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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时雨

文/鹿鹿安

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个人,她曾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

——《再见金华站》

她的围裙带子上挂着一枚胸牌,贝锡兰,像是一种茶。

空调的温度很低,皮肤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贝锡兰抱着手臂从收银台走出来,玻璃门外人来人往,太阳光晃着眼。

午后的餐厅客人不多,只有角落里闲闲坐着些喝下午茶的,有年轻的情侣头抵着头,也有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正眼盯着电脑往嘴里塞披萨。贝锡兰穿着软底的布鞋,轻轻巧巧地走过大厅,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浪袭来,她不由惊呼一声,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当空的太阳。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听得人心慌意乱,突然有客人走过来,她急忙推开门,脸上堆起标准的笑容:“欢迎光临。”

低头弯腰的片刻,她看到了一只知了,正趴在门边的地上一动不动。

她目送客人进入餐厅之后,猫着腰迅速地抓起那只知了,塞进了围裙的口袋中。

进到餐厅之后,蒲青文挑了个地台上的卡座,他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手术,错过了饭点,也正好错开了高峰。他随便翻了翻菜单,点了一份海鲜焗面,和一杯花果茶。

服务员下了单,站在收银台前敲敲打打,蒲青文看着她的背影,神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突然,视线里的人影闪动了一下,他回过神,只见那女孩悄然把手伸进口袋中,摸了半天掏出了什么,然后鬼鬼祟祟地凑到同事身边,手掌一摊,另一个女孩吓得倒退几步,刚叫出声又急急捂住嘴巴。女孩笑嘻嘻地把东西重新塞回口袋,晃着步子回到收银台前继续下单,时不时又凑到别的同事面前,献宝一般反复掏着口袋。蒲青文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知了,不知死活,正摊在她雪白细嫩的手掌心里。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女孩的背影很纤细,系着的围裙宽宽松松地挂在身上,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细长的手臂。有服务生送餐上来,她急忙收好知了,接过盘子看了眼单子,转身朝着蒲青文走来。

“先生,这是您的餐,已经上齐了。”

她正要放下,蒲青文抬起头盯着她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玩完知了洗手了吗?”

女孩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她急忙端回盘子,低头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重新给您换一份。”

他伸手压住她的手腕,冰冰凉的,他很快收回:“不用了,倒是你小心被领导揪到。”

“嗯。”她低声应着,帮他摆好了刀叉。

蒲青文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落下来,她的围裙带子上挂着一枚胸牌,贝锡兰,像是一种茶,他端起面前的花果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大概是有人打了小报告,值班经理踩着高跟鞋蹬蹬地走来,蒲青文刚吃完面,边擦着嘴,边抬起眉头看着。

“贝锡兰!”值班经理径自走到她面前,一脸高冷的表情,“把你的知了收好了,你不怕客人投诉你吗?”

“知了不在了经理,”她掏了掏口袋,然后伸出空空的两只手,“我已经扔掉了。”

值班经理瞪了她两眼,踩着高跟鞋又扭着走开了。贝锡兰吐出一口气,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她扭过头,只见蒲青文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乌鸦嘴!”她冲着他张了张口型,接着慢悠悠地从袖口中掏出什么,捏在手中朝着他显摆,蒲青文差点笑出声音,这丫头,还真是鬼灵精怪。

我也喜欢玩各种昆虫,不过我喜欢玩解剖。

降温费跟着工资一起打进了账户,贝锡兰站在ATM机前看着卡里的数字,然后一咬牙按了一串,粉红色的钞票从出钞口吐了出来。她捏着钱包走出来,太阳太大,她伸手遮住了眼。为了多赚这一笔钱,她除了收银,还帮忙送外卖,都是男孩子干的活,虽然是辛苦了一点,但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却快乐许多。

不过,很快这些都要花出去了。

她跨上自行车,扭了一段路,身影滑入车流之中。

周末医院里的人总是很多,电梯口外站着层层叠叠的,她力气小挤不上,已经错过好几趟。屏幕上的数字一层一层降下来,她暗暗捏住了拳,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里面的人还走完,外头的人都拼命往里冲了起来。贝锡兰不再等待,抓紧机会朝着人群挤去,推来搡去,她撞上一个人的胸膛。是个白大褂,她抬起头来,看到的竟是蒲青文的脸。

他的口罩挂在一边的耳朵上,手术帽拿在手里,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写满了疲倦,乍一看,竟完全不像餐馆里衣着整洁的美男子。

“怎么是你?”她叫住被人群挤到门外的他。

蒲青文回头朝着她举了举手里的病例单:“这是我的地盘,内科,蒲青文。”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合上了,她盯着自己映出来的脸,竟发现满眼都是闪烁的笑意。从药房取好药之后,她心思一转,朝着内科的楼层走去,打听到蒲青文所在的办公室,她在门口站了站,一个护士走了出来:“你多少号?”

