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严复

（1854-1921）

侯官严又陵译述西学著作八部，影响最大者为赫胥黎《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语，至今脍炙人口。广义言之，两千年皇权之摧翻，两次帝制复辟之失败，五四运动之爆发，皆根源于民有、民享思想之深入人心，容闳、严复诸思想启蒙者功不可没。又陵虽移译西书，而个人思想则趋保守。清末孙中山在伦敦，游说又陵支持革命，又陵拒之云：“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以教育开启民智，故称美论，而民国时深陷筹安会，鼓吹孔教救国，则与其教育本意背道而驰矣。

严又陵少习海军，其后留学英伦，老来用情笔翰，转以曾读旁行画革之书为悔。陈弢庵为作墓志铭云：“君邃于文学，虽小诗短札皆精美，为世宝贵，而其战术炮台建筑诸学，反为文学掩矣。”是写实之论。又陵书法纯然帖学功夫，《中国书法大辞典》赞其行书：“风神洒落飘潇，力入纸而气轻虚。”检《汪康年师友书札》又陵两函涉及书法，一记淳化阁帖，一记王右军书，惜语皆不详。顷阅《福建师大学报》，刊有又陵麓山寺碑跋文，转录三则，以见其书法主张之一斑。“李北海书结体似流曼，而用笔却极凝重，学其书者所不可不知，若以宋人笔法求之，失之远矣。”“书法七分功夫在用笔，笔及纸时，毫必平铺，锋必藏画，所谓如印印泥者，言均力也，如锥画沙者，言藏锋画也，解此而后言点画，言使转，言增损，言赏会，至于造极，其功夫却在书外矣。虽然耽书，终是玩物丧志。”“唐书之有李北海，殆犹宋人之有米南宫，皆伤侧媚劲，非书道之至。”

赞曰：

旧邦新命，教化首功。

物竞天择，发聩振聋。

旁行画革晚来悔，

民有治享未全通。

有人一生只为一件事情而来，回顾近代历史，严复似乎就是为了传译《天演论》这一大事因缘而来。

《天演论》的翻译开始于1895年，完成于1898年，这是严复1896年为此书撰写的序言（图13-1-1）。序中提道：“赫胥黎氏此书之旨，本以救斯宾塞尔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

严复的思想受斯宾塞尔、达尔文、赫胥黎的影响甚深，他于1895年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抨击旧文化、揄扬新文明的论文，其中尤以《原强》与《救亡决论》两篇最为重要，今天读来，也令人感慨不已。

可以选择其中的警句，以窥严复思想之一斑。“嬴、李（指嬴政、李斯）以小人而凌轹苍生，六经、五子（指宋儒）以君子而束缚天下。”这是将千年积弊归咎于旧传统。故认为：“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也。”主张废除八股为第一要义，揭示八股文章的三大危害：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个人看法，其中“锢智慧”与“坏心术”两条，不仅为害数千百年，其祸患绵延，直到今日转加剧烈。严复认为，变法需要做的三件事是：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这些文章最深刻之处还在于，严复强烈鄙薄当时改良派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讽刺说：“夫盗西法之虚声，而沿中土之实弊，此行百里者所以半九十里也。”他所赞赏的是“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

就严复个人而言，他的思想也在变化之中，但无论其老年有如何之退步，严复都始终以《天演论》的翻译为自豪。他自号“天演宗哲学家”，并请弟子侯疑始镌刻“天演学家陶江严氏”（图13-1-2）的白文印章，钤盖在书法作品上。

严复的书法够得上专业水平，只是《天演论》的名声太大，其他方面的成就皆为所掩。近年编印《严复墨迹》，使世人能够了解他的书法成就。

颜真卿是严复书法的主要取法对象，他的颜楷大字（图13-1-3）介于钱南园与翁同龢之间，偶然有欧、褚笔意的掺入，消减颜字的张力，故端正而不刻板，较后文“形容”品中的谭延闿、华世奎之株守钱南园颇擅胜场。严复的行书也以颜体居多，如前面提到的《天演论》手稿，似乎更偏向于翁同龢。

严复于书法极其用功，此其临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争座位帖、苏轼黄州寒食诗、米芾吾友帖（图13-1-4），皆能神形近似。兰亭帖后有跋语云：“兰亭定武真本不可见矣，学者宁取褚（遂良）、薛（稷）、冯承素及双钩填廓之佳者学之。必不可学赵临，学之将成终身之病，不可不慎也。”

