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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敌人,你是我的爱人

文/鹿鹿安

与你为敌,是我做过的最王八蛋的事。

第一回合,是充满恨意的一眼。

下午一点二十,电话铃骤响。

“卤肉饭三份,和平路 78 号安居苑 9 栋 103,恩,好,好的,二十分钟内就给您送到。”

放下电话,老板娘扭头喊了一句:“邢妤,你送吧。”

正在脱工作服的女孩抬头又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见时间刚好够她送完外卖赶回学校,便一口应了下来。

小电动载着她在柏油马路上一路狂奔,夏日里的热浪席卷而上,路旁高大的绿树翻动着枝叶,如天边的浮云,层层叠叠此起彼伏。

邢妤身上那件大大的男式衬衫被风吹得如帆一般,额前的汗悄无声息地砸进了眼中。

按了门铃,她才呼出一口气来,伸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碎裂声。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刚好是 103 的位置。踮脚从外凸的厨房窗户往里看,屋里一片昏暗,大白天也将窗帘紧掩。

邢妤微蹙眉头,走回门口继续摁门铃,一阵稀里哗啦的碗碟落地声后,有人打开了门。

“您要的三份卤肉饭,一共四十五元。”邢妤提着袋子走上前,却有个身影突然从门内迅速地窜了出来,猛力地推开她跑了出去。

邢妤双手护住袋子,脚下一阵踉跄,总算是稳住了身形。

门内又有男人探出头来,血红着一双眼冲着外面吼了起来:“你个狗杂种,敢跑,看我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自他口中喷出的一股酒气,让邢妤不由皱起了眉。伸手将外卖递过去,强忍住恶心的感觉,耐心重复道:“一共四十五元。”

男人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团脏兮兮的纸币拍在了邢妤的手上,随后又暗自低骂了一声,接过袋子便“嘭”地将门甩上。

若不是等红灯的时间东张西望,她怕是看不到那个坐在花坛边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

虽然方才只是风一般擦肩而过,但邢妤却的确是看到了那张脸,惨白的面容,脸颊上一条长长的血痕。

她几乎是忘记了腕上即将指向一点五十五的指针,推着小电动走到路边,探过脑袋随口问道:“喂,有事吗?需要帮忙吗?”

深埋在胸前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狠狠地瞪在邢妤的脸上。只觉得心里突然一震,邢妤退后几步,拉了拉被风吹开的衣角,似乎毫不在意地开口:“没事的话,那再见吧。”

正推着电动准备离开,身后冒出一个低哑的声音:“借我点钱坐车。”

邢妤站定了身,丝毫没有犹豫地从口袋中掏出那团脏兮兮的纸币,塞到男生的掌心里。

第二回合,是伫立的九十分钟

其实她是认识钟亦昇的。或许认识这个词算不上,但总算是知道这个人。

一间偌大的阶梯教室,他和她一样总是坐在第一排,照面过,却从未交谈过。毕竟是选修课,不过每个星期做九十分钟的同学而已。

而让邢妤后悔的,便是那堂课上,她好心地问了一句:“脸上的伤好了吗?你爸爸没有再为难你吧。”

那张面颊上贴着创口贴的脸霎时变色,一旁有男同学探过了脑袋:“钟亦昇,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姑娘?都见过家长了?”

钟亦昇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本,随口淡淡一句:“不认识。”

邢妤闻言后也不过扬了扬眉,坐到了一旁。却是那个男同学不依不饶,一屁股挤到她的身边,掀开她的课本,念出封面上的两个字:“邢妤?”

邢妤将书本揽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那男同学偏偏软磨硬泡,她只得压住内心的不快,迅速地看了一眼一旁若无其事的钟亦昇,缓缓开口:“他向我借钱,算不上认识。”

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子自此结下,钟亦昇飘过来的眼神冰凉冰凉,最后抛来一个纸团,力气倒是大得吓人。

邢妤打开一看,竟是上次塞进他手里的纸币,油腻腻脏兮兮。

她忍不住嗤之以鼻,没想到性格古怪,还有洁癖。

糟糕的事就在于,下一秒她便被教课的小老头点了名:“你这个同学叫什么?哪个专业的?上课不让你们说话,你就递纸条?你跟谁传的?也站起来!”

