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蒲华

（1832-1911）

“蒲作英华，秀水人，善草书、画竹，自云学天台傅啸生，苍莽驰骤，脱尽畦畛。家贫，鬻画自给，时或升斗不继，陶然自得。余赠诗云：蒲老竹叶大于掌，画壁古寺仓厓边。墨汁翻衣冷犹著，天涯作客才可怜。朔风卤酒助野哭，拔剑斫地歌当筵。柴门日午叩不响，鸡犬一屋同高眠。盖纪实也。”此吴缶翁《石交集》为蒲作英所作小传。晚近海上艺事之盛，远胜京沽。艺术与商业结缘，利弊参半。有多金为诱饵，可激励起艺术家创作冲动，人人尽逞才华，佳作层出不穷。但既有功利掺杂，艺术动机便不纯粹，画师不得不随俗而从权，放弃自我，屈服于时尚。当时名手若四任、虚谷、缶庐，以及其后之三吴一冯等，尽未免俗。特行独立唯蒲作老一人。海派作家多有习气，而蒲作英字画皆能近于古人，心迹同一也。

蒲作英潦倒落拓，纵酒不修边幅，人呼“蒲邋遢”而轻之。平素不矜惜笔墨，有索辄应，润金多寡全不在计较中。或至人家饮宴，见案头佳楮良笺，往往技痒便欲挥洒，得者非但不知宝爱，乃至有闻邋遢至则掩藏纸墨，不使染污者。比作英卒，遗作声价倍增，诸轻视者懊悔无及矣。世人以耳代目，率皆如此，不足为异也。作老草书与写竹同法，纵笔挥扫，得八面之锋，“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吴苦铁语），诚近世罕睹者。作英跋张长史率意帖有云：“学大草书，昉阁帖而寝馈旭素，则必有所得。此率意帖，世所罕见，字只数行，可知草圣之为草圣也耶。观摩者须作举头天外之想，扑去俗尘三斗。”乃知此老平生所仰，皆是旭素正宗，与缶翁之自我作古又有不同也。

赞曰：

蒲老竹叶，其大如掌。

高行不随时俯仰。

草法亦苍莽，艺苑真赏，

旭素同飒爽。

蒲华长吴昌硕十二岁，两位大师之间交谊甚好，吴昌硕《石交集》记蒲华事迹云云，已见正文。“聋隔风尘，耳食可免；癖谈金石，眉寿无疆。”（图15-1-1）这是吴昌硕自撰寿联，蒲华书写奉祝者。另据吴昌硕长孙吴长邺记叙，吴、蒲曾经合作梅竹图，苦铁画梅并题“岁寒交”三字，蒲作老写竹，题诗云：“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

蒲在梅竹图题字中说生前死后，居然成为谶语。1911年夏，蒲华穷愁潦倒而死，吴昌硕经纪其丧，函请沈石友撰写墓志，自己书丹并篆盖，由赵古泥镌刻（图15-1-2）。后来，周子怡收拾蒲华遗诗，编成《芙蓉盫燹余草》，吴昌硕又为作序，感叹蒲华一生之怀才不遇。沈石友所撰墓志铭叙事详赡，尤具有文献价值，抄录如下：

浙西山水区，士多以才艺闻四方，而蒲君独落拓不得志以客死。

君讳华，字作英，秀水人。性简易，无所不可。善画及草书，尤喜画竹。讳老不蓄须，问其年，常以五十对。寓沪上，邻妓馆，妓多从学者。友拉之出，犹顾而嘱曰：某临帖，某摹画，毋旷厥课。谆谆如严师。少为诸生，无资贡成均，遇岁试，一题作二篇，不耐楷录，愿代者分与之。其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狂草如龙蛇，神仙笔也。君与吴仓石、秋农及何熙伯、徐星洲、哈少孚交最密。廿年前，君携仓石书岁暮来访，遂下榻予家。风雪萧寥，晨起游山，夜归燃两巨烛作画，解衣盘礴，顷刻数十纸，后草纪游诗，强予和，漏三下不休。去，仍止沪上，约复来，卒不果。辛亥夏，仓石书来，言君死状。君素无疾，前一蹶几陨，旋健如初。一夕醉归，寝不起，群起视，镶牙脱入喉，气闭绝矣。盖年老齿豁，用泰西法补之，群称便者也，而君忽以此死。先是秋农卒，君书来，深嗟悼之，不意君亦死矣。哀哉。仓石又言，幼时即闻君名，交君垂四十年，计其寿殆八十余。初有妻，化去。无子女，一族侄扶榇归葬某乡之某阡。仓石与何君辈经纪其丧，属予为之铭。铭曰：

平生画竹与可师，岁寒傲雪凌云姿。年臻耄耋心婴儿，醉眠忽赋游仙诗。鸳鸯湖上土一抔，魂游歇浦其来归。魑魅魍魉安敢窥，箨龙盘盘护风雷。

在书与画之间，蒲华自居书家之画，而不愿意承认是画家之书。墓志提到，蒲华自说书法得力于吕洞宾与白玉蟾，这两位都是唐宋间的神仙，偶然有些“仙迹”流传。但蒲华的话也不全是故弄玄虚，他幼时在嘉兴城隍庙做过扶鸾请乩的童子，也曾与神仙发生过“亲密接触”。这轴临吕洞宾泉州壁上题句：“宴罢高歌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夜凉鹤透秋云碧，万里西风一剑寒。”（图15-1-3）或许还有几分仙气。

中国旧式画家有这样的习惯，信笔涂抹疏林远山，然后题上拟大痴、仿玄宰的字样，既表现对前贤的崇敬，也使自己的作品显得渊源有自。至于黄公望或者董其昌的笔意是否果真如此，他们可以完全不加考虑。书法家似乎不这样，如果跋尾中有师颜、学米的字样，其作品必然可以看到颜真卿或米芾的特征。蒲华的这轴对联：“十里水光心地朗；一林花色性天空。”（图15-1-4）洒脱不拘，自是可人，而题记居然顽皮地说“集圣教序”，则真有些像画家之题写拟黄大痴、仿董玄宰了。

王蘧常与蒲华同里，其尊人与蒲相交忘年。据王蘧常说，蒲华最喜写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尝曰：“东坡在翰林院半夜书此两句，大小至数十纸后，鼓掌大笑曰：好，好。盖行云流水，天机凑拍，安得不好哉。”今选其扇面一种（图15-1-5）、屏四条（图15-1-6），皆有此句，颇可以证明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