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启蒙哲人称他们的新认知方式为一种与往昔尊崇神启或传统完全不同的“哲学精神”(l'esprit philosophique)。狄德罗于1749年宣称:“我们生活在一个哲学精神扫除了许多偏见的世纪。”三年后,伏尔泰说:“今天……哲学精神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卢梭同样为“这个世纪的哲学精神”感到骄傲。就连那些怀疑哲学精神已经普照欧洲的人们也对哲学精神的重要性和存在持肯定的态度。瑞士生理学家夏勒·波内(Charles Bonnet)提醒道,“今天似乎在扩散的哲学精神事实上要比人们以为的要稀少得多”,但是,从稀少到常见,这本身就是启蒙的发展特点。法国诗人和评论家安东尼·莱纳德·托马斯(Antoine Léonard Thomas)在《论赞美》( Essai sur les éloges )中说:“在法国出现的哲学精神正在慢慢地变得普遍起来。” [1] 哲学精神的意义在于,它正在扫除人们习以为常的那种迷信和盲从。
理性思考和反迷信愚昧的哲学精神成为启蒙时代知识人士的名片。今天,我们称这样的哲学精神为批判性思考,其理性怀疑、求证、反偏见和讲宽容、独立判断便是我们今天可以与18世纪启蒙精神建立的联系。这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学校教育要提供的不仅仅是知识,而且更是一种可以在最大程度上能够保证可靠性和真实性的知识。它要克服所有的迷信盲从,清除洗脑和非理性情绪所设置的认知障碍。这样的批判型知识如今已经不再是从无到有,而是正在慢慢地变得普遍起来。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不能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地被人牵着鼻子走,要你怎么想你就这么想,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就算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思想,他们也已经是属于“新时代”的人了。艾德斯坦指出,这就是一种“生活在启蒙里”的真实体验,“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启蒙可以说就是人们认为自己已经生活在一个启蒙的时代”。 [2] 因为就算他们并不是真的在理性思考,他们也接受了理性思考的合理性和正当性,现在再要求他们把盲目服从当作一种合理而正当的认知原则和生活态度,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18世纪启蒙知识的现代性不全在于它的知识内容,而在于知识者与知识的关系,以及知识者为知识设置的目标和宗旨。这种启蒙知识的现代性在于它的科学精神,在认知上变得更为可靠,更在于它的人文精神,知识是为优化人性,改良人的社会和政治服务的。知识者因此成为有见识、有学识的时代英雄,这与我们今天许多有知识无见识,有专长无关怀,因妄自菲薄而遭人白眼的“知识分子”是完全不同的。最有代表性的18世纪知识人是启蒙哲人,他们努力排除迷信和偏见的羁绊,打破陈规陋习的桎梏,让自己在思想上成熟起来,成为知识的自主者。
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与狄德罗一起编纂《百科全书》的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赞美知识者道:“他以见证人的身份评估在这个星球上生活的人类,就如同评判员在观察演员表演。他像研究物质世界那样研究道德世界,不带偏见。他阅读过去作家的著作,小心翼翼犹如对待自然现象。他审察历史真实与历史可能之间,可能性与天方夜谭之间的微妙差别。他能够区分简朴、奉承、妨碍和仇恨语言之间的不同。……他们受这些规则的开启,虽然细微但很确实。他研究过去发生的事情,主要是为了了解他现在生活于其中的人群。”对达朗贝尔的这番话,帕格登评论道:“在达朗贝尔看来,他所说的‘世界的宏大谜团’是一个无限广大的迷宫,我们生活于其中,要想突围而出,没有爱瑞雅妮的线球(Ariadne's thread)可以帮助我们。我们只有‘一些断线’。人类的各种科学就是要把许多断线连接起来,连成达朗贝尔所说的……‘真理之链’。这个知识之链会把人带到一个可以俯瞰人和自然整体世界的地方,在那里看到,如达朗贝尔所说的,‘所有的真理都不过是人的不同解释’。” [3]
同样,我们今天对启蒙时代知识观的认识也是一种对历史的解释,是我们从当今视角来重构启蒙历史的一部分。我们今天认为重要的启蒙知识或争论,在当时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而当时非常重要的启蒙作品对我们今天却已不那么重要。在新知识的寻求和贡献上,重要的不是启蒙哲人成就了什么,而是他们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那么做。
狄德罗在《百科全书》的“百科全书”一文中说,启蒙倡导的是一种新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秩序,在这之前是那种被认为完美无缺的神启知识秩序。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秩序是实用性的,不是用来直接对抗神启知识秩序的。同样,今天的启蒙知识也是实用性的,并不是用来对抗或取代意识形态的“普遍真理”。神启知识无所不包、无所不知的完美秩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此,《百科全书》的作者们知道,若要获得知识,先要敢于拒绝无所不知。《百科全书》的知识是零碎、片段的,是达朗贝尔所说的有待连接起来的一些断线。零碎的知识必须由知识的运用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理解去串联和整合。
