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宫北,相距一箭之地,益州大都督府在焉。
隋末,天下大乱。李渊起兵太原,取隋而得江山,是为唐高祖。
高祖登坐龙庭,依前隋例,设六大都督府,分置东西南北,管辖天下三十六道。大都督府都督一职,多为王爷或皇子遥领,并不实际到任。也有开国元勋殁后,朝廷依其生前勋业,追赠为大都督者。因之故,大都督府另设长史,由朝中重臣轮流外任。长史名为副职,位列大都督后,实乃地方最高行政长,一应地方军政事务,皆由他一人定夺。
帝国因蜀境险要,特设益州大都督府于成都,辖蜀、滇、黔三地诸道。
玄宗雄才伟略,遣心腹苏颋帅益州,以期李唐江山永固。
苏学士莅蜀五载,始终不忘圣恩,勤政之余,四出为国寻访贤良。
那时衙门公干,体制十分严苛。唐袭汉时旧例:“……卯时点卯。吏员十日为一休沐。”即衙门公干者,卯时须到衙内,准时清点人数,谓之“点卯”。百姓不知规矩,见公差们上衙时,总是持笔签名,戏称为“画猫猫”(画卯卯)。吏员上满十日班,则可公休一日,沐浴更衣,修发净面。
乙未日,卯时。
大都督府。长史签押房内,苏颋着紫色官袍,正襟危坐于案。苏学士素端凝,禁中为相时,养成的早朝习惯,想改也改不掉。每日晨,必第一个到衙。僚属见他勤谨,大多敬畏有加。但凡迟到的人,莫不惧如虎,匆匆画完“猫猫”后,蹑手蹑脚梭进坐班间,生怕不小心惊动了他,大清早挨一顿训斥。
苏颋眼耳聪明,哪有不知之理?难得众僚尚有一分敬畏,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不讲究细末小节,唯识大体顾大局。众僚敬长史襟怀,愈加勤于政事,往往事半功倍。
辰时,三刻。
苏颋正批案牍。门吏突报:“青莲李白求见!”
长史窃喜。你小子恃才傲物,五年不见踪影,今日终于来了!
李白为见苏长史,特意更换了新衣,一袭月白色长袍,显得越发俊朗。
大都督府内,一庭甚阔。竹木繁盛,陈设绰约有致。庭中央,有水池亩许,上构木质彩绘凉亭。亭内置方形石几,四围廊椅六座。池畔,修竹亭亭,蕉红柳绿。池中,雨荷团团,鹭飞鱼跃。沿庭四周,构筑四通曲廊。木廊高与楼齐,回环相连。大庭东西两侧,各构厢房六间。右侧为吏房,户房,礼房,承发房。左侧为刑房,兵房,工房,盐房。正北一楼,甚阔,为大都督府衙。长史签押房居中,左为会客厅,右为书斋。廊道两边,甲胄凛然。枪戟森森,威严不可犯。
李白行廊间,并无半点诧色。昂首迈开大阔,直接进入正衙内。手持偌大一张名刺,对着苏长史长揖。
“晚生李白,敬见苏相公。”
苏颋闻言,初时一愣,继而大笑。哈哈,苏相公!久不闻此称呼了,一时倒不习惯,故而开怀大笑。
唐时官体,大都督府长史者,虽贵为一方屏藩,权重位却不高。依地理位置论,三品四品不等,哪及宰相一品荣耀?李白乖巧,不称他苏长史,而称他苏相公,正搔到苏颋痒处。苏颋得了口彩,痒酥酥好生受用。
顿时满脸灿烂,一边唤来内吏,煮茗碗供,一边走上前去,接了李白的名刺,满脸笑容可掬:“李白文章,名动剑南,某盼之切切,定当早报朝廷,荐为国家栋梁!”
李白躬着身,仍长揖不动。
苏颋诧异甚。
李白何故不应?难道此来非应召,而另有他图耶?忙打开名刺。上书:“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水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笺左下角处,又书一行小字:“师尊赵蕤,世所罕见奇才,征而可为国家肱股。白叩首举荐。”
苏颋见了,欣喜若狂。心里暗自忖道,天子久征赵蕤不得,哪知道是李白之师!若二人为我所荐,征召为国家贤良,何愁不名扬天下?!思忖至此,急忙问道:“不知令师尊何在?可否引某一见!”
李白听得明白,这才收了手势,接过一碗香茗,徐徐饮一口,慢悠悠回答道:“师尊已至锦城,万望苏相公亲往,学刘皇叔隆中会卧龙,良才必可得也!”