邢妤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神落在一旁的钟亦昇身上。只是许久,他都没有任何动作,除了低垂下头时额前被风撩起的头发。

窗外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邢妤脸上的汗啪嗒啪嗒地砸在书本上。头顶上的风扇要死不活地缓慢转悠着,偶也有风从窗外潜入,却让邢妤更是身体发晃。

两节课连堂,邢妤几乎站了一个多小时。手里依然捏着那张沾满了油污酒精的二十元纸票,掌心里潮出汗来,粘腻在皮肤上,让人晕眩的恶心。

只是没想到坚持到了两节课结束,却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浑身一松懈,整个人栽了下去。

第三回合,是鄙夷的转身而去

就算坐在电脑前,用着Q Q和微信和要定外卖的学生沟通时,邢妤都十分不悦。

更令她哑口无言的,是突然黑下来的电脑屏幕。

她一愣,随即扭头看了看店里还在嗡嗡送着冷风的空调,不是停电。正要起身检查出了什么事故,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个对话框,里面一行字:“您的电脑已经中毒。”

邢妤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你傻了吗?遇到黑客了啊。”

回头一看,正是那日送她到医务室的男生。她随即站起身,取过菜单递给他:“要吃什么?”

男生顿了顿,罢了,也只得笑笑推开菜单,径自走到电脑前折腾起来。邢妤本就不懂,但明白他是在拯救电脑,便放心地走到前厅招呼起来。

门口的门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邢妤扬起笑脸抬头便道:“欢迎光——”

一个“临”字还没有出口,就看见领头的那个男生也怔在原地,随后才用视线环顾了一下快餐店,捏了捏鼻子,回头跟一帮同学说道:“环境不好,不太卫生,我们换家吧。”

邢妤的笑还僵在脸上,眼看着一帮人又推开门走了出去,她抡起手边的一本硬皮菜单照着门口砸了过去:“钟亦昇你这个混球!”

菜单砸在门上,恹恹地落了下来。

身后传来椅子划着地板的声音,折腾完电脑的男生走了过来,搔了搔脑袋朝着门口瞅了一眼,对着气势汹汹的邢妤笑道:“电脑修好了,你要不要请我吃饭?不如下次吧,我是计算机系的,叫宋沛,不如我把电话留给你?”

邢妤的视线如同红外线一般一直跟随在门外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上,对于男生的话置若罔闻,开口便是咬牙切齿:“你能黑他的电脑吗?”

第四回合,是贴满校园的照片

宋沛顺利地潜入了钟亦昇的电脑,回过头瞅着身旁双唇紧抿的邢妤,问道:“还想做什么?”

邢妤的眼睛紧紧盯在屏幕上,嘴唇微启,丢下一句:“种病毒。”

宋沛正要动手指头,邢妤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等一下,先把他的论文全部删掉,然后拷贝他的照片。”

凉凉的温度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一丝一缕地沁入了宋沛的心里。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执拗的侧脸,仿佛有柳叶儿荡在了心上。

键盘噼里啪啦之后,邢妤顺利地拿到了钟亦昇的照片。

夜深时,才敢打开来细细的看,有开学典礼上的照片,有同学聚会时的照片,亦有各种竞赛上获奖的照片,无一例外不是众星拱月,风光无限。

明明笑得如春风,却让邢妤觉得冷。

文件夹的最后,有着一张色调暗淡的图片,看起来是对着照片照下来的,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照片上的女人眉目动人,眼神柔软,连嘴角上扬的角度都拿捏得当。身畔是个小小的男孩,胖嘟嘟的脸,缺了门牙,却笑得没了眼。

图片文件的名字,是“挚爱”。

邢妤挑了一张半身照,便关了电脑,顿时一片黑寂。

次日傍晚,有美术系的学生来快餐店里吃晚饭,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直道应聘人体模特的男生中有一个好看得惊天动地人神共愤。

随后便有人附和,听说还品学兼优,已被学校保研。

邢妤转过身擦拭玻璃杯,嘴角微微上扬。若不是她的PS技术还不错,凭钟亦昇那张带着划痕的脸,怎么可能被入选。

宋沛趴在柜台上小声嘀咕:“你捉弄他做什么呢?”

