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入主洛阳,许昌失去了它分陕的重要地位。并且在此前正始二年的一件事,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它未来的地位。前文提及邓艾的上书,此次上书主要是为了罢省许下屯田,《资治通鉴》卷74魏邵陵厉公正始二年条云:
朝廷欲广田畜谷于扬、豫之间,使尚书郎汝南邓艾行陈、项以东至寿春。艾以为:“……陈、蔡之间,土下田良,可省许昌左右诸稻田,并水东下(汝水、颍水、蒗荡渠水、涡水皆经陈、蔡之间而东入淮),令淮北二万人,淮南三万人,什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益开河渠以增灌溉,通漕运。计除众费,岁完五百万斛以为军资,六、七年间,可积二千万斛于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
自邓艾提议后,正始四年,司马懿在亲自领兵南下,攻废东吴诸葛恪皖城屯田后,步入实施,“帝以灭贼之要,在于积谷,乃大兴屯守,广开淮阳、百尺二渠,又修诸陂于颍之南北,万余顷。自是淮北仓庾相望,寿阳至于京师,农官屯兵连属焉”。 废许昌屯田并水南下,而在淮南广兴屯田,从此曹魏对吴的攻势也总体推进到淮南地区,这一地区在此后建立了稳定的屯田。并且就屯田的成就看甚至有超过许下屯田的趋势,从此省掉了千里运粮之苦。自此再也看不到关于许下屯田的记载了,既然已经“并水东下”,则许下的屯田被废弃的可能性比较大,即使没有废弃,由于难以找到充足的水源,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产量的急剧下降,泰始年间罢屯田以前恐怕就已经荒废了。日本学者西嶋定生指出:
然而,典农官的腐败现象从文帝黄初年间开始萌芽,到明帝时期已经成为决定性的了,但军屯田在齐王正始初年却获得了飞跃的发展。上面说过,这是宣王司马懿在邓艾的建议下发展的,无需说其目的在于加强对付吴国的第一线基地——淮北、淮南的军备。
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淮南、淮北的屯田都是军屯,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这一地区的军事力量大规模增强。屯田的南移,使扬州军镇的实力和独立性获得长足的发展,在针对东吴的军事行动中,淮南军队可以直接南下,再也无须皇帝亲征,所以许昌地理位置所带来的战略优势被取消了。尽管战略形势发展到了这一步,但许昌地位的变化却并没有立即显示出来,原因还是在于扬州军镇实力和独立性的加强。
正始以后,从曹爽执政到司马氏掌权,前后对孙吴的军事行动都有所收缩,特别是到了司马氏掌权时期。《三国志》卷28《魏书·钟会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曰:“初,夏侯霸降蜀,姜维问之曰:‘司马懿既得彼政,当复有征伐之志不?’霸曰:‘彼方营立家门,未遑外事。’”司马氏掌权后全面收缩了对外的军事行动以邀人心。所以战线推进到淮南地区,其优势短时间内并没有体现出来,反而淮南军镇实力的加强,在司马氏代魏过程中带来很大的麻烦。
屯田的南移,带来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作为东南方军镇的淮南,其地位陡然上升,大规模的屯田使它能解决自身的军食问题,其独立性大大提高。 在司马氏代魏过程中,为司马氏造成的麻烦是沉重的。从王凌、令狐愚到毌丘俭、文钦再到诸葛诞,司马氏在淮南的一再叛乱中疲于奔命。王凌最终在司马懿南下时束手就擒,而到了毌丘俭、文钦时,就演化为直接的军事对抗了。
正元二年正月,有彗星数十丈,西北竟天,起于吴、楚之分。俭、钦喜,以为己祥。遂矫太后诏,罪状大将军司马景王,移诸郡国,举兵反。迫胁淮南将守诸别屯者,及吏民大小,皆入寿春城,为坛于城西,歃血称兵为盟,分老弱守城,俭、钦自将五六万众渡淮,西至项。俭坚守,钦在外为游兵。
司马师征讨时提到,“淮南将士,家皆在北,众心沮散,降者相属,惟淮南新附农民为之用”。 此所谓“淮南新附农民”自然是淮南一带的屯田民,因为非军队设置,家属同居,所以在此时尽为毌丘俭所用。“俭、钦之破也,诞先至寿春。寿春中十余万口,闻俭、钦败,恐诛,悉破城门出,流迸山泽,或散走入吴。” 文钦、毌丘俭已然溃败,寿春城中尚有如此多人口,其中自然大部分是淮南屯田民的家属。到了诸葛诞时则势力更大,“敛淮南及淮北郡县屯田口十余万官兵,扬州新附胜兵者四五万人,聚谷足一年食,闭城自守”。 淮南军镇能够成长到如此程度,自然归功于屯田的作用。如此强大的势力,如果直指东吴,则许昌地位下降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它所指向的却是司马氏,在一再的征讨中,许昌地位得到了暂时的维持。
