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禅代,失去了仅存的东汉都城名号,许昌似乎已经输掉了最后的政治资本,然后却在魏文帝即位后,再一次频繁出现在历史舞台中。《元和郡县图志》卷8“许州”条云:
后汉献帝初,遭董卓之乱,迁都长安,卓死东归于洛,魏太祖迎帝都许。及魏受禅,改许县为许昌县。然魏虽都洛,而宫室武库犹在许昌。
据此则似乎曹魏自文帝至明帝宫室武库仍以许昌为主。然而许昌宫的规模似乎又远远不能胜任这一殊荣,“魏文帝受禅后,修洛阳宫室,权都许昌。宫室狭小,元日于城南立毡殿,青帷以为门,设乐飨会”。 许昌宫室的狭小不容置疑,明帝时也曾遇到这个问题,“明帝叡太和六年如许昌,治许昌宫,起景福、承光等殿,后亦数驻焉”。 其筑殿恐亦出自此因。按曹操初迎献帝都许时,正处于中原大乱时期,仓促之间建立起来的许昌宫室本来就是应付一时之需,且曹操都许后一直在从事四方的征讨活动,尚未见扩建宫室的记载。天下初定后曹魏的政治中心迁到了邺城,许昌地位下降,扩建就更无从说起了,所以许昌宫室的规模自然不会太大。据《三国志》卷2《魏书·文帝纪》,曹丕营洛阳宫在黄初元年十二月,又云:“(十二月)戊午幸洛阳。”则文帝前往许昌宫仅为了完成朝仪,明帝扩建洛阳宫时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许昌宫已经远远不能容纳曹魏的政治系统了。
再看武库,武库作为都城的一部分,曹丕修洛阳宫时如果没有同时建立武库是难以想象的。而且从曹魏到晋武帝受禅,并没有提及洛阳修建武库之事,所以洛阳武库在文帝时应该就已经修建起来。“(正始)十年正月,车驾朝高平陵,爽兄弟皆从。宣王部勒兵马,先据武库,遂出屯洛水浮桥” 则更指明了洛阳武库的存在。同传裴注引《魏略》曰:“(桓)范又谓(曹)羲曰:‘卿别营近在阙南,洛阳典农治在城外,呼召如意。今诣许昌,不过中宿,许昌别库,足相被假。所忧当在谷食,而大司农印章在我身。’” 《资治通鉴》卷75,邵陵厉公嘉平元年条亦载此事,胡三省注曰:“许昌别库贮兵甲;洛阳有武库,故曰别库。” 洛阳亦有武库,那么“宫室武库犹在许昌”之说就难以成立了,并且修洛阳宫时文帝已经深感许昌宫之狭小,所以洛阳宫殿规模要远较许昌宫宏伟,而与此相配的洛阳武库自然也不会小。那么文帝和明帝频繁前往许昌,其原因就并不在此了。
《三国志》卷13《魏书·王朗传》载:“孙权欲遣子登入侍,不至。是时车驾徙许昌,大兴屯田,欲举军东征。”再看文帝与明帝的南征,几乎每一次都与许昌相关,许昌在曹魏进攻东吴时几乎已经成为后方基地。许昌在失去政治地位以后并没有失掉它的经济地位, 许下屯田一直没有间断,这在南下伐吴的战争中意义是巨大的。
从许昌的地理位置看,据《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许昌地处洛阳东南,东北靠洧水,西南临潩水,而两条河都向东南注入颍水,颍水向南经西华、项县、汝阴后入淮河。经此则可连接江南水网,南抵扬州,甚至能够达到长江,这样一条天然的水路通道在曹魏对东吴的攻势中所占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皇上悼愍斯,宿昔奋天怒。发我许昌宫,列舟于长浦。” 许昌成为南下进攻孙吴行军路线上无法绕开的枢纽。
再看曹魏与东吴的战事,双方的边境线较长,基本上东到大海西到蜀界,都是防御的地区。然而从战事看,向西集中在襄阳、江陵一线,向东则扩展到广陵地区。尽管范围如此大,但双方战争的焦点仍然集中在合肥一带。 孙吴地处江南,水军一直是其所长,而且江南水网密布,这就使曹魏在每次南下时都必须事先简练水军。 水道南下除了许昌一线外,另有谯郡的涡水,经谯、龙亢,于今天的安徽省怀远县入淮。若战事在广陵,则两条路线的重要性不相上下。但若集中在合肥,则不论哪条水道都必须从重镇寿春沿淝水南下。颍水入淮后可以顺流而下达寿春,而涡水入淮却必须逆流而上,这就为行军带来较大的困难,所以在魏吴战事集中在合肥的前提下,尽管曹魏有两条路径可供选择,但许昌仍然有它的优势,特别是在迁都洛阳之后。曹魏攻吴一直都是皇帝亲征,若经由涡水,则过于迂回,路途过远,行军不便,而经许昌顺颍水南下寿春,几乎为直线南下,缩短了行军路程。
