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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二年,早春二月。

春风顺着浩浩大江,不遗余力地往上吹拂。昼夜不息的和风细雨,吹遍了辽阔的巴山蜀水。旬日之间,白了李花、梨花,又红了杏花、桃花。漫山遍野的田间地头,流淌着绿油油的春光,仿佛伸手一抓,也能抓回一把绿气来。

剑南道,绵州。

昌隆县,青莲乡。

乡场外的涪水,早已解冻通航。江水夹杂着山间的残叶枯枝,肆意汪洋地向东南奔去。

奔腾不息的江岸边,矗立一棵硕大黄葛树。树冠遮阴蔽日,径达十丈有奇,盘根错节悬于危崖上。黄葛树左侧,有条尺余青石小径,经二三十级阶梯而下,就到了青莲渡口。

“青莲渡,青莲渡,北抵岷山顶,南通巴子路……”

青莲渡偏居蜀北,名头却很响亮,号称剑南第一津,又有千里涪水第一码头之谓。

码头依山而建,宏伟壮阔。清一色的条石,整齐划一般垒就。密密麻麻的泊位,大小交叉相间,计有三十六个之多。

李客伫立江岸,身披裘皮大氅,意气风发地瞩目远眺。

江心,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一艘接一艘的商船,满载着藏了一冬的山货,还有李客的心愿———新年第一帆的希望,驶向绵州、梓州、遂州,甚至更加遥远的渝州、夔州。

码头上,劳作歌声阵阵。

东家亲临渡口,力夫们都格外展劲,齐心协力吼着号子,将一件件大宗货物,或抬或挑或驮,小心翼翼搬上船。以期讨得主人口彩,或多或少赏两个铜钱,也好搭伙买壶酒吃。

李客甚为高兴,不是赏两个铜钱,而是赏了十串铜钱,吩咐渡上管事的工头,夜里让工人们吃碗酒。

自个儿搬只凳儿,坐在黄葛树下,悠闲地吃着茶。

邻码头不远处,有一片河滩。

河滩上,铺满细细的沙。一胖乎乎的小男孩,屁颠屁颠地疯玩着。小男孩隆鼻高额,约莫七岁年龄,头大眼大耳朵大,精灵古怪一副模样。身边的沙地上,拢一堆择好的石块。石块厚薄均匀,大小如鸡蛋。小男孩不停地甩出石片,打出一串串“水漂”。

春阳悬空照着,暖暖地让人舒服。一江碧浪,波光潋滟。两岸青山,绿潮涌动。

小男孩很专注,一块一块的小石片,总能滑出十丈开外。长长短短的“漩儿”,一圈圈漂于江面上,蜻蜓点水般“踏”波漂向远方。脸上,手上,衣上,沾满无数细沙。汗珠儿顺着两颊淌下,将一张可爱的脸儿,变成了俏“花猫”。“花猫”玩兴正浓,手中不停飞出石片,嘴里也没闲着,不住地数着“漩儿”的个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月牙儿,月牙儿。”李客喝着茶,冲河滩大喊,“快把手洗干净,该回家了!”

打水漂的小男孩,正是李客七岁小儿。

小男孩应一声,极不情愿地停了手。脑子里想了一想,又将沙地剩余的石片,飞快地“打”入江面,才泼猴般跑上岸来。

李客喝完茶,牵着月牙儿,向青莲乡走去。

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唐袭前朝旧制,设昌隆县青莲乡。乡辖十一亭,治青莲亭,乡名因此而来。

青莲乡前临涪水,背倚小匡山,扼秦蜀咽喉,踞古金牛道要隘,南来北往的舟楫车马,大多汇集于此。小市商贸繁荣,历为剑南交通要驿,乃秦蜀间重要的物资集散地。

乡场规模不大,也没有城墙,横横竖竖八条小街小巷,像一枚巨大的篆刻图章,静卧在小匡山脚下。

顺河街长约里许,沿涪水东岸而建,是乡场上的主街。弯弯扭扭五道拐,乡人俗呼为五拐巷。五拐巷贯通南北,宽不过两丈,却是青莲乡最热闹的去处。青石铺成的街道上,车辙印深达寸许,行其间清晰可睹。

街道狭窄弯长,两旁商家店铺云集。从北往南挨一数去,林林总总不下百家,经营着各色杂货。遂州的盐巴、绵州的烧酒、梓州的麸醋、嘉州的酱油、成都的竹编、渝州的铁器……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每当夜色降临,各家各户的店铺里,便燃一支蜡烛,明明暗暗的烛光,把一街照得朦胧,甚至有些阴森。

“客悦”名头很响,是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商铺。横匾流金溢彩,为匡山学堂山长柳百年所书,难得的右军风骨。二层木质结构的吊脚楼,坐落在顺河街三道拐处,凭地利占得一街风流。