手中的抹布突然滞住,邢妤的脑中突然浮现了那张仓皇失措的脸,和那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然后,旋即一转念头,便是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冷冰冰的扑克脸。

玻璃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邢妤突然贴近宋沛的脸,呵气在他耳畔:“你可不许出卖我!”

像是虫子慢慢地在他耳边爬动,只觉得一阵酥痒。

第五回合,是掉头离开的丢弃

那堂共同的选修课上,钟亦昇的身影不在。

一个星期后,钟亦昇依然不在。

邢妤不信一个男生会这样丢不起脸,不过是作为人体模特的身份被人把照片贴满了校园和论坛而已,其实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周末打工去送外卖的时候,一没留神撞上了拐弯冲出来的出租车,整个人半倾在柏油马路上滑了一小截,膝盖磨破皮肉,几乎要看到森森的骨来。外卖滚落在地上,米饭混杂着汤水,冒着热乎乎的雾气。

邢妤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忍痛跳起身,拒绝了司机师傅载她去医院的好意,推着小电动一瘸一拐地去了附近的小诊所。

伤口处理好,却没办法再骑电动。邢妤将车留在了诊所,自己一瘸一拐地朝着马路走去准备打车。

谁知这个时候刚好是下班的点儿,连空着的出租车都等不到,邢妤只得一边留意着出租,一边沿着路口走。

便这么走到了安居苑门口。

脚步顿住了。

钟亦昇的那张留着血痕的脸又出现在脑海里,还有那双眼,像是带了勾子,死死地抓牢了邢妤的心。

唉,纯粹是作为朋友关系,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歉疚,去看看吧。

拖着腿朝着那栋楼走去,按了门铃后,许久都没有人来开门。

邢妤单腿支撑着身体到现在,已有些吃力,贴着墙便滑坐到地上。

有过路上楼的邻居走过来,好心问了一两句。听到邢妤口中冒出钟亦昇三字,却是拧起了眉轻摇了摇头。

邢妤立马扶着墙站了起来:“阿姨?他出什么事了吗?好久没见他去上课了。”

那中年女人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凑到邢妤耳边道:“他家里人对他不好,经常拳打脚踢,好像已经一段时间没见这孩子回来了。”

“为什么要打他?”邢妤只觉得膝盖处疼得更厉害了,还有一种蚂蚁啃噬的感觉,痒痒的,想挠也不敢挠。

“不是亲生的呗。”似是发觉自己多了嘴,连连催促着邢妤离开,自己便也匆匆上了楼。

悻悻地走出小区,刚巧接到了宋沛的电话,那头一片嘈杂:“邢妤,来LOOK吧,我……”

“我摔破腿了,哪儿也去不了,你们……”

“你在哪?我立马来!”

直到挂掉电话,邢妤还有些发愣,但似乎记得宋沛说让她在原地等他来的吧。

找了个阴凉处坐下,车流经过,挟着热浪烟尘,眼睛被刺激得直发酸。便是那么一个恍惚的当儿,她看到了钟亦昇。

仿佛都忘记了膝盖上的伤,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人已经站起来奔了出去。还没跑几步,腿一软,却趴倒在地。

不远处的钟亦昇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也明明站住了脚步,也明明回过了头看到她摔倒的身影,但,却又掉头跑了开去。

堵塞的马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膝盖上的纱布已经沁出了血迹,邢妤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只是干涩地盯着钟亦昇消失的方向。

热浪扑天,迷了眼,看不清了,看不见了。

心里真是不舒服啊。

第六回合,是不动声色的一颗钉

宋沛赶来的时候,邢妤坐在路边,浑身上下都是尘土。

一仰头,便张口:“上次不是让我请你吃饭吗?那直接请你喝酒吧。”

她何曾喝过酒,就连聚会时的一杯啤酒都要推脱再三,但面前堆着的十瓶啤酒,她伸手就抓了一瓶。

“你真能喝酒?”宋沛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邢妤点点头,歪着脑袋淡淡一句,似是挑衅:“我可是千杯不醉。”

宋沛剥着面前的花生壳,将白白的米仁堆满了她面前的小盏子。他还没有说出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也无妨,至少也是由她陪着一起过。

一瓶啤酒下肚,胀红了脸,邢妤拍了拍脸颊,笑了:“我丑吗?”

