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的作者林海音是我国的著名作家。林海音祖籍广东,她于 1918 年出生于日本大阪,3 岁时随父母返回台湾,6 岁时又随父母从遥远的台湾漂洋过海来到祖国大陆,并定居于北京城南(那时的北京叫作北平)。林海音在北京居住了 25 年,从小学读到大学,并在那里工作、结婚、生子。1948 年,30 岁的林海音离开北京,举家迁回台湾。在此后数十年的岁月里,令林海音魂牵梦绕的一直是她的北平记忆和童年回忆。
一直到 1990 年,随着两岸的探亲政策松动,72 岁的林海音才回到离别长达 42 年之久的北京。在这数十年期间,林海音创作了大量回忆故乡和童年的作品。在她的这些作品中,回忆的总基调是美好的,充满着浓浓的乡情。即使这些作品中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气质,童年和故乡也非常值得眷恋。人生七十古来稀,年过 70 的林海音,终于突破无情的岁月和变幻不定的政治风云的阻挠,回到了故乡北京。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暮年的林海音终于踏上了阔别 40 余年的故乡的土地,她会有怎样的心情?
《城南旧事》这部著作发表于 1960 年。那时的林海音 40 岁出头,正当壮年。那个时候,两岸关系处于敌对状态,回归故乡是完全没有指望的。在那个年代的政治氛围里,远在台湾的林海音,或许她的心中有一种永远无法回家的恐惧或绝望。在这样的心境中,林海音必须通过创作,让自己沉浸在回忆的海洋中,以这种方式不断回到数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并从不同角度融入城南的那些旧事。仿佛这样才能抚平林海音的思乡病,才能获得精神生命的救赎。在《城南旧事》的序言里,林海音这样写道:“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城南旧事》中的故事发生在林海音 6 至 12 岁读小学阶段。故事中的景、事、人都是以一个孩子的视野来呈现的。这个孩子就是童年的林海音,《城南旧事》中的英子。
在正式阅读《城南旧事》之前,让我们利用已有的知识想象 20 世纪30 年代的北京。那个年代,清帝国崩溃不久,北京的政权几经更迭,整个中国都处于内忧外患的贫弱状态。那个年代,各种观念、思潮、习俗、社会改革或革命的呼声此起彼伏,它们或冲突或融和,在社会的混乱中彰显着非凡的活力。可是,作为孩子的英子却只能在很浅的程度上感受到这些冲突和中国社会大变革时期的风风雨雨。孩子总是要受到保护的,被父母保护,被学校保护。保护英子的,还有北京城南走不完的胡同和数不清的四合院。
林海音的家境不错,除了爸爸妈妈,她还先后有了好几个弟弟妹妹,家中雇有奶妈和厨师,一大家人居住于一整套四合院中。林海音的童年就是在四合院和胡同中度过的。无论外面的世界多喧嚣,胡同包围着的四合院却总是那样宁静。因为有孩子,宁静的氛围中就有了生机。我们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小女孩穿梭于胡同中,她有时追逐蝴蝶,有时驱赶野猫,有时长久地嗅着一朵新开的牵牛花,伴着屋檐下小鸟的欢闹,独自感受春天和成长的气息。她熟悉自家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哪个石板缝是蚂蚁的家园,哪面爬满紫藤的墙是壁虎的乐土。在自己家的四合院附近,大小胡同星罗棋布,错综复杂,走不完的胡同与数不清的四合院交织成一座大大的迷宫。
这个小女孩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那样熟悉,她甚至可以闭着眼睛穿行于外人眼中的迷宫,就像她可以自由地穿行于自己的梦。那座高宅为何人来人往,这座小屋为何寂寞冷清,那个邻居的孙子的舅舅有什么喜事,这个街坊的姑姑的老家遭受了什么灾祸,各种消息在迷宫中任意传播,真假是非相互混合,酝酿出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才懂得的人情冷暖。小女孩并没有被囚禁在这迷宫中,她背着书包上着新式学堂,她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感受到这个正在变化的世界的奇怪而又令人憧憬的氛围。小女孩难过的时候,对着在大人看来没有区别的墙角诉说自己的心声,那个墙角于是有了灵性,在她的心中获得了一个永久的特殊地位。小女孩高兴的时候,跑到一棵大树下又唱又跳,间或有一两个朋友在那里分享她的快乐,那棵大树下的空地就成了她生命中永不褪色的喜洲。
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写作《城南旧事》时的林海音,她的心中一定泛起过这样决绝而可怕的声音。自 1948 年离开北平来到台湾,这个声音也许从来没有那样强烈过。本来是故乡召唤的声音,遥远亲切,断断续续而又温柔无比。可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政治局势的演变,来自故乡的温柔的声音被两岸的炮火声所掩没。狂暴的国际政治风云,彻底阻断了回乡的可能性,那个可怕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知道故乡回不去,越思念故乡。回归故乡的愿望越强烈,思乡的痛苦就越难以排遣。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倒还好了,肉体的剧痛反而可以消灭心灵的隐痛。林海音经历的那种隐痛是任何一个远离故乡的人都可能有的体会,只是不如她的体会那样深入细腻。