苏颋听罢,喜不自胜。启案头墨匣,出松墨一锭。又将水中丞之储水,细细注于砚滴中。李白见状,忙上前相助。伸手拾起那锭松墨,去砚山上磨起墨来。少顷,一室墨香。
苏颋端立案前,铺一张嘉州宣纸,用檀木镇纸镇住。又从笔床上,拈一管兔毫,挥毫亲拟奏折。
奏曰:“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皆国中英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乞额早降圣旨征召。臣颋叩首呈奏。”
书毕。苏颋看一眼,自觉满意。便将手中的兔毫,去笔洗里荡净,一丝不苟搁笔山上。又侧身去案后,启开加锁屉柜,捧出大都督府印,再将印色池打开,用力将印按于内。待印吃满印泥后,郑重加盖在奏折上。复从紫袍怀包里,出一方私人小印,盖在大都督府印旁。再仔细看一回,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叠好,装入公文袋内。再将蜡斗打开,用竹刀挑蜡少许,将袋口缄封密实。封口处,另加火印封泥,再仔细裹卷好,小心翼翼装入简筒。
做完这一切后,苏颋叫过勤务内吏,让他去兵房传话。兵房主事得令,飞快跑到长史处,双手接过简筒,速派二驿卒背上,八百里加急飞报京师。
李白看在眼里,深为之叹服,帝国官衙办事,竟高效如斯!遂暗立心志,决意终身报效国家。
苏相忙完大事,拿一枚闲章把玩。郑重言于李白,铜章乃老夫信物,大都督府辖内吏员,见章如令。
“且作纪念,以备急需。”
李白受此大恩,躬身长揖以谢。
枇杷巷,瀛洲居。赵蕤立街沿上,往万里桥数度张望,始终不见李白踪影,心里便犯了猜疑。
今儿寅时,师徒俩晨练毕,李白言去青羊宫,相会一游方道士,说好巳时返回,同去万里桥饮酒。李白向守信诺,今日为何拖沓?
时,已正午。太阳高悬,万里桥上,行人如织。突有二骑,驰马鸣锣示众。桥上行商旅客,纷纷避于道旁。
赵蕤一惊,官府有何要事,午时清道扰民?沉思片刻,若有所悟。飞身回客栈,匆匆留下一笺,纵身从后窗跃出,奔向万里桥码头。
午时,三刻。
李白导于前,苏颋随其后,一路说说笑笑,往瀛洲居而来。
来到瀛洲居,与店家打过招呼,径直登梯上二楼。李白连唤数声,不见赵蕤应答,心里犯了疑惑。忙推开木门,偌大一间上房里,哪有师尊身影?唯后窗洞开,腥膻的河风,正徐徐吹入。奇了怪了,正值午餐时分,赵蕤不在屋内待着,独自去了哪里?
临窗一几,尺余见方。几上置一素笺,用茶碗压着。笺书数语:“蕤之术数,有逆儒学宗义,更悖于正统王道,故数征不应。今去矣,愿作闲云野鹤。公子人中龙凤,早晚出人头地。唯世多诡谲,望好自为之!”
李白大诧,顿时失了魂儿。先生狷狂,一副好肝胆。今日失之交臂,恐世再无知己矣。
苏颋尤惊愕,见赵蕤去了,心情与李白不同,请征奏折乃亲拟,且已快递京师,倘若走了赵、李二人,岂不犯了欺君大罪?
李白心情复杂,将书笺捏成一团,正欲抛出窗外。见苏长史惶恐不安,额上细汗如珠,知他担了天大的风险,心里万分不忍。
遂朗声说道:“苏相公不必过虑,事因李白而起,不敢擅自逃责,定当随大人前往见官,任由国家法度处置。此笺留下,也可作个凭证。”
苏颋闻言,猛一激灵!
李白一表人才,又才华出众,哪忍心毁他前程?为国家计,宁愿自己顶着,也不愿牵连到他。遂厉声喝道:“还不速去?望他日为国效力,切莫负了老夫心意!”李白不肯,犟起脖子,昂首而立。苏颋惜才心切,再三苦口相劝。
李白不为所动,坚持不去。客栈内,旅人不绝。走廊上,三三两两穿梭。
苏颋爱他忠义,两相僵持间,唯恐闲人知晓。乘其不备,猛一掌推出窗外。嘴里大喊道:“切莫走了李白!”
巷口数十兵丁,听到长史呐喊,不知有何变故,提刀抡枪抢了过来。
苏颋微微一笑,知李白剑术了得,轻身术尤佳,这些个士卒兵勇,哪里拿得住他?
李白跃出窗外,感苏相公活命之恩,遂撩开大步,驰过万里桥,纵身跃入江心,上得一条快艇。
那艇状如织梭,正鼓满风帆,顺岷水疾驶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