她迟疑了一下:“我来找蒲医生。”

“蒲医生已经交班了。”

她拎着袋子回到餐厅,同事凑过来看了一眼:“又花完一大半工资啦?”

“是啊,”她存好药,取出制服换上,“幸好这里包吃,不吃回来简直天理不容。”

蒲青文走进餐厅的时候,她正在和同事一起吃工作餐,穿着看起来就比她大了一号的制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短短的一小截马尾,耳畔的头发勾不住,不停地往下掉。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只点了杯茶,慢慢地喝着,也不急,仿佛时间很多很多。

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总是热热闹闹的,他眯着眼看,发现贝锡兰正在从饭盒里一点点挑着什么,问了一圈没人要,她只好丢在了餐盘上。

这么瘦了还挑食,蒲青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长了茧的指尖粗粗地摩着。

贝锡兰吃完饭才发现了他,一身白衬衫,端坐在那里竟气质逼人,手指很长,捏着玻璃杯的柄,看得她有点晃眼。她主动走了过去:“来吃饭?”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菜单和笔,“还吃点什么吗?”

蒲青文摇了摇头:“我吃过了,”见她眉眼愕然,他笑着解释,“我特意来找你。”

“找我?”

“喏,这个,”他从裤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枚知了的标本,“我从我师弟那儿偷来的,你收着。”

贝锡兰有些目瞪口呆:“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怕你又玩死一只知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稍稍扬起,他把盒子塞到她的手里,“这个也可以吓唬吓唬别人。”

贝锡兰脸有点热,仿佛小心思被人看了出来,倒显得自己格外幼稚似的。

“我也喜欢玩各种昆虫,”蒲青文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看着她懒洋洋地笑了,“不过我喜欢玩解剖。”

贝锡兰又愣了一下,低头把标本塞进了口袋中。

她的确是偷了东西,她偷走了他的心。

后来好几天,贝锡兰都不在,同事说她请了假,说是家事。

一次夜班结束,他开车路过餐厅,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车灯照过去,一个纤瘦的身影正立在门外费力地拉着卷闸门,他停了下来。

贝锡兰一回头就看到了挡在眼前的高大身影,她退后两步,有些惊诧:“你怎么在这里。”

蒲青文看了看店里,答非所问:“还有吃的吗?”

大厨已经下班了,贝锡兰自己用冰箱里的食材给他做了个意面,想了想,又给自己做了一碗。两人对坐着沉默吃面,头顶上的射灯直直照下来,蒲青文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声音冷冷的:“有人打你?”

贝锡兰抿了抿唇,攥着纸巾擦了下嘴角,那里除了沾上的一点番茄酱,还有一片淤青。

“我不小心撞到的。”

“我是医生。”蒲青文拧住眉。

“医生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有救不活的人命吗?”她眼神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用叉子搅和起盘中的意面。

蒲青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起桌面,半晌,他问:“上次在医院碰见你,什么事?”

“家事。”

他想到她同事说的话,也没再继续追问。

夜渐渐深了,车窗打开,灌进来带着白日余温的风,贝锡兰摘下皮筋,拨了拨刚刚到肩膀的头发,一阵洗发水的清香随风而来,夹杂着的,是若隐若现的花香,贝锡兰突然叫停了他。

车子停在一座小花园外,贝锡兰吸着鼻子拼命嗅着,半晌回过头来问他:“你到三十岁了吗?”

蒲青文挑眉:“差不多吧。”

“你有生命清单吗?就是类似于三十岁之前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苦思冥想,忽地笑道:“娶个老婆?”