童年一去不复返了,童年的一切经历,都成为必要的底色,衬托着美好的回忆。但仅凭回忆是不够的。每回忆一次,都是在提示童年和故乡回不去了,从而徒增痛苦。这痛苦就像一次一次地揭开伤疤,单调重复而没有新意。对林海音而言,唯一的出路是用笔描写自己的回忆和故事,把伤痛提升到美的高度。林海音深知,写作是一种特别让人着迷的创作。只有在全身心投入的创作中,才能将惆怅的回忆与思乡的忧伤升华为心灵的平和与美好。《城南旧事》的叙事基础是林海音的经历与回忆,但毕竟是创作,就要求打破现实与过去的壁垒,拆除回忆与想象的藩篱。更重要的是,林海音特有的儿童视野,以及从困惑和忧伤中捕捉美的能力,使《城南旧事》超越了她个人的狭义情感和经历。《城南旧事》因其敏锐的洞见、细腻的情感、儿童视野的天真、卓越的叙事能力和优美的文笔,成为一部跨越时代的传世名作。《城南旧事》是林海音的,是英子的,也是我们大家的——现在和曾经的儿童的。
《城南旧事》出版 30 年之后的 1990 年,年过古稀的林海音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她会有怎样的心情?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经历了人生的潮起潮落,看惯了世间的生死离别,早有恍如隔世的心理准备。那个机灵调皮的小女孩回来了,带回了人生暮年,却无法复制残存在记忆中的美好画卷。《城南旧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已被时间之风吹得无影无踪。
小女孩不见了,小女孩喜欢倾诉苦恼的墙角总在吧。那个春天第一朵露出笑脸的牵牛花不见了,还有别的花从院子的那面墙上绽放,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应该年年如此吧。小女孩曾经追逐的那一群鸽子早已飞散了,但肯定有别的鸽子盘旋在胡同与院子交错的迷宫上,呼吸不会改变的清新自由的空气吧。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北京城南的城墙、胡同和四合院仍在,这大概是能够期待的吧。自己一家人早已搬离了这座城市,搬出了那座宅子,但那座宅子还像当年那样静谧典雅吧。不知道宅子现在的主人是谁,是不是也有一位机灵可爱的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进蹦出,口念古老的歌谣,手里还捏着正在学习的针线活儿?
我们不知道 72 岁的林海音回到北京,找到她曾经生活的北京城南时,她的直接感受是什么。除了《城南旧事》,林海音还创作了大量的童话、散文和小说。我们在林海音的散文集中发现了一些线索,也许可以窥见她回到故乡的心境。在一篇名叫《故居何处?》的散文中,林海音写道,海峡两岸允许探亲以后,总有人问她,何时回大陆探访亲友故旧和故居。林海音没有正面回答,她引用了一位先回北京探亲的好友的文章。林海音的好友想必也是一位远离故乡数十年的老人了。林海音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摘抄了那篇文章的五个字。林海音说,她读到这短短五个字时,差点哭了出来。那五个字是:“我的城墙呢?”是啊,那样厚重高大的城墙都可以被拆毁,何况胡同和四合院。
在另一篇文章中,林海音回忆起自己结婚后居住的那个大四合院。那个院子是林海音的丈夫的父亲自己设计建造的。林海音的一个儿子出生于 1948 年前,后随父母迁到台湾。40 多年后,林海音的儿子也已步入中年了,他先于林海音返回出生地北京,找寻爷爷、奶奶和自己的父母生活过的故居。林海音描写了自己儿子眼中的所见:“谁知院子里盖满了一个一个小破厨房,住了二三十人家,哪还有白丁香、绿葡萄、红樱花、紫藤花的影子呢!”文中还提到,她的儿子想拍一张奶奶当年居住的堂屋的照片,竟因为四合院中乱建的棚子和四处悬挂的衣服被单而无法拍到。林海音在文中写了两个字以表达她的心情。这两个字是:“惨哪”!好一个“惨”字,从这个字中,我们大概能够想象,当林海音 1990 年回到故乡时的心情。我们可以猜测,幸好林海音在回到故乡之前,已通过亲人和友人的描述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否则,她怎能承受故乡的面目全非呢?
我们知道了这些背景,再来读《城南旧事》,才更能体会到,这是一本多么有意思的著作。《城南旧事》以儿童的观察、感受和想象,叙述了发生在英子身边的几个大人和孩子的故事。被写进故事的有家外面的疯子和小偷,也有家里面的保姆和客人。这些大人和孩子有各自的命运,但都通过与英子的交互,或近或远地关联了起来。几个故事汇在一起,描绘出那个时代这个儿童眼中的一幅活泼的生活画卷。一旦回忆和对回忆的再加工凝结成了优美的文字,场景、人物和故事都显得那样鲜活,那么真切,时间再也无法洗褪童年和故乡的色彩。
儿童眼中的世界不同于大人眼中的世界,《城南旧事》的序言里就有所揭示。英子非常喜欢骆驼队停在自己的家门口。骆驼排成长长的一串,带来了城里人需要的商品。在大人的眼中,骆驼是托运商品的动物,但在英子的心中,骆驼的长相、力气、性格,样样都很神奇。英子特别喜欢骆驼脖子下的铃铛,骆驼走起来,或遇有急风,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英子问爸爸,为什么要给骆驼系一个铃铛?爸爸说,因为野外有狼,骆驼系上铃铛,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就会传得很远很远,对狼有警示作用。英子则说,一定是与骆驼伴行的人,受不住无聊的长途途程,他们才给骆驼戴上铃铛。他们要靠着铃铛的声音,才能排解旅途的寂寞。爸爸笑了,承认英子的想法更美。不仅更美,也许更有意思,含义更丰富。
(刘莘,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莱特研究学者,英国牛津大学访问学者。四川大学哲学系主任,哲学与教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