严复虽然用功于晋唐乃至宋元诸家，临书亦谨严，但创作却不免台阁体的习气。这轴行书（图13-1-5），尤其能见董赵的影子，略显单薄。

上面提到为严复刻印的侯疑始（1885-1951），侯是严复的弟子，他本名毅，字雪农，严复喜法国哲学家笛卡儿“哲学自疑始”的名言，赐号“疑始”，侯遂以此为名。据马国权《近代印人传》，严复有《题侯疑始印存五绝句》，录此用作补白：

平生最爱莲生语，

作么能消生有涯。

闭户试为无益事，

小窗映日斫龟螭。

何年花乳被龙虬，

更有镫明出处州。

今日田黄珍比玉，

可能容易与雕锼。

金粟前身顾阿瑛，

未央宫瓦刻朱盛。

摩挲印利怀真乐，

有癖谁如吾子行。

汉印阴文感废兴，

艺林规矩见斯冰。

说文古籀勤搜补，

未绝风流太仆能。

朴茂纡徐各有真，

不分用志乃凝神，

雕镌谁似侯疑始，

刀笔中无一点尘。

对吾国近代化进程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另一位翻译家是严复的同乡林纾。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尽管林纾不识西文，个人思想也极端保守，但林译小丛书对普通百姓观念的冲击，或许更在严复之上。因此附录于严复条，选其行书对联（图13-1-6）一种。 frn5cqRTNtV1G/jlHI4179Ei2U+6PVbOl39tN+olCPEtlj8ci/YVJAK+CC2jCMZe

13-2 蔡元培

（1868-1940）

蔡孑民因北大而享名。民国初元，孑民为教育总长，改京师大学堂为国立北京大学，严又陵掌校，碌碌而少作为。继之者章行严、马相伯等，皆乏善可陈。民五年秋，孑民在法兰西，得教育部电，正式委为校长，履新则在次年初。至十二年一月，因故去职，荐蒋梦麟代之。孑民在校时间不足五年（民八、民九两度离校），永垂纪念者为兼容并包之办学主张，及所倡导之独立自由研究风气。至于译著之《中国伦理学史》《妖怪学讲义》《石头记索隐》等，成就则如沃丘仲子《当代名人小传》所说：“几不能自圆其说，识者讥之。”按所谓兼容并包，乃大学存在之前提，思想自由为学术繁荣之保障。蔡孑民在北大之所作为，皆大学校长职责所在。其难能可贵者，前任诸君子如严又陵、章行严辈无成就此事之见识与魄力，孑民筚路蓝缕，开风气之先；其令人缅怀者，继任诸君子渐无保持此传统之胆量与条件。

孑民三考出身，书法却不甚工，马彝初喜揭人短，《石屋续渖》记孑民逸事：“其入翰林也，试者得其卷大喜，评其文，盛称之，而于其书法则曰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未免太过，昔王荆公亦拙于书，黄山谷以“狂风疾雨”调之，亦不害其自成一体，就体格论，孑民书法与荆公有几分近似，稍工整而已。

赞曰：

毕生勋业，师表人伦。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兼容学问中外，

包纳才彦新陈。

大哉，蔡孑民。

古时的人说话比较委婉，有时候需要认真体会，才听得懂弦外之音。关于王安石的书法，苏东坡说：“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学之则无法。”黄山谷说：“王荆公书字得古人法，出于杨虚白（杨凝式）。”又说：“士大夫学荆公书，但为横风疾雨之势，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不复仿佛。”又说：“比来士大夫，唯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然笔间甚遒。”

苏、黄的意思似乎还是表扬王安石的字迹近古，只是学王的人仅能得其皮毛。可仔细拜观王安石留下的这件《楞严经旨要》（图13-2-1），似乎也不应该怀疑苏东坡、黄山谷的赏鉴水平，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比较隐晦的方式表达批评意见罢了。

我们今天作书法批评，实在没有必要绕很大的弯子。虽然说尊重其人，兼美其书法，而对蔡元培的书法，确实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拙劣。依我个人偏见，蔡元培在笔法上与王安石有很多类似之处，荒疏而鲁莽。一般人写字的缺点是草率，而王安石与蔡元培却似乎是故意不把字写好的样子，总之令人不快。

