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胡适

（1891-1962）

或问：诚如所说，此品皆二十世纪上半叶国人精神导师，五人之选亦无不妥，然既有胡适之，则不宜无陈仲甫。若论书法高下，仲甫草法精绝，功力远在蔡孑民、王观堂、胡适之诸人以上，何独见遗？曰：仲甫识见太偏。窃闻《药师经》有云，或有愚人自行邪见，复令无量俱胝有情堕大险坑。宋刘高尚先生亦有“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之论。此皆仲甫者流之谓乎？问者默然而退。

胡适之与陈仲甫之争，源于问题与主义，历八十余年风雨，是非曲直已渐分明。适之鼓吹新文化固然不遗余力，而倡导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为青年开列最低限度国学书目等，已令诸虚无论者瞠目，至于毕生崇尚思想自由，尤其不能见容于世。若干年来此岸以适之学术为讳言，诸弟子纷纷倒戈批判，良有已也。

老辈学者惯用毛锥，使用既多，笔札少有不工致者。然书法毕竟不同于写字，才调，或曰艺术灵感具足与否乃是第一要义。适之理智多于激情，所主张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之类，虽宜于学术研究，而于艺术创作则多有妨害也。或谓适之书法“充满性情，充满灵气，飘逸自在”，评论殊未得体。适之小字尚有趣，大字则不在书法法中。周策纵论胡适之白话诗有云：“胡适新诗清新者有之，朦胧耐人寻味者则无；轻巧者有之，深沉厚重者则无；智慧可喜者有之，切肤动人挚情者亦无。同时诗人如陈三立等江西诗派之艰涩孤诣，康梁诗中迸发哀时救世之愿，谭嗣同舍身慷慨之怀，王国维悲天悯人之感，苏曼殊缱绻绝望之情，胡适白话诗都付阙如。”诗如是，书亦如之。

赞曰：

同情包容心量，科学民主精神。

荣辱不关毁誉，自由一贯终身。

认真做事，严肃做人。

阅读近年出版的《胡适日记·全编》，印象最深者有三。1911年3月9日日记：“昨日阅美国独立檄文，细细读之，觉一字一句皆扪之有棱，且处处为民请命，义正词严，真千古至文。吾国陈、骆（指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和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瞾檄》）何足语此。”这一年胡适二十岁。

印象之二是1923年日记提道：“我们做学问的人，必须常常有一个——或几个——研究的问题，方能有长进。有了问题在脑中，我们自然要去搜集材料，材料也自然有个附丽的中心，学问自然一天天有进无退。没有研究的问题的人，便没有读书的真动机。即使他肯读书，因为材料无所附丽，至多也不过成一只两脚书橱。何况没有问题的人决不肯真读书呢。”我喜欢这样的告诫。

印象之三是日记最后一册所附录的胡适纪念碑拓片。胡适的墓在台北南港区“中央”研究院内，当年安葬胡适的时候，曾以“‘中央’研究院胡故院长适之先生治丧委员会”的名义拟有一份碑文，上面镌刻有这样的文字：“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与鲁迅一样，胡适同样是汉字改革的积极倡导者，故胡也绝口不言书法艺术，只是在《胡适日记》中还可以见到几条早年临池的记录。1910年初记有：“临砖塔铭数十字。”这是指当时颇流行的敬客书王居士砖塔铭。1911年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农学院，日记说：“向沈保艾处借得颜鲁公元次山碑，偶一临摹，以悬腕习之，殊觉吃力，拟此后日日为之，不知有效否。”此后的日记偶然也提到“写颜字二纸，似稍有进境矣”。以上记载都在胡适二十岁前后，此后在美忙于学业，返国忙于事业，皆无暇旁骛矣。

胡适成熟的字体，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既看不到砖塔铭的遒美流利，也见不到元结墓表的深厚雄浑。这是江苏吴江博物馆所藏胡适手写五尺八言联，联集《老子》与《墨子》之句：“慈故能勇，俭故能广；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图13-5-1）折笔和过度夸张的波脚略有些近似郑孝胥，但功力显然不足。

胡适的随笔信札（图13-5-2）很是斯文，而正式书法虽然有个性，却缺乏韵致。用这种字体来题写格言（图13-5-3），或许得体，但如用来抄录诗文，则有些煞风景。

“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图13-5-4）“不是怕风吹雨打，不是羡烛照香熏。只喜欢那折花的人，高兴和伊亲近。花瓣儿纷纷落了，劳伊亲手收存。寄与伊心上的人，当一封没有字的书信。”（图13-5-5）这两首都是抒写感情的新诗。诗如何不好妄议，字确实平平，完全不与诗的境界相适应。同样是新诗，鲁迅所书写者（图13-5-6）则有趣得多。

本条附录曾被胡适称作“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的作品（图13-5-7）。吴虞（1872-1949）字又陵，四川新繁人，留学日本，思想激进。曾经在《新青年》上发表《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说孝》等文，猛烈抨击封建礼教和儒家学说，遂名噪一时。吴虞读鲁迅《狂人日记》有感言说：“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吴虞的思想有其多面性，但他否定愚昧保守政教，宣传民主自由精神，依然值得肯定。他赞叹卢梭说：“苍茫政学起风涛，东亚初惊热度高。手得一篇民约论，瓣香从此属卢骚。”题孟德斯鸠《法意》诗说：“平等尊卑教不齐，圣人岂限海东西。若从世界论公理，未必耶稣逊仲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