宋沛笑着摇了摇头,后来又慢慢地收住了笑,再次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却仿佛花生壳卡住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邢妤抱着啤酒瓶趴在桌子上,皱着眉头嘟囔:“你说怎么有那么讨厌的人!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是,讨厌死他了!”说罢,扭过头来,灼灼地盯住了宋沛,“宋沛,你要不要帮我?”

又是那个名字。

宋沛不动声色,却仍然是点了头。

男生之间获取任何资料都显得易如反掌,而交上朋友更是一杯酒一场球赛那样方便。当宋沛打电话让邢妤来球场的时候,不过才一个礼拜后。

膝盖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但总是不妨碍走路。宋沛安置她在球场旁的一个阴凉地,太阳晒不着,球也不会飞来砸中脑袋。

阳光热辣辣地烤着地面,篮球“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是心跳。

邢妤看到了钟亦昇,瘦削的肩胛,冷冰冰的脸。

品学兼优,德才兼备,被保研,那么优秀的表面背后,到底是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呢?带上了冷冰冰的面具以后,就可以防备了别人,保护了自己吗?

邢妤一边按摩着膝盖,一边看着那个表情坚毅的少年。阳光落在地面上,突然在某一处折射出异样的光芒。

她“蹭”地站起了身,那么一小点,眼睛根本无法看到,却刚好是这样的位置,能看到太阳反射的光。

张口就要喊出“钟亦昇”三个字,那个少年却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被扶着去医务室的时候,邢妤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其后。宋沛上来拉她的手,却被她狠狠地甩开。一遍,又一遍。

他百口莫辩,只能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邢妤扭过头来,竟然红了眼圈:“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

不要对他这样了。

自己的膝盖摔破都没有哭,何苦为了这么一个讨厌的人踩到钉子而红了眼圈呢?

不应该正中下怀吗?

毕竟女生更是细心,那一帮兄弟们把钟亦昇抬到医务室后便作鸟兽散了,邢妤听着校医的嘱咐,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帮忙。

抹药膏,贴纱布,她任劳任怨,心甘情愿,仿佛为了赎罪。

然而,他却开了口——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邢妤抬起脸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有些口拙地开口:“对不起,我……”

“你以后也别去我家,我的事不用你管。”说罢,人就跳下了病床,从她手中抢过药膏和纱布走了出去。

那么热的大夏天,阳光却那么凉。

她伸手就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挥扫在地,整个心脏都要拧在一起:“混蛋!混蛋!”

真的是越来越容易动怒了。

第七回合,是丢掉的保研机会

自此心里仿佛是埋下了恨,那恨意如同蔓草,不知不觉得盘绕在她的心上。

秋天来的时候,已是新的学期,她和钟亦昇再也没有一堂共同选修课的交集了,眼不见为净吧。

快餐店的兼职也辞了去,一心埋在学业上,偶尔也有宋沛插科打诨天南海北着逗一逗乐。

再见到钟亦昇便是在等宋沛的时候。

老师办公楼的楼下,她一眼便瞥见了钟亦昇,不知是何种心情作祟,她竟然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和老师究竟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得太明白,但她看到了他交上去的档案袋,老师看过之后甚是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邢妤一直等到办公室里没了人,才悄悄潜了进去。抽屉没有上锁,她打开档案袋一看,也不过是篇论文而已。和她的专业无关,她丝毫看不懂。但在最后署名的地方她看的明明白白,上面的名字不是钟亦昇,却是那个老师。

她偷走了那个档案袋。

在朋友的帮助下,投给了相关的杂志,署名只有一个,钟亦昇。

那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无声无息之间,钟亦昇的保研资格被取消。

然而邢妤却傻了眼,她并未料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她本就看不起那种让学生写论文,最后却署上自己名字的老师,所以她不过是替天行道路见不平一下罢了。

