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齐白石

（1864-1957）

齐白石衰年变法，画法变，字法随之亦变。老人书法初学何子贞、摹金寿门、临李北海，虽能得其形似，若问精神气质，实不相侔，盖老人腹中书俭，难与诸文士计较短长也。白石变易六法，乃是不欲依傍古人，创立自家门派，至于八法之变，只为摆脱俗格。“文章江左家之玉，烟月扬州树之花”一联有跋云：“余行年六十，学书不成，以为书不必工，且能雅足矣。”由衷语也。白石对门弟子张次溪口述自传，于绘事、篆刻、诗文风格之流变，记述皆详，如云“知诗者樊樊山，知刻者夏午诒，知画者郭葆荪”，独不言有赏识其书法者，于学书经历亦颇隐讳其辞。民六年樊云门序《白石诗草》有云：“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以书画比拟金寿门似非白石所愿，老人乃于《冬心诗集》后题句云：“与公真是风马牛，人道萍翁正学公。始识随园非伪语，小仓长庆偶相同。只字得来也辛苦，断非权贵所能知。阿吾一事真输却，垂老清贫自叙诗。岂独人间怪绝伦，头头笔墨创奇新。常忧不称读公句，衣上梅花画满身。”乃于樊山序言若有憾焉。

本条措辞亦难，数年前某刊物推举二十世纪十大书法家，齐白石名列第九，心窃非之。若评选画家、印人，白石列前三也宜，至于书法，似嫌过誉。而老人字幅中天真率性之气，确又非等闲造作者所能及。偶然得一妙论，白石晚年书法，不是三公山碑，亦非曹子建碑，郑板桥、吴昌硕其实也不在眼中，所学乃是民间俗体，即诗中之薛蟠，白谦慎先生所谓“娟娟发屋”一路是也。于大俗之中求证大雅，用心可称良苦，性相近故能得其真，其果然欤？

赞曰：

具寿者相，如老人星。

怡然天放，心绪寄萍。

至道齐同物我，雅俗泯灭渭泾。

脱巾独步，空谷兰馨。

民间写家不以书法为意，信笔写来，偶然也可以创造出令品赏者拍案叫绝的作品，白谦慎老师专门著有《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来讨论这一现象。尽管我们可以从技术角度对民间写家的作品评头品足，但民间写家这种将书写置之度外的心理状态，却令许多专业书法家羡慕不已。

已经成就的书法家其实不太容易摆脱所谓“书写相”。信函本来是与人交流用的，但书法家写信，下笔不免矜慎。比如赵孟頫、文征明的书札，几乎每通都全神贯注，因为他们预计好了，这些书札终究将被别人拿去作为法书保存。不仅信函如此，即使是“文革”中，一些书法家抄写的大字报或者检讨书，因为心存有“写好字”的念头，也谈不上无意于佳的境界。至于刻意造作“十八帖”之类的东东，尤其属于等而下之的举动。

前面易培基条谈到方尔谦的书法时说：“因为制作楹联的名声太大，方尔谦随手书写对联完全没有拘滞，不刻意之间天趣盎然。”很重要的一点，书写者自己不应太执着于书法。说者容易，对书法家而言，实在难于办到。

仔细体会，齐白石的书法也有类似于方尔谦的可爱之处。不仅是画名、印名盖过书名的缘故，文化出身也使齐白石不太愿意自居书家。这样一来，齐白石的书法，尤其是日常书写的便笺、揭帖之类，反而大有可观。

什么样的书法可以称得上“帖”，古今没有标准。辽宁博物馆藏有齐白石居京时手写的揭帖一大束（图15-2-1），依我个人的偏嗜，其中有数件无愧于“帖”的称号。“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这是日占时期，标明气节的“心病复作帖”。“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像。”这是“绝止照像帖”。“凡藏白石之画多者，再来不画，或加价。送礼物者，不答。介绍者，不酬谢。已出门之画，回头补虫，不应。已出门之画，回头加印、加题，不应。不改画。不照相（凡照像者，多有假白石名，在外国展卖假画）。厂肆只顾主顾，为我减价定画，不应。九九翁坚白。”这可以命名为“八不帖”，帖子还顺便解释了不照相的理由。又有“失画帖”说：“去年将毕，丢去五尺纸虾草一幅，得者我已明白了。”这大约是威胁窃画的雅贼。

诸帖中最有趣的当推这纸“问候师母帖”：“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此帖的内容有些突兀，具体背景不得而知。马国权《近代印人传》贺孔才条说：“贺孔才先生之印，既得（白石）老人神髓，老人亦不愿先生长相从。顾以先生恭谨过人，无可措辞。一日，忽谓曰：侧君中意于君，不来为妙。先生如其意，自是除祝寿拜年则不登齐府。”未知与此帖有关否。

就书法而论，齐白石介于民间写家与专业书家之间，因为缺少文气，所以正式作品难以跻身一流。正文提到齐白石早年学习金农、何绍基，这幅署名“濒生”的作画刻印启事（图15-2-2），正得力于金农的漆书。这轴写给胡沁园的对联：“松阴半榻有山意；梅影一窗移月来。”（图15-2-3）年代更早，署名如果改成“子贞何绍基”，也能蒙蔽不少人的眼睛。

依我的愚见，齐白石的正式作品，多数不足称高。唯一例外的是晚年为徐悲鸿宝藏八十七神仙卷题写的引首（图15-2-4），这属于孙过庭所说“感惠徇知”之作，把三公山碑的笔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于平时集三公山的大字对联，著名者如：“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图15-2-5）看似气魄宏大，始终难掩荒伧。

齐白石最晚年写的大字，如“已卜余年见太平”、“发扬民族文化”、“愿天下人人长寿”（图15-2-6）等，放弃机巧，以直心出之，重新回归到民间状态，则接近正文提到的“娟娟发屋”的审美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