许下屯田在曹魏的征伐活动中一直具有特殊地位。大军既动,以粮运为艰,所以一般都依水道而行,这样不但会减轻运输难度,而且能够节省很大的人力物力。 [1] “(建安)九年春正月,济河,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 征袁尚时曹操也是通过这一路径。《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云:“(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此次开芍陂屯田,究其原因大约也是军粮上遇到了问题。
芍陂屯田的持续时间难以考证,刘馥为扬州刺史时,“聚诸生,立学校,广屯田,兴治芍陂及(茹)[茄]陂、七门、吴塘诸堨以溉稻田,官民有畜”。 他卒于建安十三年,而十四年曹操开芍陂屯田,很明显在刘馥死后屯田即荒废了,或者屯田规模并不大,大军南下根本不足以满足所需。《三国志》卷16《魏书·仓慈传》载:“建安中,太祖开募屯田于淮南,以慈为绥集都尉。”应该正是指这一次,曹操开屯田又持续了多久就难以考证了。赤乌四年(241)“夏四月,遣卫将军全琮略淮南,决芍陂,烧安城邸阁,收其人民”。 大约在此事之后芍陂屯田受到很大的破坏,然而这之后不久,就开始更大规模的淮南屯田。
芍陂屯田的规模很值得怀疑,前引《三国志》卷13《魏书·王朗传》,文帝“是时车驾徙许昌,大兴屯田,欲举军东征”。《资治通鉴》卷69文帝黄初三年条载此事,也就是说到黄初三年,文帝欲伐孙吴仍不得不在许昌屯田。大约芍陂屯田只能满足当地驻守军队的物资,一旦大军征行,根本不足以供应,所以仍然需从其他地方调集粮草。《资治通鉴》卷124宋文帝元嘉二十三年条何承天上表云:“臣窃以曹、孙之霸,才均智敌,江、淮之间,不居各数百里。何者?斥候之郊,非耕牧之地,故坚壁清野以俟其来,整甲缮兵以乘其弊;保民全境,不出此途。”此上疏《宋书》卷64《何承天传》中亦有载,则双方在前线都没有稳定的居民,双方边境的纵深区域都是战场,这一带建立稳定的大规模屯田是相当困难的。《三国志》卷14《蒋济传》载:
明年使于谯,太祖问济曰:“昔孤与袁本初对官渡,徙燕、白马民,民不得走,贼亦不敢钞。今欲徙淮南民,何如?”济对曰:“是时兵弱贼强,不徙必失之。自破袁绍,北拔柳城,南向江、汉,荆州交臂,威震天下,民无他志。然百姓怀土,实不乐徙,惧必不安。”太祖不从,而江、淮间十余万众,皆惊走吴。后济使诣邺,太祖迎见大笑曰:“本但欲使避贼,乃更驱尽之。”
边境之内因为战事而无法实现稳定生产,曹操的这一举动盖亦出于此因。很明显曹魏不可能在扬州一带建立稳定的屯田,并且,更重要的是扬州并未设置屯田长官,所以这一带即使有屯田也只是地方官自主开发的,这就缺少稳定性,也从另一面印证芍陂屯田的规模并不大。“淮北、淮南屯田是曹操时在刺史主管下设置的,而它的飞跃发展是在司马懿受明帝遗诏为齐王芳的摄政,统管军事,亲自督军南征时才取得的。” 也就是说,魏文帝到明帝时期,扬州一带并没有大规模的屯田,在攻吴的大势下,前线的军粮供应成为必须解决的问题,而这就使得一直以来卓有成效的许下屯田的价值更为突出,并且许昌紧靠南下水路,粮食运输方便。
许下屯田一直较为稳定,颍川典农中郎将有建安二十三年的严匡,直到文帝受禅,仍然有徐邈、裴潜等任此职,事分别见《三国志》卷27《徐邈传》及卷23《裴潜传》。 许昌正因为这个优势,成为对吴战争的物资据点。这种情况在文帝、明帝两朝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也稍可解释文帝、明帝频繁前往许昌的原因。尽管曹魏在建安初年就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屯田,“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 这恐怕仍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三国志》卷28《邓艾传》载邓艾上书云:“昔破黄巾,因为屯田,积谷于许都以制四方。今三隅已定,事在淮南,每大军征举,运兵过半,功费巨亿,以为大役。”此上书在正始二年(241),在此前的所谓“事在淮南”应该正指文帝、明帝两朝对吴的攻势。大军南下仍然是从许昌运粮,许下屯田在对吴战争中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其屯田规模因为文帝、明帝两朝对吴的明显攻势,有大规模的扩充是毋庸置疑的。许昌正因为军事上的原因,在曹魏迁都洛阳后,突然跃居到一个比较特殊的地位。
建安年间曹操对吴战争的情况见表1-4。
表1-4 建安年间的对吴战争