但事事不如人料。

校外的小饭馆旁,邢妤找到了正在喝闷酒的钟亦昇。

他偶一抬眼,便看到满布的红血丝。邢妤心中有愧,攥着拳头小心翼翼地上前坐到一旁。这一回,他倒是没有反感,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时已是秋末,小饭馆的门被厚重的帘子遮住,却依然有风呼呼地吹着。邢妤顺手就接过酒杯灌入了口中,随即才觉得舌尖一阵热辣辣,是白酒。

钟亦昇不言不语,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邢妤也像是脑袋进了水,只是拘谨地缩在那里,他偶尔递过来一杯酒,她就囫囵吞下。

直到最后意识涣散,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

饭馆里的灯昏黄昏黄的,她眯着眼睛朝钟亦昇望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他的眼睑低垂,睫毛根根可见,却有水一样的东西在睫毛下一闪一闪。

邢妤没忍住伸出了手去,刚一碰到他的面颊,就像触电一般缩了回来。

钟亦昇终于开口,声音如铅一般沉,直接坠入了邢妤的心里。他晃着酒杯,缓缓道:“我以为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难,他们像噩梦一样整天跟着我,甩都甩不掉。”

“他们?”邢妤撑着沉沉的脑袋坐直了身子。

钟亦昇纹丝不动,却只是唇角挂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我总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一定会的。”

那抹笑,让邢妤一阵恍惚,却也不知道为何酸了鼻子,哭出了声。

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只是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总之,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脑袋像是被人塞了砖头,一直垂下去一直垂下去。

之后,她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第八回合,是口是心非的拒绝

到底是怎样的恨,才能毁灭一个人呢?邢妤突然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一把火在烧,让她无法静下来。

她一次一次地被自己打败,轻易地原谅了钟亦昇所有的冷酷无情,可是最终却还是输在他的手上。

那天夜晚,她是被冻醒的。

一个人,在饭馆门外空荡荡的街。

她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只有寥寥几颗星,暗暗的,无精打采的。她突然很想死,她恨自己轻易就心软,恨自己会心疼那个混蛋,更恨自己这么恨他的原因。

因为喜欢,因为她喜欢他。

这一点,她是多么不想承认啊。

次日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病得一塌糊涂,高烧,说胡话,吓得室友连忙叫来了宋沛。

然而梦里反反复复,也不过三个字,钟亦昇。

再次醒来后,是宋沛笑嘻嘻的脸。她有气无力地给了他一拳,骂道:“你怎么来了女生宿舍。”

“得此良机,不能错失啊,这六楼我都搜寻过了,嗯,美女很多。”宋沛掀开保温瓶的盖子,一阵香味扑鼻而来,“我特意去买的汤,来,趁热吧。”

邢妤抱着整个瓶子咕噜咕噜灌了下去,睡了多久不知道,总之感觉就是饿了。

而且,累了,很累很累的一种累。

随后,宋沛才缓缓开了口:“钟亦昇他……”

差点被汤水呛住,邢妤抚着胸口瞪了他一眼:“说话完整点好吗?”

“他退学了。”

还是被呛住了,她放下瓶子,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再想装作漠不关心,却还是压抑不住:“为什么?”

“不知道,听说要去H城。”

披了衣服就奔了出去,脚下发软,浑身都冒着虚汗,可她怕看不到钟亦昇,怕他真的走了,以后再也见不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那张一开口就是恶毒话语的嘴巴,那双带着恨意和哀伤的眼,她都很想念很想念。

喜欢上一个人,还真的是很犯贱啊。

依然是那栋楼那扇窗,她听到屋内砸东西的声音,还有男人怒吼的声音。

正要去敲门,身后却有一双手拉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拽着跑出了好大一截。

“他又喝醉了。”是钟亦昇,简单几句,似是习以为常。

邢妤仿佛千百年没有见到他一般,只是盯着他发愣,眼睛里有些潮意。钟亦昇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巴,扭开了头。

“你真的要走了?”终于是开了口,声音嘶哑,倒是吓到了她自己。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她,难得的认真,良久,才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套在了她的身上:“你感冒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邢妤顿时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她醒过来,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故意丢掉了她。

身体开始发僵,一种恶心的感觉让她浑身抖了起来,钟亦昇却将她的衣服拉得更加严实,盯着她的眼,声音里是一股倦怠:“我们不要再斗下去了,我真的觉得很累了。”

邢妤没有动,视线依然落在前方的地上。

“那些事我都知道是你,不过没关系,没关系,过去就好了,我们一起去H城好吗?我不想留在这里,真的一点都不想,”他的头缓缓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低,“本来想自己一个人逃走的,可是偏偏遇到你,躲着你也不行,赶你走也不行,那不如就带着你一起走吧,好吗?”

