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夏,夏鼐由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初中部毕业时,是被保送直接升入高中部的五名优秀毕业生之一。但他领到毕业证书后并未在本校入学,而是远赴上海,报考光华大学附属中学(华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前身),以期扩大眼界,更好地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因为夏鼐第一次出远门,大哥夏鼎特地陪伴,乘招商局的海轮前往上海。当轮船驶抵十六铺码头将靠岸时,夏鼐一眼望见黄浦江边的外滩,尽是高耸的洋楼,汇丰银行、江海关、沙逊大厦和中国银行等,巍然矗立于阳光之中,使他初次感受到西洋建筑物的雄伟。
光华大学及其附属中学,是沪上新近建立的私立学校。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时,圣约翰大学及其附属中学师生参加爱国活动,遭到身为美国基督教会牧师的校长卜芳济(Hawks Pott,F.L.)的百般阻挠,不许罢课和降半旗致哀。于是爱国师生愤而离校,誓与外国教会脱离关系,随后便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自行办学,取古《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之意,定名“光华大学”。这与脱胎于天主教会震旦大学的复旦大学同出一典。时任沪海道尹的张寿镛,被推举为光华大学校长。起初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租屋为大学临时校舍,在枫林桥租屋为附中校舍,1926年营建正式校舍于大西路(今延安西路中山路口,1937年“八一三”后光华校舍被毁,原地现为东华大学校址)。当时公开宣布的办学宗旨是“培养高尚人格,激发国家观念”,校训则为“知行合一”。
1927年夏鼐到光华附中入学时,校址已在大西路。附中和大学同在一个大院之内,校舍尚未完全建成,只有两幢大屋顶的教学楼、两座学生宿舍,临时教室则是二三十间竹筋土墙的茅草棚。这种教室,夏天颇为凉爽,冬天则奇冷无比,上课时要穿棉袍,手冻得难以认真笔记,但同学们从不叫苦。
光华附中当年的教学情况,与省立上海中学、南洋模范中学齐名,是上海的三大名校之一。当年的光华大学副校长廖世承,兼中学部主任。他于民国初年由清华学校派送留美,专攻教育学和心理学,是一位早期获得博士学位的教育家;1949年以后曾任光华大学校长、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上海师范学院院长。光华附中在课程上,国文、英文、数理化并重,数理化和外国历史都用英文教材。授课老师多为高水平的名师,其中国文一课先后由顾荩丞、王蘧常执教,两位先生后来都是知名的大学教授。
夏鼐当年读书用功是很突出的,每个学期开学时已经把主要课本从头到尾自学一遍,这样打好一定的基础,再加上课堂认真听讲,所以成绩特别优秀。高一下学期开学前,学校实行分科,夏鼐返乡尚未回校,同宿舍的同学代报文科,由于分科并不严格,也就听任了。他不但对文史方面兴趣甚浓,而且对数理化也肯钻研,成绩同样出众。夏鼐感到光华附中的各门课程,只有英文比温州十中所学高深,一两个月也就赶上了,其余反不及温州十中,所以有较多的时间用于课外学习,还不时抽空去大学部偷听名教授所讲课程,如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张东荪的“西洋哲学史”、吴梅的“中国戏曲史”等。1927年11月16日下午,鲁迅莅临光华大学讲演,夏鼐亦曾到场听讲。当时鲁迅刚于10月从广州来到上海定居,各大学纷纷约请讲演。他在光华大学讲演开场时说了几句客气话:“谢谢各位的邀请,还承你们派汽车来接我,事实上我今天要说的话,是不值得派汽车来接的。”给大家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王蘧常在国文课上,要同学以“我所最钦佩的一个人”为题作文,夏鼐便写了一篇听鲁迅讲演的杂感。由于中学的课程较多,他又不愿意旷课,有时只是在窗外一观名家风采,未能进入教室听讲。见于《夏鼐日记》的名家还有张歆海、徐志摩、钱基博、吕思勉,等等。
