成绒绒的泥浆。或农妇,或村姑,便在平展泥浆上,均匀地布下谷种。
众子不识农禾,更不知农人所为。见无数黄谷抛于田间,齐声大呼可惜!
柳百年笑了笑,有意卖弄见识,以教随行诸子。言农人所耘者,小秧田也。
三五车水者,正小憩。团团坐埂上,相与茶饮。柳百年上前,悉心请教农事。见众人肤黑似炭,双手粗若树皮,心里甚是疑惑。
一老丈言:“吾皇圣明天子,天下得以承平。可叹老天不佑,已百日无雨,奈何?”
众子听他一说,忙往地里细看,果见地裂如龟纹,缝大者径尺,缝小者亦寸余,麦苗枯萎似遭火烧。
柳百年突感忧戚,沉默没了语言,连叹数声,引诸子匆匆而别。
李白随其后,轻声问道:“先生何以为忧?”柳百年不答,良久乃曰:“旱魃作祟,乡民苦矣。”
李白一稚童,不知旱魃为何物,忙又低声讨教。柳百年虽忧心忡忡,仍耐心予以解释:“旱魃者,旱灾之怪也。《诗·大雅·云汉》说,‘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当打而驱之,驱而逐之!”
先生喃喃自语,几近梦呓。
李白越发糊涂,终不知旱魃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