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伊立勋

（1856-1941）

郑谷口出始可以言隶书，唐宋不足观也，遑论元明。米元章、赵子昂、祝枝山辈可称高才，涉笔作隶，不过尔尔，此时代局限也。谷口以后，朱竹垞、金寿门、桂未谷、邓完白、伊墨卿、陈曼生、何子贞、赵㧑叔，于八分之体皆各擅胜场。沙孟海编《中国书法史图录》论清代隶书有云：“郑簠作隶有飞宕之致，自成风格，但服古未深；朱、桂功力深厚而少逸气；邓石如笔力矫健，结体则去人不远，却不如其篆；伊秉绶总结诸家长处，出之以凝重，体态万千，世推清代第一；赵之谦、何绍基皆翩翩欲仙，运笔之法不同，而各有专胜，亦是隶中妙品。”隶书诸家中，伊墨卿大字参用颜法，故得有“愈大愈壮”之誉。墨卿以翰墨传家，若子若孙皆有书名，晚年手作书秘诀三十二字付子侄云：“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乎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

墨卿子梅石，书摹乃父，杨惺吾《学书迩言》云：“几与父埓而为其父所掩。”立勋字峻斋，或说为墨卿孙，或说为曾孙。按墨卿生乾隆十九年（1754），长峻斋百岁有奇，恐以曾孙之说为是。峻斋曾知无锡县，鼎革后鬻字沪渎，无论识与不识，无润不书。亦能作各体书，扫叶山房汇印所临天一阁石鼓文、长垣本华山碑、北宋拓多宝塔及孙过庭书谱，功力不弱。峻斋挟乃祖威名，颇以隶书自矜，然于墨卿拙厚秘诀全无体会，风格类钱梅溪，一味妍媚，不求古雅，遂成恶札。《品藻录》本条原拟用青山农，又不欲与《点将录》重复太多，乃弃黄而取伊。论成就及影响伊固不及黄，毕竟圣人一脉，勉强入录，阅者其谅之。

赞曰：

一味追求妍媚，精神积弱未充。

惭愧汀洲太守，迷失拙厚家风。

与陶濬宣一样，伊立勋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也是上海滩红极一时的书法家。

朱大可有论书诗说：“缶翁布白师秦玺，岘叟分行仿汉砖。却笑硁硁伊峻老，但从剞劂斗精神。”此诗所咏吴昌硕、杨见山与伊立勋，皆以篆隶名家。吴昌硕的艺术成就自有公论。杨岘字见山，号藐翁，因为卒于19世纪末，不在《品藻录》的讨论范围，而其分书在清末书坛，于何绍基、赵之谦外，能够分得一席，也属难能可贵者。吴昌硕与杨见山谊兼师友，吴的《石交集》推美杨见山说：“藐翁工八分书，自成一家。于汉碑遗貌取神，著笔欲飞，而古茂之气溢于楮墨。”

所谓“硁硁”，见于《论语》，固执而浅薄的意思；“剞劂”即刻镂雕镌，意指伊立勋的书法只是在点画上斤斤计较，而不能从境界上超越杨、吴。从诗来看，朱大可很不以这位伊峻老的书法为然。朱之轻视伊立勋，别有一段故事。

伊立勋鬻字十分固执，虽至亲好友也坚持“无润不书”。据郑逸梅记叙，朱大可是天台山农刘介玉的外甥，朱大可曾经出山农的遗像请山农生前好友伊立勋题签、步林屋书像赞。虽然是举手之劳，伊却索要润资十元，于是步林屋大不以为然，代付润金，然后在山农的像赞上借题发挥说：“呜呼哀哀。既哭洹上，又哭天台。竟何言哉，竟何言哉。令甥有函，要我二事。一索鄙文，一求伊字。我文非难，念友心酸。久久不就，付之长叹。伊老之字，尚属易致。充其昂价，十元纸币。戋戋之数，作我赙仪。题名用买，大奇大奇。吾言至此，唯有挥涕。心力稍强，终必详记。”

待翻检了伊立勋的书法，则知朱大可的意见也不完全出于个人恩怨，伊的作品的确是刻板而无趣味。

正文提到伊立勋的四体书，此四体屏分别临峄山碑、陈太丘碑、多宝塔碑、十七帖（图14-3-1），皆呆钝不堪。伊最以篆隶自负，此隶书对联：“莲界分明，清净光中观自在；兰修咫尺，伦常乐处悟菩提。”（图14-3-2）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篆书游《天台山赋》（图14-3-3），出处也是峄山碑，但于停匀婉通无所领会，难称高品。

陶濬宣的新魏书虽然恶俗，但毕竟还浓缩有作者创造的汗水，而伊的这类墨迹，似乎较台阁体更加恶劣。

在清代书家中，伊秉绶被称为分书之鲁公，他那宽博稚拙的隶书本来就高出时流甚多，一旦刻石，居然直接两汉，醇古的气息远远超过邓石如。一般以为，伊秉绶的字越大越佳，而这块朝云墓志（图14-3-4）是伊秉绶做惠州知府时所书，正文字体虽然不过径寸，却有寻丈气势。伊立勋的字体也能够刻石，但他对乃祖的“拙、厚”风格一无领会，他所取法的，似乎是将隶书写成台阁体样的钱泳，字字排列如布算子，一派木人土偶的样子，毫无生气。比如伊立勋书写的这块贞节坊碑（图14-3-5），也算严谨，但比较乃祖的作品，如又岂止上下床之别。

伊秉绶开创的隶书体格，自家子弟不能学，或者不屑于学，与伊立勋同时而稍晚的黄葆戉却能传其体貌。黄葆戉（1880—1968）字蔼农，别号青山农，福建长乐人。黄葆戉继黄宾虹、吴待秋之后，主持商务印书馆美术部，精印古今书画作品，有功艺林。黄葆戉的篆隶最有名，这轴“仁义成于束修；孝弟根其本性”（图14-3-6）拟伊秉绶，几乎乱真。黄葆戉的篆书中规入矩，如这册《百家姓》（图14-3-7），特色虽然不多，但毕竟不像伊立勋那样恶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