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成都。
春三月。
锦水绕廊,白鹭翩飞。
城东万里桥,有白衣公子者,时常出没枇杷巷。或独自乘马,招摇过市。或随从一老者,出入茶肆酒楼。
白衣青年俊朗,如玉树临风。布衣老者矍铄,学张果老倒骑毛驴。
白衣公子者,李白是也。
李白来到成都,因为有人言及,在万里桥见过泥鳅,码头上使莽力气,干扛包驮袋的粗活。李白重情重义,既知吴指南下落,自然要来找他。
赵蕤来到成都,全因李白怂恿,说什么扬一益二,不由人不动心。
成都花团锦簇,世人所赞非谬,赵征君很是喜欢,整日乐呵呵笑声不绝。见先生欢喜,李白便高兴。怂恿先生到成都来,除了找吴指南外,李白还有点小私心。
苏颋文坛“雄帅”,时为益州大都督长史。当年苏相离京莅蜀,路过绵州时,李白曾携诗文,前去驿馆拜谒。苏学士大赞“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曾撂下一句话,李白但有所求,不妨直言相告。
李白天生傲骨,不愿无功受禄,欲荐恩师于苏长史,以期因引荐有功,博得一官半职,也好为朝廷出力。
李白巧言诓得赵蕤,师徒二人结伴游历成都,择万里桥头而栖,客宿枇杷巷瀛洲居,整日快活游冶,四处饮酒作乐。
瀛洲居毗邻锦江,离万里桥不远。
每日里,李白必去桥上走走,期望遇到吴指南。
万里桥长里许,为成都东门大桥。传三国蜀汉时,丞相孔明于此设宴,送费祎出使东吴。使吴之行千难万险,费祎深有感触地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桥。”桥因之而名。
市井不知史实,见长桥横卧江上,夜里灯火点点似繁星,俗呼为长星桥。
早先的长星桥,实为风雨廊桥,两侧各有一排大理石柱,坚实地支撑着桥顶。人形木构桥顶上,饰以朱红彩绘,棚顶铺青色小瓦,为行人遮风避雨。
风雨廊桥两旁,排列着各色店铺,或茶肆,或酒楼,或杂货,乃东门最繁华处。时常人如蚁拥,热闹非凡。桥下,舟船如梭,万帆云集。摇橹舟子,撑篙船工,号子震耳欲聋。
码头上,货积如山,物码似堵。“背二哥”单操,“抬脚棒”群作,汗流浃背如注。
吊脚楼临水而建,绰约而有诗意。依依袅袅的垂柳,掩映一河碧绿,细纹柔波缓缓荡漾。设若天气晴好,狭长的小巷子里,总会有妖艳的小娘子,穿红着绿手执绢团,三三两两行于道。深红浅绿中,花蝴蝶般飘逸。小嘴儿嘟嘟,红樱桃般鲜艳欲滴。媚眼儿冉冉,小蝌蚪般黑亮鲜活。
李白天性浪漫,喜欢风情万种,特意择居枇杷巷。赵征君也喜欢,每日喝酒吃肉,出入茶肆酒楼。
惊蛰节,鹤鸣茶肆。听茶客闲谈,说成都一地,除了万里桥外,另有浣花溪者,也是一等一的风流快活场所。
赵蕤听了,浑身顿时酥痒,吵着要去看看。
李白大乐,先生耍得痛快,已乐不思归了,连声应答道:“弟子省得,弟子省得!”
遂花钱雇一艇,铺四味烧腊,茶盏酒具各一。另置一瓮烧酒,乃国酒剑南春。二人心有灵犀,乘游艇离开码头,径往西南驶去。
出府城南门,锦水一分为二。左为南河,向南径流。右为府河,因都督府而名。舟子收了船资,谨遵李白授意,划艇驶入府河。府河上溯岷水,急流呼啸似箭。有三五只游艇,相互竞速其间。
舟子粗豪,好戏谑。见他艇速急,不甘落伍人后,与之角力相争。诸艇疾如箭发,惊起鸥鹭一片。两岸有女郎浣衣,啊啊欢呼雀跃,相互撩水戏耍。
得舟子卖力,李白所乘之艇,始终居诸艇首。李白性嚣张,爱舟子豪迈。赏他吃一碗烧酒,又让他啃个猪蹄。
舟子得赏,越发来劲,放肆吼道:“三月里来桃花红,乌龟王八沙里拱。乖乖吓得惊叫唤,抱着郎君喊———喊———喊———哎哟喊大虫!”
众女郎正撩水取乐,突听得舟子放歌相戏,齐大恚,回声骂道:“船上一个老骚翁,没脸没皮自称雄。胯下一根软浆藤,呸呸呸,也敢现世称大虫!”
众舟子皆大笑,一河锦水欢快!
李白也笑,复筛一碗酒,递与舟子喝了。
赵征君亦笑,却丝毫不乱动,始终端坐如初。
小艇溯流而上,北行二里许,西折入小溪。溪名浣花,夹岸翠竹婆娑,柳条排排铺垂。旁有散花楼,乃前隋开皇间,蜀王杨秀所建。楼高二十丈,壮压东西两川。
艇至楼前。李白给了资费,偕先生弃舟登楼。时值仲春,碧空万里无云。远处雪峰映窗,隐约可见山影。
李白识天象,知地理,那不是岷山吗?
看到岷山横亘,李白想到了东岩子,鼻尖微微发酸,几致掉下泪来。便不理不睬先生,一边往楼走去,一边吟诵道:“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下到楼底,沿溪东岸缓行,向柳荫深处走去。
溪水清澈,水草丰美。游鱼涌动,排荇径度,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欢腾泼剌有声。
李白看得痴了,茫然行于岸。
溪水细而美、长而弯,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又或风轻波细,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幽然深碧,一望无限远意。
行一二里,竹木越发幽邃,三流汩汩汇一潭。潭水甚急,漩大如斗筐,啸声尖锐。
潭上建有两桥,相距约三十丈。左为石拱桥,为行人入桥;右为木质廊桥,为行人出桥。
行左桥过潭,登一小洲。洲名百花洲,方圆不足半亩,梭子一般斜插水中。洲心一亭,甚古雅。细看题名,为“百花潭水”,乃晋人陆机手笔。
出木质廊桥,沿溪再行半里,青羊宫在焉。宫名甚奇,不知者以为怪,为何供奉青羊?
《西川青羊宫碑铭》言:“太清仙伯敕青帝之童,化羊于蜀国。”
扬子云著《蜀王本纪》,亦云:老子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
足见其名古矣,宫因青帝而名,又因老子而名显。
李白素迷黄老,有窥其秘境之愿。今日见了青羊宫,哪能不心动?正欲投脚入内,猛忆起汉时严君平,曾测字宫前待仕之举,脑子顿时开了窍,有了晋见苏长史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