贝锡兰白了他一眼,推开车门下车,花园的围墙边上,有花枝探了出来,是紫薇花。她弯下腰,脱掉脚上的鞋子,回头交到蒲青文的手里,后者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撂着裙子爬上了墙头,横坐着低头往下看:“我三十岁之前必须要完成的一个愿望,就是偷东西。”她得意地笑起来,月色晃荡,紫薇花细小的花瓣飘落,坠跌在她的发丝裙角,蒲青文恍惚起来,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回忆起来,她的确是偷了东西,她偷走了他的心。

没有狗叫,没有巡逻,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场蓄谋已久的“偷窃”,贝锡兰抱着紫薇花轻快跃下,几乎正好投入蒲青文怀中,她微微喘着气,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走,快跑!”她光着脚,裙角翩跹,仿佛坠入人间的精灵,蒲青文伸手扯开领带,笑着跟了上去。

贝锡兰没让他送到家楼下,车子停在了巷子口,路灯昏黄,她微微低着头,快要和怀中的鲜花融到一块儿去了。蒲青文问:“你的清单上还有什么愿望?”

她笑着眯起眼睛,想了想,神秘兮兮地竖起了食指:“秘密,以后告诉你。”

我听到你心跳了。

贝锡兰又失踪了,这回不是请假,她辞职了。有眼熟蒲青文的同事多了嘴,说贝锡兰家中好像有人生病,工资全部用来看病,之前请假也为了这事,可能辞职也是分身乏术。

蒲青文凭借着回忆找到了上次告别的巷子口,他车开不进去,步行而入,一家一家询问过去,终于有人知道了贝锡兰:“你是说那个丫头哦,是住这里,最里面那间,这丫头命不好,脾气又倔,没少挨过揍。”

蒲青文加快了脚步,刚走到最里面,一阵摔门声,他看到面前那扇铁门被猛地推开,然后又重重地撞了回去,贝锡兰刚好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抬头看到他,愣住了。蒲青文也愣住了,面前的贝锡兰狼狈不堪,眼角肿的老高,流了好多的眼泪水。他心脏猛地一刺,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铁门后又冲出来一个男人,酒气熏天,骂声连连,看到贝锡兰还在,抱起院子里的一盆吊兰砸了过来。

蒲青文紧紧抱住贝锡兰,用背抵挡住一切。

男人喝醉了,花盆砸歪了。

直到两人跑进车里,蒲青文才看到她没有穿鞋,他启动车子,说:“先去给你买双鞋子穿吧?”

贝锡兰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翻下了座椅前的小镜子,面无表情地把散落的头发扎起来,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过了很久,她把镜子翻回去,扭头看向蒲青文:“我想买一双水晶鞋。”

“什么?”

她笑起来,肿起的眼角也掩饰不了她的动人:“清单愿望。”

她口中的水晶鞋,不过是一双镶着水钻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导购员看着她换上,忍不住夸赞:“这双鞋很多顾客买来当婚鞋,小姐您穿也特别适合。”

“嗯,”她踩着走了几脚,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我也拿来当婚鞋。”

回去的路上,蒲青文不说话了,车子没头没脑地开了好长一截,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他停靠在路边,问:“你还有地方去吗?”

贝锡兰仿佛没听到,两眼直直地看着车前方,眼神却不知道是落在了何处。良久,她才幽幽地开口:“那个人是我继父,喝了酒就会打我们母女俩,觉得我们花光了他的钱,每天都在咒我们死。”她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脚上的鞋子:“我妈真的快死了,我想让她开心,骗她说我要结婚了,做戏总要做足,还差一件婚纱呢。”

蒲青文把她带进了自己家,单身公寓,不大,但也有个客房供她住。贝锡兰并不矫揉造作,坦然接受他的善意,抱着靠枕窝在沙发上,由着他拿着毛巾给她敷伤口。她的眼睛微微闭着,呼吸清浅,却因为两人离得极近,气息都吹拂在彼此的脸上。贝锡兰缓缓地睁开了眼,盯着他,说:“我听到你心跳了。”

蒲青文绷着身子,手脚僵硬。

她伸手接过毛巾,按在了脸颊旁:“谢谢你,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朋友了,”说着,她又抬头看他,眼神里全是无邪,“我们是朋友吗?”

蒲青文沉默下来,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两人一时无言,最后是贝锡兰退却了:“我困了,我想睡了。”

活得不够精彩,死的时候精彩点儿。

她睡了很久,久到睁开眼时,蒲青文已经在手术台工作了三个小时。她洗漱起来,看到冰箱上贴着的字条,他给她准备了早饭,全麦面包,香肠,还有鸡蛋。她乖乖地把面包和香肠都吃了,然而那颗水煮蛋,她掂量了半天,最后还是悄悄丢进了冰箱里。

蒲青文回到家时,家里已经焕然一新,虽然东西少,但收纳功夫到底不如女孩子,贝锡兰来开门时,手上还戴着塑胶手套,裤脚也高高卷着,头发扎了个小丸子,一双明眸流转:“来,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