店主人就是李客。

顺河街北端,二道拐有个铁匠铺,掌柜吴豹私下曾言,说他与李客较过腕力,凭自己抡十二磅大锤之力,居然和他难分高下。

依吴掌柜之意,“客悦”主人李客,乃“武挂子”无疑,必避祸隐于乡间的异人无疑。

柳百年闻言,嗤之以鼻。捋着三绺花白胡须,作古正经地告诉邻人,李客祖籍陇西成纪,乃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是当朝皇帝的宗亲。依柳山长之意,李客曾做过任城尉,因罪谪守安西都护府,前年遇上朝廷大赦,才携家小来蜀中定居。

二人皆乡贤达,一为铁匠铺掌柜,一为学堂山长。乡党不知孰是孰非,听两人说得玄乎,便对李客另眼相看。

四邻不知详情,却大多记忆犹新。前年腊月里,李客携家眷自秦地而来,花费百二十两银子,盘下这栋大楼,开了“客悦”店铺,专营秦、蜀二地的紧俏货。

听他本人说,“客悦”的店铺名,就源于自己的名字。李客人如其名,见谁都客客气气,总是一副笑眯眯模样。

“客悦”开张那日,李掌柜很大方,不惜破费十两银子,包下乡上所有的饭庄,请众邻一起欢聚,吃他的开张“发财酒”。由此赢得好名声,但凡“客悦”有事招呼,莫不争相前往帮忙。

临近中午,一街市声喧嚣。

李客牵着月牙儿,兴冲冲自码头归家。走到铁匠铺时,打铁声叮当作响。掌锤师吴豹,正挥汗如雨。一眼瞧见李客,忙放下手中铁锤,大声招呼道:“李兄慢行,进铺子吃杯酒去。”

吴掌柜为人热情,李客不便推托,双手抱拳打躬道:“就依了吴兄,吃杯酒去。不过话说明白,酒钱算我的。”

吴豹见李客应允,满心欢喜。冲里屋吼道:“泥鳅,快去郭伯店里,打壶酒来。”

泥鳅是吴豹小儿,与月牙儿同龄,两个小家伙素为死党,是乡场上群小的头儿。

吴豹满头大汗,忙用围裙拭净双手,抖抖摸出三个铁钱,正要递给泥鳅。

李客一把摁住,呵呵笑道:“适才说好的呢,酒钱算我的!”随手掏出一串铁钱,让月牙儿拿着,嘱咐快去买酒买肉。

月牙儿接了钱,拉起泥鳅一阵小跑,来到四倒拐“郭记酒庄”。

庄主郭勋琪不在,娘子郭李氏坐围柜里,笑盈盈收了那串铁钱。便起身打开烧腊柜,切了二斤卤猪头肉,又斩一只熟鹅,一一用麻纸包好。再拿一壶“剑南春”,一并给了俩侄子。

月牙儿接了酒肉,并未马上离开,用余钱买了三只麦面饴饼,一大捧炒熟了的落花生,又心欠欠地问:“伯娘,地牛儿呢?”

地牛儿是郭李氏儿子,白白嫩嫩一个小胖墩,也是月牙儿的死党。

郭李氏一笑,用手指指院左侧。地牛儿正蹲在茅厕里大便。

泥鳅小跑上前,拉起地牛儿便走,嘴里直嚷嚷:“大哥请吃饴饼,还磨蹭啥呢!”

地牛儿屙得正痛快,被泥鳅一搅肇,顿时便意全无,边挣脱边说:“哎呀,还没刮屁股。”伸手去篾篓里,折一小节竹片,匆匆刮净两股间的秽物,手也未来得及洗,便随二子出了门,溜进酒铺旁一条僻巷。

小巷曲折幽长,右边的墙脚下,有一条水渠,清泉正汩汩地流。三子溜进小巷,寻一老柳下,拢一堆坐定。

月牙儿见四处无人,自怀里掏出三个饴饼,分别给了泥鳅、地牛儿各人一个,自己留一个在手。又将一捧落花生,悉数铺在地上。

三子相视而笑,将饴饼嗅了又嗅,嘴里数着“一二三”,同时将饼递到嘴边,小心翼翼咬一口,露出小半牙“新月”来。

月牙儿一边吃,一边盯着那壶酒,心想阿爷和吴伯那么嗜酒,却不知道有何妙处。心痒痒地想着,便有心一试,让泥鳅拧开壶盖。

泥鳅不敢,怕挨打。

又叫地牛儿拧,地牛儿也不敢,说酒是他家的,怕缺斤少两壶盖松动,坏了“郭记”的名声。

月牙儿不高兴,自个儿拧了壶盖,学着大人的模样,抱着喝了一大口。哪知并不好喝,那酒才入口里,就辣得哇哇大叫。双脚发癫似的乱跳,壶里的酒也洒了出来。

地牛儿骇一跳,心想壶里少了酒,大人们肯定知道,少不了要挨打。两眼滴溜溜一转,起身便想偷偷溜走。突见月牙儿发了癫症,嘴里“啊啊”有声,踢梦脚似的上下乱跳,急忙问道:“大哥,何故癫狂?”