可以看到几乎所有战事都发生在扬州境内,可考的只有十四年为自谯南下(按:曹操建安中后期几乎再没有涉足许昌),而战事既然仍在扬州一带,推测一直都是由谯入淮的。当时曹操都城在邺城,其南下自然不会绕道许昌而行。
而到文帝时进军的地点开始有所改变(见表1-5):
表1-5 文帝时期的对吴战争
开始从许昌出军,并且,文帝频繁地幸许昌宫,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对孙吴的威慑。明帝时针对孙吴的军事活动只有青龙二年亲征,至寿春,仍然是淮河水路,“辛巳,行还许昌宫”。 则其最初发自许昌宫应该不误。
突出的是黄初六年开通讨虏渠,这是在对吴攻势上一件极其重大的事。讨虏渠即 水,乃是分流汝水而注入颍水,是颍水在潩水、洧水注入后的重要一源。讨虏渠顾名思义用于军事,其目的乃在于增大颍水流量。尽管这一年文帝从谯南下,但讨虏渠的意义却是巨大的。且冠以“讨虏”之名,在针对孙吴的战争中直接提高了颍水的运输能力。
许昌优越的地理位置,成就卓著的许下屯田,便利的水道交通,在曹魏定都洛阳后,使它在军事上突然崛起。从文帝时期开始,在皇帝亲征孙吴的过程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三国志》卷2《文帝纪》裴注引《魏略》文帝的诏书曰:
今内有公卿以镇京师,外设牧伯以监四方,至于元戎出征,则军中宜有柱石之贤帅,辎重所在,又宜有镇守之重臣,然后车驾可以周行天下,无内外之虑。吾今当征贼,欲守之积年。其以尚书令颍乡侯陈群为镇军大将军,尚书仆射西乡侯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若吾临江授诸将方略,则抚军当留许昌,督后诸军,录后台文书事。镇军随车驾,当董督众军,录行尚书事;皆假节鼓吹,给中军兵骑六百人。吾欲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飨赐军士。
许昌这时已经上升为后方重镇,体现了在军事上不可替代的地位。《资治通鉴》载:“魏受汉禅,以许昌为别宫,屯重兵以为东、南二方根本。” 其在对吴战争中的战略地位之重要可见一斑。
到了曹魏正始年间,对东吴的攻势明显减弱。很快司马氏掌权后,许昌的地位又有所变化,最突出的就是司马昭的出镇许昌。
蜀将姜维之寇陇右也,征西将军郭淮自长安距之。进帝位安西将军、持节,屯关中,为诸军节度。淮攻维别将句安于麴,久而不决。帝乃进据长城,南趣骆谷以疑之。维惧,退保南郑,安军绝援,帅众来降。转安东将军、持节,镇许昌。
句安降在嘉平元年(249)秋,恰在高平陵事变之后。 司马昭镇守许昌,在司马氏代魏的过程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此秋,姜维寇陇右。时安东将军司马文王镇许昌,征还击维,至京师,帝于平乐观以临军过。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方食栗,优人云午等唱曰:“青头鸡,青头鸡。”青头鸡者,鸭也。帝惧不敢发。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谋废帝。
到正元元年(254),很明显司马昭的力量在司马氏代魏过程中是举足轻重的。许昌的兵力成为司马氏左右洛阳朝局的重要力量。司马氏兄弟一居洛阳主朝局,一居许昌掌兵权,许昌这时成为牵制洛阳的工具。
司马氏在曹魏政权下权力的展开,乃是从政治的核心区域开始,许昌虽然失去了南下跳板的作用,却演变为牵制洛阳的直接工具。但到了司马师死后,情况又有所改变。
及景帝疾笃,帝自京都省疾,拜卫将军。景帝崩,天子命帝镇许昌,尚书傅嘏帅六军还京师。帝用嘏及钟会策,自帅军而还。至洛阳,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辅政,剑履上殿。
从此许昌牵制洛阳的军队直接进入洛阳,司马昭开始总揽朝政。这主要是司马氏本身出于控制朝政的需要,司马师东征毌丘俭、文钦时,司马昭居洛阳,到了司马师死后,司马氏掌权者只有司马昭,没有其他较为杰出的人物,所以出征寿春的诸葛诞时就不得不挟制皇帝随军同行。“司马昭奉帝及太后讨诸葛诞。(胡注云:昭若自行,恐后有挟两宫为变者,故奉之以讨诞。)” 司马昭入主洛阳后,许昌的特殊地位也就不存在了,但一直以来许昌建立起来的军镇地位,并没有完全消失,晋武帝受禅前期,仍然以扶风王骏镇守许昌, 显然许昌已经成为都城洛阳附近重要的捍卫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