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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出成都,百八十里处,有山状如女子眉,故被称作峨眉山。

传山中多神仙,世人多向往之。

郭小楼曾言,柳先生失了妻儿,一时悲愤不已,遁入峨眉白水寺,削发为僧去了。

自瀛洲居逃出后,李白一路南下,径往峨眉山而来,欲与柳伯一诉衷肠。

李白风餐露宿,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嘉州地界。伫立岷水而眺,远远望见一山,兀立迷蒙烟雨中。那山却也灵怪,时而阳光破云而出,隐约可见山高万仞,最高峰状如黛眉,清清秀秀横亘天际。时而薄雾缭绕,缥缈若晨塘芙蓉。时而细雨霏霏,朦胧如泼水墨。

李白暗自赞叹,好一座佛国仙山!

山中骆驼岭,一寺甚伟,名白水寺,又名“普贤寺”。殿宇重重叠叠,金碧辉煌交映,掩映在林木间。

土著信誓旦旦,白水寺大有来头,乃汉时药仙蒲公礼佛处,又传为普贤大士显灵地。

史籍说得明白,东晋隆安三年,道安门人慧远三弟慧持,以“欲观瞻峨眉,振锡岷岫”入蜀,辗转入峨眉山,择骆驼岭创普贤寺,耗时两年寺始成,内供普贤菩萨铜像一尊。普贤铜像神情安详,趺坐在莲花宝座上。头戴五佛金冠,手执白玉如意,体态丰腴而饱满。莲花宝座计四层,共五十六牙花瓣,牙牙向天怒放。座下六牙白象,姿态雄浑。蒲扇般大耳下垂,鼻长几可触地,四足如柱立莲台上。

未时,一刻。

白水寺外,李白歇于亭。

李白学究天人,普贤为何方神圣,他哪能不晓?

佛家典籍记载,身毒称普贤者,又为“三曼多跋陀罗”,乃大乘佛教四菩萨之一,象征理德、行德,与智德、正德之文殊相应,同为释迦牟尼左、右胁侍。世传普贤有延命之德,尊号“大行普贤”,因行之谨慎静重若象,六牙白象便成了他坐骑。

一寺香火,袅袅旺盛。香客熙熙攘攘,虔诚而礼敬。

李白进入寺内,绕莲台一周,所见并无特别处。迈出右侧耳门,继续向上攀缘。殿后石梯处,立一童子,一色青衣裤。

童子见了李白,忙双掌合十,做个童子拜观音。轻声言道:“青莲李公子乎?师尊候于上禅院,已多时矣。”

李白吃一惊,白水寺一小沙弥,怎会知道自己行踪?童子不语,自顾导路前行。李白心存疑惑,却不便相询,随之来到上禅院。

诚如童子所言,果有一九旬老僧,煮茗会客室。

上禅院不是院,乃二层小木楼。会客室置楼上,窗明几净,望之如画景。临窗处,置三足青铜风炉,甚是古雅。

每只铜足上,铸有若干铭文,从左至右分别为:“坎上巽下离广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大隋灭胡明年铸”。铜风炉腹鼓处,等分置三小窗。共铸六字,曰“伊公”,曰“羹吴”,曰“氏茶”。

李白看了一会儿,知道正确读法是:“伊公羹”“吴氏茶”。

所谓伊公羹者,商之伊尹是也。伊尹乃贤相,古籍载“……(伊尹)负鼎操俎调五味而立为相”。所谓吴氏茶者,茶祖蒙山吴理真,煮茶而活乡民之事也。

顿觉了不得,此风炉大有来头!仔细观炉,果然有讲究,“大隋灭胡明年铸”。

开皇十九年,前隋大败突利可汗,风炉即开皇二十年铸,必纪念灭胡盛事,距今百二十年矣!李白肃然起敬,忙整顿衣冠,端立会客室外。

炉膛内,炭火微红。炉上,置一铜壶。壶大如瓦钵,内盛山泉水。老僧立炉旁,闭目听水声。

初沸如鱼目,微微有声。老僧取盐少许,放入壶内,用柳枝轻拂,使之调和均匀。

二沸似涌泉,壶盖响如连珠。老僧用一木瓢,出壶水一瓢,弃于炉侧洗池。复用一对箸,环荡壶心。

三沸如奔涛,飞沫溅珠。老僧下嫩芽,匀匀入壶内。少顷,一壶茶汤乃成。袅袅茶香,缥缈山寺间。

老僧出,邀李白入内。李白再整衣冠,恭敬入雅室。

室内,一炉,一壶,一茶几;二椅,三杌,四花窗。四面粉壁上,挂数条字画,皆魏晋诸子大手笔。

待坐定,老僧拿一柳木勺,将茶汤舀进碗里,小心翼翼置几上。

细观那碗茶汤,色如琥珀,气如幽兰。

李白看得眼馋,双手捧起碗来,徐徐饮入。含嘴里三咂,闭目再三品读,味比晨露略甜,花蕊玉味稍淡,当真妙不可言。

“大师煮茶,未见特别处,茶具也寻常器物,何故味妙绝伦?”