在启蒙哲人看来,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形成一种并不全能全知的、常人就能把握的知识秩序,跟人在与世界互动时头脑运作的方式相一致。《百科全书》里的单篇文章是按照“知识之树”分叉而出的主枝和旁枝样式相互联系的。《百科全书》的启蒙哲人们认为,人在头脑里有一个从感官知觉到形成知识的过程,也是通过这样的联系方式,形成了知识的分类。18世纪开始形成的现代学科类别区分(学科知识)与我们今天不同,但它那种由人的认知而不是神启确定的秩序足以让启蒙哲人可以骄傲地宣称:奠定知识基础的是人,不是上帝。
所谓“百科全书”的知识当然不是无所不包的,也不是普遍适用的。但是,这样的知识是对人适用的,是人的心智能够把握,能够理解,并在一段时间里有用的知识。在这个意义上能起到新知识改变普遍思考方式的作用。今天,狄德罗《百科全书》里的许多知识都已经过时了,但启蒙哲人们明白,也许就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知识和技术的发展就可能让他们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跟不上更新的步伐。这与有些知识自诩为永恒真理是完全不同的。对我们今天的启蒙来说,重要的不是《百科全书》的知识内容,而是它与知识的关系,它创造了一种设想、产生、传播和运用知识的现代方式。这种知识的批判精神、专业学识精神和集体协作精神仍然是我们今天的启蒙需要传承的。
18世纪的启蒙是从人运用自己的理性,用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力来取得可靠的知识开始的。正如历史学家丹尼尔·波鲁尔(Daniel Brewer)所说:“当人们试图把知识放置在一个新的基础上时,这就重新界定了人的存在、价值和行为。因此,‘启蒙’这个说法指的是一系列的观念、理念和文化实践,他们产生于特定现实中的知识和社会政治秩序,有时候从外部来对抗这个秩序,但经常是在秩序内重新整合。这项事业在18世纪渐得风气,蔚为大观。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这些观念、理念和实践逐渐在个人存在和集体行为的层次上都产生广泛影响,成为自由民主社会中现代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基本方面。” [4] 自由和民主的制度是无法在一个人民普遍愚昧和无知的社会里建立起来的,知识的启蒙作用不在于把多少人变成有腿的百科全书,而在于开拓大众眼界,提高他们的认知能力和文化素质。
认知能力和文化素质所要求的不一定是全新的知识,但一定是没有被广泛传播或者是虽有用但被忽视的知识。在知识被限制的环境下,启蒙传播知识成为一种具有反抗和解放意义的社会行为。这不是一种学院象牙塔里的专门知识,而是一种能够被民众理解和运用的、与公共问题有关的知识。这是具有启蒙传统特色的知识形式,18世纪的启蒙哲人就是以一种与经院哲学和神学完全不同的通俗语言来写作的,运用得最广泛的写作形式是一种被称为“随笔”的自由讨论文体,此外,文学也是一种发生广泛影响的言论方式。
在中国的近代启蒙史上,梁启超是一位非常有代表性的启蒙知识传播者。他运用的是一种因他而闻名的“报章体”。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自述道:“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他的写作更是以唤醒众人的“觉世”而不是以立足学界的“传世”为宗旨。他说:“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他广取新知,勤勉写作,他坚信,无论是求知还是为文,觉者之业的价值不在于“藏山传世”,而在于启蒙。启蒙的目的既已达到,作为手段的报章文章能否有长期价值也就不重要了。今天,报刊和网络上许多短小精悍、犀利敏锐,又不乏学理见解的时论或评论文章继承的正是梁启超的启蒙传统。把相当数量可以建立联系并能相互阐发的单篇放在同一个启蒙主题的集子里,更是一种适合当今读者阅读习惯的启蒙传播方式。
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媒体的运作方式已经与上世纪初的梁启超时代相比有了巨大的改观,知识传播有了许多新途径和新手段。互联网正在改变我们的知识观念、求知方式和知识评估标准。这个过程所涉及的认知问题大部分都不是新问题,但互联网使得这些问题变得更加突出、更加普遍、更加复杂,因此更值得我们重视。互联网对我们的认知过程、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产生重要的影响,但它并不能改变那些对人类来说最为基本、最体现人的自由意志和个体自主性的智能因素,这些因素才是我们在今天的启蒙和批判思维教育中最需要坚持和培养的。许多以前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后来都可能证明是假的,这成为一种从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一直指引人们独立而成熟地思考的信念,也是我们今天的启蒙要重申的。其中一些比较特殊的部分可以作为互联网的认知问题来单独讨论。
[1] Dan Edlstein, Enlightenment: A Genealogy , p. 70.
[2] Dan Edlstein, Enlightenment: A Genealogy , p. 73.
[3] Anthony Pagden, The Enlightenment and Why It Still Matters , pp. 149-150.
[4] Daniel Brewer, “The Enlightenment Today?”in Daniel Brewer,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