为了撰写本条，阅读了若干时贤对蔡元培书法的评论，都是一片褒奖之辞，因此有如上的感慨。或许我也可以从蔡元培遗墨中，选出一两件与王安石《楞严经旨要》气息接近的书札（图13-2-2），以及随笔书写的王阳明《传习录》行书立轴（图13-2-3），然后模仿黄庭坚的语气，含混地表扬说：“蔡孑民率意而作，本不求工，而萧散简远。如高人胜士，敝衣败履，行乎大车驷马之间，而目光已在牛背上矣。”（马宗霍《书林藻鉴》王安石条引黄庭坚论书语）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蔡元培对自己的书法水平心中有数。有传说，钱玄同曾当面向蔡元培探问：你的字这样蹩脚，怎么会点了翰林。蔡也不以为忤，苦笑说：当时主考官喜欢黄山谷的字，觉得我的字有点黄的味道，侥幸录取。

其实，蔡元培的一些正式写件，如这轴自作诗：“文人自昔善相轻，国手围棋抵死争。大地知难逃坏劫，灵魂无计觅真评。即留万古名何用，奚似刹那心太平。邓析惠施世多有，谁齐物论托庄生。”（图13-2-4）以及对联：“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沧浪旧水痕。”（图13-2-5）的确有黄庭坚的气息。至于究竟是得黄之风骨，还是黄之皮毛，则见仁见智矣。

蔡元培善制联，他做中央研究院院长时，为史语所撰联：“多闻阙疑，慎言其余；遭人而问，少有暇日。”又为古越藏书楼撰联：“吾越多才由续学；斯楼不朽在藏书。”其最著名者，则是鲁迅去世所撰的挽联：“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图13-2-6）

不论蔡元培的书法如何，他的精神永远值得钦仰。

蔡元培做教育总长时，颁布新学制，在中小学废除读经，其意义远远超过他在北大校长任上的所有贡献。在《我的读书经验》一文中，蔡元培专门谈到对读经的态度：“为大学国文系的学生讲一点《诗经》，为历史系的学生讲一点《书经》与《春秋》，为哲学系的学生讲一点《论语》《孟子》《易传》与《礼记》，是可以赞成的。为中学生选几篇经传的文章，编入文言文读本，也是可以赞成的。若要小学生也读一点经，我觉得不妥当，认为无益而有损。”本条赞曰“大哉，蔡孑民”，所感叹者便是此事。

教育是国家最大的产业。教育产业生产人才，人才再服务于社会。既然国家是教育的主要受益者，教育产业理应由国家投资。就此意义而言，蔡元培只是这个产业的优秀管理者。当国家不能对教育尽到投资义务的时候，个人投资者介入其中，这便是私立教育。创建南开学堂的严修，是现代私立教育的先驱者，也是最大的成功者，他的成就并不在蔡元培之下。严修（1860-1929）字范孙，原籍浙江慈溪，世居天津。严修的书法与张之洞近似，也是苏字的功底，依风格归类，本来应该安排在“旷达”品中，因为教育的缘故，附录于此。这是严修临苏轼杜诗条幅（图13-27），笔意略近樊增祥，但较多滋润。 lkowLx8OqMvbbqTiJNJHl+WMVX/0pYt6nuu+Gxm3ODWisvVz5SXUWoL0CarZscNH

13-3 王国维

（1877-1927）

蔡孑民条赞“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乃套用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警语：“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王静安之蹈水，其殉前清欤？愤世忧时欤？罗、王纠纷不能自遣，径寻解脱欤？陈寅恪独以殉中国文化为说。《王观堂先生挽词》前有小序云：“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陈寅恪挽诗“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亦是此意。作纪念碑铭后四十年，陈先生卒。临殁手预挽夫人兼自挽联云：“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取与挽静安先生诸文字对观，乃知卌载肠断，又岂止一家之痛史。

