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节。
戌时,二刻。
青莲乡顺河街,三道拐处。客悦商铺的大门,早已紧紧关闭。
铺子内,一灯如豆。李客拥着娘子,围被坐床上。突闻店门外,犬吠声甚急。俄而,又闻咚咚敲门声。
二人大异,如此夜深人静,何人前来敲门?
李郭氏披衣起,掌灯至门前,轻轻拉开门闩,启门而观。
灯影下,立一少年郎,身长八尺。
妇人识不得,小声问道:“客官夜半敲门,不知所为何事?”那少年闻言,猛地下跪,大声哭道:“阿娘忒狠心!不识月牙儿了!”
月牙儿?
月牙儿!
李郭氏既惊且喜,长长一声大哭:“我的儿哟!”手中“亮壶”跌落,引燃一蓬干松油菜秆,噼里啪啦乱响,腾起一团喜滋滋明火。
里间,李客听得真切。月牙儿,是月牙儿!翻身从床上跃起,跣脚奔跑到店外。火光中,见李白满颔髭须,精壮似头牯牛。
爷儿俩相拥,哽咽而泣。
月牙儿回来了!
四邻知晓,谁肯相信?
李客腰也直了,气也粗了。夫妇俩欢天喜地,包下街上所有食店,宴请乡上的街场邻居,为月牙儿接风。
郭伯父来了,郭伯娘来了,毛根儿朋友郭小楼也来了……柳先生没来,柳师娘没来,吴伯伯没来,吴伯娘没来。
吴指南,也没来。
还有柳丝儿……也没有来。
李白好生奇怪,心里难免失落。站在街沿上,数度向北张望,特别希望看到……看到柳先生的身影。
见李白魂不守舍,李郭氏满脸悲戚,偷偷以袖拭泪。
李客很镇静,大声招呼宾朋,唯声音微微颤抖,有些莫名的焦躁,甚至惶恐不安。
郭伯父沉默不语。郭伯娘沉默不语。郭小楼一如从前,默默跟随左右,李白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见不到柳……柳先生,李白心情坏到了极点。自个儿去主席桌上,提了一壶剑南春,拉上郭小楼,往青莲渡口走去。他要问个明白,自己离开青莲后,乡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郭小楼梗起脖子,支支吾吾不肯说。
李白越发生疑,按地牛儿坐地上,启开烧酒壶,猛灌一口烧酒,红着一双眼,将壶递给地牛儿,不容分说大吼道:“喝!”
郭小楼面露难色,见李白眼似铜铃,杀气腾腾盯着自己,只得抱壶猛灌一口。
李白再喝一口,盯着郭小楼不放。
“说!”
“说啥呢?”
“柳丝儿!”
地牛儿明知故问,月牙儿斩钉截铁。
柳丝儿?地牛儿一下哭了,十八九岁一条汉子,哭得像个孩童。
李白心急如焚,直呼他的小名:“地牛儿,究竟咋啦?你倒是说呀!”
地牛儿抓起酒壶,猛灌一口烧酒,说出一件悲惨事来……
自李白出走后,柳丝儿像掉了魂儿,夜夜以泪洗面。每日里,必去涪水边徘徊,以期月牙儿乘槎归来。望矮了山,望断了水,望得眼瞎双泪垂!
柳丝儿命苦,没盼到月牙儿归来,却盼来一场横祸。
二癞子不是人,早盯上了她。趁柳丝儿江岸徘徊,强行拖入麦地,将一朵鲜花给糟蹋了!柳丝儿披头散发,撕心裂肺大哭,疯一般冲向涪水,口呼月牙儿不迭,纵身跳入滚滚激流……
柳师娘闻讯,呼号三日,上吊自缢。柳先生心已死,远上嘉州峨眉山,遁入白水寺礼佛。
铁匠吴豹,性烈似火,酒后尤甚。出事当晚,吴伯正饮酒。闻听噩耗,恨二癞子作恶多端,与吴指南一道,各持一把铁锤,将二癞子堵在住处,活活乱锤砸死。
绵州刺史乔琳得报,将吴伯父下牢问斩。吴指南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郭小楼言毕,呜呜大哭不止。
李白闻言,泪如雨下,提起酒壶,一倾而尽。默默起身,离开码头。
柳丝儿冢,几缕枯草覆土。李白立冢前,掏出那方白色手绢,以绢化作纸钱,直到袅袅灰烬。
低泣而歌:“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匡山含泪,涪水哽咽。如泣的歌声里,李白头也没回,一步一步走向青莲渡,再次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