出征者仍然来自洛阳,战场仍然是淮河边上的寿春,许昌作为行军枢纽的意义仍然存在。司马懿征王凌时,“帝自帅中军,泛舟沿流,九日而到甘城。凌计无所出,乃迎于武丘……即以凌归于京师”。 司马懿水军南下,据《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武丘又称丘头,颍水过项县南下即为武丘,司马懿乃是顺颍水而下,也就说他正是从许昌出发。司马师出征毌丘俭时,《晋书》卷2《景帝纪》云:“戊午,帝统中军步骑十余万以征之。倍道兼行,召三方兵,大会于陈许之郊。” [1] 最后回军时死于许昌,可见在征讨淮南时,从洛阳出兵许昌是必经之地。司马昭平诸葛诞时,“秋七月,奉天子及皇太后东征,征兵青、徐、荆、豫,分取关中游军,皆会淮北。师次于项,假廷尉何桢节,使淮南,宣慰将士,申明逆顺,示以诛赏。甲戌,帝进军丘头”。 项县及丘头(武丘)皆为颍水所经过之要冲,此次进军顺颍水而行是必然的,也就是说,司马昭仍然发自许昌。许昌居于洛阳东南要冲,在司马氏平定淮南叛乱过程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所以尽管屯田的南移从长远来看会导致许昌战略地位的丧失,但在眼前却没有实现,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对吴的战争,另一方面,对吴战争固然开始以淮南为据点,但在对淮南的战争中许昌仍是必经之地。司马氏不得不为平定淮南叛乱而屡屡兴兵,正是“淮南三叛”暂时维持了许昌的战略地位。
曹魏在从建安年间到文帝、明帝时期,在与东吴的边境上,守将的主要任务仍然在于防守而不是进攻,事实上这是由他们本身的实力决定,不论是襄阳、江夏还是寿春、合肥、居巢以及广陵,边境守将从未发起过有重要影响的攻击。这在《三国志》卷26《满宠传》和卷18《文聘传》等中都有反映,满宠兴建合肥新城正是为了便于防守。所以曹魏发动对孙吴的进攻时,往往都是皇帝亲自率军顺流南下。
但扬州事件最终解决,许昌作为军队出征的必经之地的地位随之丧失。淮南局势的平定,使其成为西晋针对孙吴军事进攻的重要据点,尽管在此后仍然对它保持警惕。 从此直到西晋灭吴,对吴的攻势全面前移,所以晋武帝灭吴,只需一道诏书,琅邪王伷从兖州,王浑从扬州,王戎从豫州,杜预从荆州,王濬从益州,就能数道并进,无亲自领军、千里转战、督运粮草之苦,而坐享灭吴之实。形势改变了,进攻的据点推移到了前线,前线有了足够的实力和所需的物资,许昌在此过程中就失去了它在征吴战争中的战略意义。
曹魏的政治发展,整体经历了北上与南下两次转变,政治中心的转移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政权本身的发展方向。曹操最初定都许昌不免权宜之计,此后其中心从河南迁至黄河以北的邺城,乃因平定冀州加强统治的需要,同时邺城的地理位置对其此后平定中原及讨伐南方的吴蜀极为不利,这正是此后曹丕完成禅代迁都的原因,都城在此回到河南,也预示着这一政权在此后统一天下的决心,孙吴虽然在曹丕曹叡时期遭受的攻击尚不及曹操时期频繁,但其遭受的威慑却远远过之,这或许也是侧面促成吴蜀联盟稳定的一个因素。
在这一过程中,许昌地位的变化及角色的转变恰恰投射出整体趋势的变化。虽然其都城地位的剥夺是在黄初元年,但事实上在曹操迁邺以后其处境早已十分尴尬,这也是关羽北上曹操轻言迁都的原因。从都城转变为军事跳板,再成为军事据点,分裂的局势造就了这一系列的变化,而这一系列变化恰反映了逐步走向统一的趋势,其中既有对外军事活动的推动,又存在内部政治斗争的催化,许昌,在曹魏的政治转折中一直扮演着圭臬的角色。
[1] 《三国志》卷58《陆逊传附子抗传》曰:“初,江陵平衍,道路通利,抗敕江陵督张咸作大堰遏水,渐渍平中,以绝寇叛。祜欲因所遏水,浮船运粮,扬声将破堰以通步军。抗闻,使咸亟破之。诸将皆惑,屡谏不听。祜至当阳,闻堰败,乃改船以车运,大费损功力。”《晋书》卷98《桓温传》载北伐前燕,“时亢旱,水道不通,乃凿巨野三百余里以通舟运,自清水入河。 将慕容垂、傅末波等率众八万距温,战于林渚。温击破之,遂至枋头。先使袁真伐谯梁,开石门以通运。真讨谯梁皆平之,而不能开石门,军粮竭尽”。枋头之败的重要原因也是以水道运粮的问题。
[1] 出兵地点仍然在许昌附近,另此次战争影响区域较广,《晋书》卷2《景帝纪》称“次于 桥”。按:此即讨虏渠,前文已涉及,为颍水之一源,在召陵以北。《资治通鉴》卷76,高贵乡公正元二年条云:“(毌丘)俭等从项亦欲往争,发十余里,闻(王)基先到,仍复还保项。”(第2468页)项与讨虏渠皆在汝南郡境内,皆在颍水范围,司马师发自许昌可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