他没拦住,趿着拖鞋打量四周,书架上,一个小小的玩意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送给她的知了标本,没想到她随身带着,还搁在了他的人体模型旁,仿佛她要长久停留。逡巡到厨房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身后原本在阳台晾衣服的人,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远远地探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

“没事,我拿个衣架。”她绕了个圈,又朝着阳台走去。

冰箱门打开了,蒲青文正打算拿灌汽水出来,正要关门,又警觉地发现阳台上的人又探头探脑地监视着他。冰箱门就要关上的那个瞬间,他猛地发现了异常,迅速拉开,冰箱门后放鸡蛋的那一排架子上,有一个鸡蛋与众不同,它裂了一条缝,露出了雪白的蛋清。

这颗是熟的。

贝锡兰耷拉着脑袋坐在餐桌旁,那颗蛋就放在她眼前,无辜地,委屈地,打着转儿。

“我从小就不爱吃鸡蛋,小时候没的吃,长大了就一直没养成习惯。”

“白煮的不吃,那荷包蛋呢?卤的?要不炒鸡蛋?”

“你别逼我……”

“……”

蒲青文真的是没见过挑食挑成这样的,都这么瘦了,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还偏偏这个不吃那个不吃。他沮丧地把那颗鸡蛋扔进了垃圾桶,表情冷了下来:“算了,我也不是你什么人,没资格管你。”

眼看着他负气离开,贝锡兰站了起来:“我想去买婚纱,你能陪我一起吗?”

贝锡兰并不挑剔,她选了一款最简洁的款式,试穿上身的时候,服务员回头冲蒲青文直笑:“先生,您看看太太美不美?”

镜子里,贝锡兰看着他坏笑,他却也并不想解释。

提着婚纱走出店外,贝锡兰又站住了,大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她冷不丁问了句:“买寿衣的话,该去哪里买?”

蒲青文一动不动。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给我妈准备的呀。”

说是癌症,做过一次手术,但还是止不住癌细胞的扩散,后来干脆就放弃治疗了。蒲青文一路上都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无奈她一直言笑晏晏,并不给他机会。

“她不想被折磨成丑八怪死掉吧,活得不够精彩,死的时候精彩点儿,我能理解的。”说着她举起一件寿衣,在自己面前比划着:“这件漂亮吗?或者,那件金色的?”

店员两眼瞪得老大,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挑选寿衣的,蒲青文也觉得不怎么吉利,随便指了一件,笑她:“你挑自己婚纱都没这么认真。”

不过,再对比之后选骨灰盒、选墓地,这也不过尔尔罢了。

做成标本,是不是就一辈子都不会灰飞烟灭的?

贝锡兰回家那天,蒲青文开了一整天的会,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开完会才看到她发的短信,说是回去取几件衣服,挑了继父不会在家的时间,让他放心。然而他坐立不安,仍旧放心不下,直接换了衣服驱车赶去。

铁门是掩着的,没有锁,家里应该有人,他尝试着敲了敲,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破门而入时,他看到了那个衣衫邋遢的中年男人,正从一只凳子上下来,而他原本攀爬着的,是浴室的门,门里贝锡兰正疯了一样地大叫着。蒲青文根本来不及细想,人已经冲上前去,狠狠地给了那男人一拳。到底是年轻气盛些,男人很快没有了力气抵抗,呜咽着讨饶,蒲青文紧紧攥着拳头,最后重重地捶向了地面。

他不敢敲门,只是靠在门外,轻轻地和里面的人说着话:“他已经走了,你出来吧,别怕,有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

过了很久很久,门才从里面拉开,贝锡兰裹着浴巾,浑身的水珠还没擦干,眼神怯怯地看向他,旋即就红了眼眶。只一刹那,蒲青文已经看到了浴室里的构造,窗户上用厚厚的纸板遮住了,就连门后也多钉了好几个钉子,紧紧地扣着,而这些痕迹,看来已经有不少的年头了。

“锡兰……”他哑了嗓子。

贝锡兰立在那里,露出来的脖颈和肩胛瘦得可怕,她明明那么脆弱,却要经历这样的风雨,他要保护她,好好地保护她,像那晚的紫薇花,要永远明艳动人,千万不要凋零陨落。

回到公寓,她又泡了好久好久的澡,出来时,浑身的皮肤都是粉红的。蒲青文做好了晚饭,在餐桌旁等她,她也没胃口,又不太喜欢炒鸡蛋,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吃着。蒲青文也没再强求,小心翼翼地提议:“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你妈妈?”