邢妤的耳畔嗡嗡的,仿佛什么都听不进耳朵里,他的头就要靠到她的肩,她却猛的站了起来,看着他愕然的眼冷笑道:“你在自作多情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怎么可能和你走?”

第九回合,是触摸不到的缄默

钟亦昇有没有走,邢妤不知道,她只是有一种很变态的胜利感,她总算是可以让他难过一次了吧,她总算是彻彻底底赢了一次吧。

直到在实验室里收到了钟亦昇的短信。

那已是那次见面后的第二个月,邢妤想,他或许已经身在H城了吧。

“帮个忙,打这个号码,说我有急事找他。”

邢妤看了好几遍短信,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他既然能短信自己,为何不能电话别人!又要怎样耍她!

实验课结束后,她才想起那个短信。

外面下起了大雪,吸一口气都是凛冽的味道,她还是打开了手机。

然而电话拨过去,却是关机,没有任何消息。

再见到钟亦昇的时候,是在医院。

窗外是一片雪白,屋内也是一片雪白,钟亦昇躺在病床上,头被包得严严实实,双眼紧闭。

他已经昏迷了十天。

邢妤咬着嘴唇看他,多希望他能睁开眼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也好,爬起来揪着她的衣领让她滚蛋也好,千万不要一直这么睡下去就好。

宋沛拉着她离开,她却像扎了根,只是望着钟亦昇岿然不动。

“是他爸爸醉酒,拿了刀砍伤他的,躲的时候撞上了墙吧,脑子里有淤血。医生说了,还是有醒过来的机会的。”

宋沛的声音仿佛在空中飘,邢妤僵硬地转过脸来:“不是说去了H城吗?”

“被他爸爸追了回来,锁在家里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呢?不是亲生就可以随便拿他泄愤吗?拳打脚踢就算了,怎么还敢举起刀呢?

不,凶手不仅仅是他爸爸,还有她自己!她也是帮凶,她没有不在添乱的时候,她讨厌他,她恨他,她报复他,就连在最后他向她求助的时候,她也无视了他。

邢妤才是个混蛋啊!

第十回合,是好好重来的决定

其实邢妤是个笨蛋才对,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他一直都是个刺猬,戴着面具,小心翼翼,谁都靠不近。

从九岁那年起,他就有了个要逃离这个家的决定。母亲在那一年病逝,却说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真相,叫了九年爸爸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的爸爸。

于是那个男人疯了,嗜酒,暴力,看到他就想到那个背叛自己的女人。

真的,爱变成恨,真的只不过是转瞬之间。

可是遇到邢妤,真的不在他一开始的决定里。

他逃,他躲,他甚至骂她赶她走,但真的没有想过要丢掉她一个人不管不问。

那次在安居苑的门口,她跌倒在地,他有看到,也想奔过去抱她起来替她吹吹伤口,可是身后却是追赶而来的醉汉。

那次在校外的酒馆,是突然接到爸爸醉酒闹事的电话,他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才交代了老板娘,丢了手机号并承诺很快就回。谁知半醉半醒间的爸爸又开始拳脚相加,手机被打落在床底,老板娘那么多通的电话都没有接到。而她,却被锁在了酒馆外。

要带她走,真的是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有的事一直在逃避,有的事却无法逃避。

等他醒过来,一定要告诉这个笨蛋。

爱就好好爱,不要再与爱的人为敌,也不要再与自己为敌了。 Xf67oPHcae7ejHtBwGk2B5nSnnwbAoX8fRsrVx+lUMtunc26F5RWk7nwiEBEMt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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