静安心绪未必尽如寅恪所陈说者，陈不过借此以抒胸臆。《品藻录》本条亦如之。陈寅恪书法拙劣，与乃兄师曾之纵横捭阖判若霄壤，故不得不由王静安而入说也。静安从雪堂游，书论、书作不免受其熏染，见于《东山杂记》《观堂别集》中碑帖题跋，言简而意赅。其跋梁虞思美造像，摧翻阮仪征、包安吴南北碑派理论，尤称创见。其甘陵相碑跋云：“前人研精书法，精诚之至，乃与古人不谋而合。”静安于书法固非精研，若论点画形似，其书作亦不见与古人有不谋而合处，至于精神气质，似则游走魏晋六朝之间。

赞曰：

业续往哲，学开新宇。

身随灵均，神存万古。

寄望后来，竭力靡盬。

俾旧文明，不坠中土。

若论文化影响力，在二十世纪初叶，王国维远远不及章太炎。讵料时过境迁，至二十世纪末，因为特殊的原因，王国维忽然作为一种文化象征，被标举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其实，无论是章太炎或王国维，乃至罗振玉、陈寅恪，他们所从事的学问研究，对我等凡夫俗子而言，只能是仰之弥高，而难于置喙者。尽管如此，也不能因此取消我们以局外人的身份，去了解、去评说这些历史人物的权利。

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泛政治化倾向十分严重，所幸运者，章太炎、王国维的学术几乎是纯粹的，与政治绝缘的。但作为具体的社会人物，章、王身上皆钤有鲜明的政治烙印。

王国维之保守，人所共知。1927年6月2日他在昆明湖鱼藻轩蹈水，留下百余字的遗嘱，开篇十六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引得无数研究者聚讼至今。除遗嘱外，还有一篇来历可疑的上溥仪遗折，不论其真伪如何，清废帝给予的谥号“忠悫”，如果王国维地下有知，想来也会含笑。

与王国维不同，章太炎的斗争性也人所共知。他因为激进、因为热血，以至博得“疯子”的雅号。入民国以后，章太炎逐渐回归学术，议者以为保守。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去世，举国震悼，国民政府之褒奖、公祭、国葬，皆题中应有之意。太炎的遗言简单而直白：“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

挽联例当概括逝者的事功与学问，马相伯挽章太炎联：“代人民说公道话，替党国讲正经话，卓哉君乎安可死；言文学似黄梨洲，论品性如顾宁人，髦矣我也得毋伤。”吴宓挽王国维联也是类似的结构：“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汨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

章太炎与王国维政见相左，学问相同，故两副挽联的上片截然反对，至于下联，无论比拟黄宗羲、顾炎武，还是东汉的郑玄，都是学迹优异者。

回到书法主题。王国维不是书法家，他的字或许比前一条的蔡元培写得更加端正，但几乎没有个性，因此也缺乏艺术性。从书法的角度审视，王国维其实不及蔡元培。此王国维行楷陶诗（图13-3-1），拘滞不足论。至于抄写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图13-3-2），居然丝毫不受原件笔法的干扰，依然老实平整，作者的定力令人佩服。

王国维的笔札很受罗振玉的影响，但气息远逊，可取者不多。此其致罗振玉函（图13-3-3），无甚特色。跋秦量（图13-3-4），学术性非我能置喙，艺术性则显然不及丁佛言匋文考释（图5-3-3）。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的名著，开篇用“昨夜西风凋碧树”“衣带渐宽终不悔”“众里寻他千百度”，来形容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尤其脍炙人口。此国家图书馆珍藏《人间词》和《人间词话》的手稿（图13-35）。

今天我们一厢情愿地表彰王国维的学术，而站在王国维的立场，他或许更希望我们同情他对前朝的忠贞不贰。出于这样的考虑，本条附录与王国维具有同样立场的梁鼎芬。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辛亥革命以后，为光绪帝的崇陵守墓、植树，耿耿孤忠，有声于时。

梁鼎芬的诗书皆有名。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梁推举为天满星美髯公朱仝，有评论说：“梁髯诗极幽秀，读之令人忘世虑。书札亦如之。”至于梁的书法，据说是从柳公权、黄庭坚入手，此中年手书诗稿（图13-3-6），尚能看出柳、黄的笔意。晚年行草书（图13-3-7）笔道瘦劲，字里行间透露出冷逸高峻的格调。陈兼与有诗赞曰：“小草娟娟致可人，轻如燕羽乍惊尘。扇头牍尾无多地，于此梁髯又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