她抬起眼,摇了摇头:“她不愿见客。”

他默了默,又问:“她也不想见你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贝锡兰愣住了,筷子还抵在唇边,他温柔地笑着,把她的筷子接过来,挑了些肉到她的碗里,然后推过去:“锡兰,我想照顾你。”

接过碗的贝锡兰仿若未闻,反倒是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扒饭,嘴巴塞得鼓鼓的,却还是难以下咽。接着,她听到他的声音说:“我们结婚吧,假戏真做,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突然扔下筷子,捂住了嘴,脚步趔趄地冲向了卫生间,把嘴里的饭菜全部都吐了出来。吃得太急了,太急了,何必那么急,她洗了把脸,盯着镜子里面色潮红的自己。

走出来时,饭菜都已经全部收好了,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她有些泪湿。蒲青文没有再来打扰她,仿佛留给她足够的空间考虑清楚,电视屏幕里闪烁着光,却没开声音,仿佛一场默剧,她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蒲青文走出书房时,便看到她紧蹙眉头睡着的样子,手紧紧地攥着,他看到了,她握着那枚知了的标本。他弯腰将她抱起,刚刚送到客卧的床上,她就醒了,睁着眼睛纯真地看着他,叫他的名字:“蒲青文。”

“嗯?”

“把活的知了做成标本,是不是很残忍?”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倒引起了他许多的回忆:“那你上次还捉弄一只活的知了呢?”

她撇了撇嘴,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我后来放生了。”

接着,她又问:“做成标本,是不是就一辈子都不会灰飞烟灭的?”

蒲青文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锡兰,你别太难过,你为妈妈已经做了很多。”

掌心下,她的睫毛扇动着,突然他听到她细小如蚊的声音:“蒲青文,你能亲下我吗?”

他不敢置信地移开手,她就那样直接而坦诚地看着他,嘴角扬着一点弧度,带着点儿淘气的模样:“也是我清单里的愿望呢。”

蒲青文望着她,心中仿佛要化开了,他慢慢地俯下身子,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又恋恋不舍地吻了她忽闪的眼睛,然后温柔说道:“晚安。”

贝锡兰拉住了他的手臂:“祝你三十岁前能娶个老婆,晚安。”

他笑了,看着她眯起的眼睛,郑重回答:“我会努力的。”

仿佛神仙眷侣,白云深处。

贝锡兰再次失踪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她才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箱衣服,前一天晚上,他还看到它们都挂在衣橱里的。然而,眼下衣橱里只剩下他的衣服,还有那件他们一起去买的婚纱,就摆在他的衬衫边。

他开车去了餐厅,又回了她的家,却没有人有她的任何消息。在开电脑找她的浏览记录时,他看到了她订的一张去临市的火车票。他开车赶到贝锡兰的家,看到那个男人正独自坐在客厅喝着二锅头,桌上只放着一盘花生米。他拉开凳子坐下:“贝锡兰老家是临市吗?她住在哪里?”

男人看着他冷笑了一下,并不答话。

蒲青文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拍在桌上:“你只要告诉我地址就可以了。”

男人收了钱,又心满意足地喝了口酒,这才缓缓地张口:“那是臭婆娘的老家,她都死那么多年了,家里还是剩个啥啊,你问我地址,是去找那小赔钱货?”

蒲青文脸色僵住了:“她妈妈早就死了?”

男人扔了个花生米进嘴里:“我帮她养这么多年赔钱货仁至义尽喽。”

他几乎是飞车赶往临市,中途下了雨,升起一片雾气,高速上堵了一会儿,他急得猛拍方向盘。从始至终贝锡兰就在骗她,她妈妈早就过世了,那她是为谁买的寿衣?为谁选的墓地?他不敢想,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可能是车里空调开得太低了,他关上,又出了一身冷汗。

贝锡兰的老家不在市里,在郊区的乡下,开了一截泥泞的土路,才终于到了字条上的地址。他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但还是在看到屋外那个纤瘦的身影时,湿润了眼眶。

贝锡兰穿着一件棉布的连衣裙,套着姜黄色的开衫,乡下雾气大,早晚又冷,何况就快入秋了。雨水过后,门外地上长出了许多地衣,她怀里抱着个竹筐蹲在地上拣着,接着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皮鞋。她缓缓抬起头,愣了片刻,旋即仿佛预料之中地笑了:“你来啦?”