月牙儿听他胡言,两眼一瞪,含含糊糊嘟哝道:“谁发癫了?本以为好吃,哪知辣得不行。”话未说完,头昏目眩起来,差点跌了一跤。

泥鳅大惊,见他面红耳赤,知道喝醉酒了。原来吴父嗜酒,每次喝醉酒后,也是这般模样。泥鳅总见自家阿娘用布帕浸了冷水,敷在阿爷头上醒酒。想到此处,泥鳅着了慌,忙让大哥平躺地上,欲浇冷水为他醒酒。

月牙儿不肯,独自去到沟渠,用冷水拍自家额头。待稍微清醒些,又捧清水注入壶中,至先前一般水平方止。

三子不敢久留,一人捧住酒壶,一人提着熟鹅、猪头肉扎包,一人用上衣摆兜了剩余的落花生,飞也似的撒开脚丫,奔向铁匠铺去。

吴豹坐在木凳上,久等不见二子归来,叫李客稍等片刻,自己去到铺子外,站在阶沿上四下张望。

三子慌慌张张,携酒食飞奔而至。

吴豹生疑,嘴里骂道:“小馋猫恁久不来,偷吃酒食了不是?”

月牙儿骇一跳,吴伯伯怎么知道?低着头不敢吱声,只将一壶“剑南春”酒,小心翼翼搁在桌上,站立一旁不敢乱动。

李客铺好酒食,请吴豹坐了上位,先筛一碗酒给他。

吴豹也不客气,大咧咧接过酒碗,叫声“李兄请”,仰头干了大半碗。哪知酒刚入口,“扑哧”全吐了出来。“噫,郭三郎好不仁义,连李兄沽的烧酒,也掺了假水!”

月牙儿一听,心知要挨揍,倏地撒开脚丫,向乡场外跑去。余下的二个小子,哪里敢跑?被吴豹大嗓门儿一吼,只得如实说了。

吴铁匠性急,扭住泥鳅欲殴。

李客摆摆手,急忙加以制止。伸手按住那只卤鹅,撕下两条肥腿来,笑眯眯地递给俩屁孩,努努嘴示意快走。

二子道声谢,欢天喜地而去。

月牙儿跑得快,逃出铁匠铺后,一口气跑到青莲渡,自个儿在江畔沙滩上,无趣地打着水漂。

一连打了十几漂,胳膊儿有些酸软,就想那只油亮亮的肥鹅,嘴里大口大口吞着涎水。

泥鳅呢?地牛儿呢?自忖没有跑脱,已挨了大人的板子。

一个人好生无聊,便想躺在沙滩上,四仰八叉晒太阳。又怕邻人瞧见难堪,索性梭进江岸田地里,躺在金灿灿的菜花丛中,望着湛蓝的天空出神。

午后的春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绿油油的田地里,不时有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嗡”萦绕耳际。菜花浓郁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让人昏昏欲睡。

月牙儿躺在地上,肚子有些饿了,又想起那只熟鹅来。鼻尖突然一酸,心里有了莫名的委屈。自己躺在这里,爷不问娘不管,算什么来着,不就一弃儿吗?

一畦一畦的菜花,顿时忧郁起来。金黄色的忧郁,让人忍不住泪流。

麦苗行里,开满紫白相间的豌豆花。一朵朵柔弱的豌豆花,被冷冷的江风一吹,尤显得楚楚可怜。

月牙儿闭着眼,泪水顺着面颊,无声无息地流下。

一行大雁,朝北飞去,呀呀长鸣。雁阵掠过涪水,掠过小匡山,掠过蔚蓝的天空。

月牙儿的思绪,随之飘得无限遥远。明月千里,天山飞雪,胡歌嘹亮……

不知不觉中,月牙儿睡着了。

戌时。

顺河街上,灯火齐明。

李客手提灯笼,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街小巷一阵乱窜。

李郭氏也提个灯笼,拽着粗布长裙,披头散发跟在身后,撕心裂肺呼着月牙儿。

铁匠吴豹,酒保郭勋琪,学堂山长柳百年,还有泥鳅和地牛儿,乡场上大大小小的人,都举着灯笼火把,四处呼喊着。

“月牙儿……月牙儿……”

“月牙儿……月牙儿……”

春夜的小市上,呼声犹如“喊魂”,让人心生畏惧。

外乡人不谙蜀俗,更不知“喊魂”为何物。初入蜀境时,闻之心甚恐惧。

看官有所不知,旧时古蜀一地,但凡有小儿落水者,往往视为丢了魂,被水鬼摄了去。大人便在天黑后,去落水处挖起三锄烂泥,隔空向家人喊小儿名,问某娃儿回家无。家人就高声应答:“回来了!”

此三呼三应,多在夜深人静时。长声不绝,闻之令人惊恐,俗称作“喊魂”。

月牙儿早醒了,听到四下喊声甚急,眼前又漆黑一片,心里着实恐惧。可他赌着气呢,谁叫你们才来找我?

虽然骇得要命,就是不肯出来。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在跟谁赌气,反正就猫着不吱声。

寻人的火把,照亮了江畔。火把星星点点,春夜里格外耀眼。慢慢移往田地,聚于月牙儿藏身处…… tacVtPcrM7NcmYN8LlJM+oFO8L75Uahyl3IZXERA3P3AvSFnMF4ZKu9x+FVXcD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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