光华附中时期的同学和同乡王祥第,曾忆及夏鼐课外学习的情况。 那时大多数同学是寄宿生,寝室兼作自修室,八个人一间。有一个学期,与夏鼐同室的七位同学都是上海人,课余常在室内拉琴唱戏,有时还伴以锣鼓,他身处其间,却仍能全神贯注,静心地读书、写作业,完全不受干扰。夏鼐课外阅读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广泛涉猎,强化记忆,每有心得,随时摘录于便条纸上,默读几遍后付诸一炬。为什么不保留呢?他说,手抄加强印象,默读为巩固记忆,反复阅读几遍就记住了。他这样锻炼自己的记忆能力,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一些外国名人如爱迪生、拿破仑等的生卒年份,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夏鼐曾要求自己每天读课外书刊100页,无论在校期间还是假期回家都是如此,经常在图书馆翻阅书报杂志,涉及的方面很广,甚至《东方杂志》那种大型综合性刊物,几乎每期都整本阅读。王祥第与夏鼐早在初中时期即曾同窗,经过高中阶段,后又同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就读,亲密的友情保持终生。平阳人王栻,也是夏鼐初中、高中和大学时期的同窗,友情深厚,经常与夏鼐在一起切磋学问,后来曾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维新运动的研究。交往较多的光华附中同学还有张宗燧,是时任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张东荪的次子,就读清华大学时期与夏鼐同住过一间宿舍,并且同时去英国留学,后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光华附中的管理十分严格,全体同学都穿制服上课,半月一次的例会按座位号入席,上课、开会时迟到或缺席订有罚则,又在晚间按时点名。为培养学生多方面的进取精神,课外开展种类繁多的研究、比赛活动,并且编辑出版学生刊物,由校方给予一定的资助和指导。夏鼐的学习成绩是相当优秀的,有两个学期获得全年级第一名,还在全校国文作文竞赛和英文翻译竞赛中获得银质奖章,曾担任光华附中学生会周刊的编辑部主任和文艺组负责人。
夏鼐就读光华大学附中时参与编辑的学生刊物,及其发表的与吕思勉教授商榷的文章
夏鼐在高中毕业前已有相当的抱负。1930年4月他的国文课作业以《减字木兰花·春晓》为题写道:
晨曦一抹,微透窗纱红似血。别院东风,时带余香入房栊。莺啼燕语,帘外任他春几许。客枕春慵,梦绕关山睡正浓。
跋语申述说:
这篇本是带点象征派的色彩,旭日红霞,象征着赤色潮流的猛进。有勇气有血性的青年,都要受这刺激而兴起,为新社会的产生而努力。然而可怜受了布尔乔亚阶级的遗毒的我,却正在迷梦方酣,虽意识到现代的思潮,而竟不能奋起。不长进的驽庸的人,恐终将要受到没落的悲哀。
当时他的志愿是进交通大学工科或清华大学文科。想进工科,是幻想做一名工程师:“在辘辘作响的马达旁边辛勤着、挣扎着,每天劳作几小时,然后划上一根香烟,躺在沙发椅上,悠然看闲书,这种生活是何等安逸和可爱。”至于文科,他在光华附中已有出色的表现,曾经写有以《论永嘉学派》为题的作文,对中国思想史上这一重要学派的宗旨提出颇有见地的看法,并且写道:“一个社会中具有善心的人已经稀少了;若这班人又只以洁身自好为止,不思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这种社会便难进步了。” 更为难得的突出表现是,夏鼐于高中毕业前夕在《光华大学附中周刊》第1期发表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题为《吕思勉〈饮食进化之序〉的商榷》,指名道姓地向时任光华大学历史系主任的吕思勉教授提出商榷,从科学常识和文字训诂上批评将“茹毛饮血”的“茹毛”解释为“食鸟兽之毛”的传统错误,断定这个“毛”字的正解应为“草木”,表现出勤于思考、善于钻研、敢于挑战的可贵精神。
夏鼐在光华附中读高中时期即已结婚。夫人原名“李秀英”(夏鼐嫌这名字俗气,婚后为她改名“李秀君”),娘家是温州旧城南门外双屿山的富户。他们的结合,完全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924年春夏鼐刚进初中时即已订婚,但在婚前二人没有见过面。由于秀君的大弟与夏鼐同在温州十中读书,所以她早就获知未来的夫君沉默寡言、衣着朴素、一心向学。1927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 他们成婚时,夏鼐直到二十六日才从上海赶回,婚后不到一星期,又急忙返校参加期末考试。秀君年幼时一度缠足,只读过短时间的私塾,但貌美贤淑,勤俭持家,以病弱之躯,独自在家服侍公婆、抚育儿女,长达二十余年。而夏鼐从1927年开始离开温州在外学习、工作,专心治学,仅有数的时间返乡探亲,直到1952年才将全家迁到北京团聚。夫妇二人虽然在文化上差距很大,但始终以仁爱、宽厚的感情,相濡以沫,共同走过半个多世纪的生活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