她没站起来,蒲青文也跟着蹲了下去,她自顾自地拣着,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叫地衣,你吃过吗?跟野菜差不多。”

他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她,她气色似乎还不错,但还是瘦,眼睛都凹进去了。半晌,他问:“你的生命清单上还有什么愿望?”

她想了想,慢慢说:“我从前总是想着快点长大,然后有自己的家,26 岁结婚,28 岁生第一个小孩,30 岁生第二个小孩,可惜,来不及了。”

蒲青文迅速站起来背过身去,他双手握拳,紧紧地抵住口鼻。

贝锡兰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都是地里现摘的新鲜蔬菜,她吃得很少,仿佛进食对她来说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情。蒲青文看到了那盘她为他炒的番茄鸡蛋,尝试着问:“吃点鸡蛋?你得多吃点有营养的。”

“好。”她没有拒绝,反倒是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拣了好几块鸡蛋放进碗里,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腮帮子鼓得老高,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蒲青文喉结一滚,也低下头去,举起碗遮住了脸。

他在这里陪着贝锡兰住了一周,白天就去山间散步,采摘新鲜的花束,中午就在田里摘蔬菜做饭,偶尔去集市里买些鱼虾,她也肯多吃几口,晚上两人就并排坐在靠椅上,望着夜空里闪烁的星星,时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仿佛神仙眷侣,白云深处。

直到一天早上,贝锡兰久久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蒲青文觉得恐惧,径自推门而入。贝锡兰正坐在梳妆台前,她刚刚梳过头发,台面上放着她细心捋好的一缕掉发。他看她没事,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唤她,却看到她的脸上流了一脸的泪水,而她的目光正看向窗台,那里放着一束他们一周前采摘的不知名的野花,而此时,花已枯萎。

夏天,终究是过去了。

蒲青文常常会响起贝锡兰挑衅一般说过的话,医生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有救不了的人命?他现在就处于那种无措之中,他是医生,可什么都做不了。

病床上的贝锡兰已经瘦得仿佛一片纸,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满是针眼,她不太有力气说很多话了,只是偶尔精神好的时候,就和蒲青文细细交代自己的后事。

“我存了一笔钱,如果用不完的话,你帮我捐给福利院。”

“好。”

“对了,我的骨灰盒是不是也丢在你家里了?你别忘了,那是我挑的,我死后得住好点儿的地方。”

“恩,记住了。”

她缓了缓,又轻轻笑了:“婚纱也没来得及穿上,你说有没有人穿婚纱死的?”

“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谁都没有你美。”

她白了他一眼:“别人会骂我妖怪的,我选的寿衣也很好看呐。”

“是我选的。”他当时怕不吉利,随便指的一件。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医疗仪器发出轻微的响,过了很久,蒲青文以为她闭着眼睡着了,却又听到了她开口:“蒲青文。”

“嗯?”

“对不起……”

他知道她为何而道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指。

“如果下辈子,”她睁开眼,眼底湿湿的,“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遇见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嫁给你,健健康康的,一辈子。”

蒲青文握住她的手放在了唇边,凉凉的,没什么温度,他应了下来,与她拉钩:“也不许挑食了。”

“好。”

护士进来给她换输液瓶,蒲青文趁机去了趟洗手间,狠狠地擦了把脸,重新出来时,贝锡兰正睁着眼等他。他走过去,替她盖好被子:“你睡会儿吧。”

“嗯,你也睡会儿吧。”

他也几天几夜没怎么合眼了,便把床边的沙发拖了过来,与她挨着,两人侧躺着相望,贝锡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护士推门进来,轻轻地摇了摇沙发上的蒲青文。他睁开眼,阳光正好照进屋子里,白色的纱帘被空调的风吹得微微起伏着。窗外大树上的蝉仿佛突然都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树叶上跳跃着的光斑,像是一场电光幻影的梦境。

他伸手探向床边,在被子里摸到了她的手,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他轻轻地握住,那纤细见骨的手指却在他的掌心里无力地垂下去,他的心随着狠狠一堕,猛然重新握紧,仿佛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

锡兰,锡兰。

回应的只有空调风扇的声音,连蝉鸣都消失了,窗外一片死寂。

夏天,终究是过去了。 Sd9vbRPix9/iizvTVPuKjUT2LdDU9kOtJlkfa8f5LHTBmBuUY8mlZI2T1JI8M6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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