李白习艺岷山,随东岩子数年,已是茶道一等一高手。老僧所煮之茶绝妙无比,以前哪曾饮过?不禁发问相询。

老僧笑而答道:“无他,唯山水佳耳。”

李白哪肯相信?“圣僧煮茗相与,必有教诲于我。白如不明就里,岂不惭愧终生?”

老僧微笑如故:“老衲所言不假,岂不闻名山多佳泉乎?既有佳泉,必有佳茗,是也不是?”

主人不肯说,客人不好强求,李白只得作罢。忆起童子相迎事,转而问道:“圣僧乃神仙人物,既先知白要来拜访,可知晚生为何而来乎?”

老僧笑道:“老衲广浚,哪是神仙?公子寻访敝寺,必为濬而来。”

濬是何人?李白不解,一脸迷茫。

老僧长眉低垂,轻声述说道:“三年前,施主柳百年自青莲来,苦求入白水寺,改俗名为法号‘濬’,故老衲知公子必来。嘱童儿早晚相候,言白衣长身者,必公子也!”

柳伯伯?原来是柳伯!

李白听得真切,脑袋轰然爆裂,顿时张大了嘴。喜耶?忧耶?悲耶?忙放下茶碗,便要见人。

老僧面无表情,起身入耳房,从内捧出一琴,放置在横案上。

琴乃绿绮,司马长卿遗物,为柳先生心爱之物。却不知是何道理,搁在了广浚大师处。老僧更不搭话,正襟危坐间,抚琴低吟浅唱,正是柳伯常吟诵者。

首起一曲,乃《汉宫秋月》。继而又奏一曲,为《广陵散》……琴声悠扬,时而如诉如泣,时而行云流水。如柳先生抚琴,韵致别无二样。

广浚专注于琴,李白亦不稍动。

戌时,新月临寺。四围山色,朦胧如幻。

大师突停了琴,领李白出寺,默默至一涧边。

清溪萦回,叮咚奔流。涧上架一木桥,不知何代所建,古朴而雅致。隔桥百米处,又有一阁甚伟,阁名“清音”,乃蜀人扬子云所书。字大如斗,遒劲苍朴。

二人行桥上,形影相随。四围寂寥,唯山风飒飒。

李白踏月随后,不知广浚用意,为何领来清音阁。听涛?赏月?观山景?

月光如水,映一涧清辉。至木桥中央,大师停了步,去廊栏上坐下,示意李白亦坐下。两人相对,静默如佛。

戌时,三刻。

月行中天。突闻木桥下,一涧蛙鸣。叮咚,叮咚,似琴弦初拨,极类广浚所奏。

李白大异。世间灵物,不可名状。涧蛙乃旁类,何能一结世外交?依韵鼓舌弹琴!

聆听良久。蛙鸣入耳,似仙乐回环,令人心神俱清。

亥时,月隐。

蛙声骤停。广浚微闭双目,良久乃曰:“公子月夜听蛙,琴耶?茗耶?可知老衲所期?”

琴,情?茗,名?

李白似有所悟,举头仰望天宇,内心一片澄明。

广浚复言道:“濬知公子必来,不愿与你相见,早入清音阁闭关矣。唯委老衲奏曲相与,以释君怀!”李白闻言,唏嘘不已。两行清泪,无声流了下来。默默跪地上,向清音阁而拜。

拜毕,自个儿痴了一般,兀自向山下走去。

大师呆立桥上,暗自叹喟不止。此子天纵英才,惜倨傲不礼,无拜相封侯的福泽。

月明松间,清流石上。李白一袭长衫,已渐行渐远。袅袅歌声,远远传来。“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广浚大师闻歌,又一声轻叹。

桥下,一涧蛙鸣,鼓琴声复起。 SGcJbhOkcdSHZlymf3kKpXI4S8k/3qNQMW8kRsxYsITsaS+wCK1UxWczDSE38d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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