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生活在川、甘交界处的白马人是古代已经消失了的古部族氐族的后裔吗?费孝通很早就关注到了这个问题,对于“平武藏人”是如此叙述的:
在川甘边境,大熊猫的故乡周围,四川平武及甘肃文县境内居住着一种称为“平武藏人”或“白马藏族”的少数民族有几千人。解放前受当地番官、土司、头人的奴役。1935年,红军长征经过该地;尔后,惨遭国民党的屠杀,仅存五百余口,隐族埋名,依附于松潘藏族大部落,和附近的其他一些少数民族一起被称为“西番”。……据最近调查,他们自称“贝”。他们的语言和藏语之间的差别超过了藏语各方言之间的差别,在语法范畴及表达语法范畴的手段上有类似于羌、普米等语的地方。他们的宗教信仰也较原始,崇拜日月山川,土坡岩石,而无主神,虽部分地区有喇嘛教的渗透,但不成体系。
从这些事实上不难看到,“平武藏人”在历史上并非藏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新闻报道、宣传片和纪录片都指向“白马人是历史上已经消失了的神秘古部族氐族的后裔”,尤其是《探寻东亚最古老的部族》这部纪录片播出以后,这种“神秘感”愈演愈烈。
白马人有语言而没有文字,他们在历史上的文字记载也是寥寥无几、只言片语。《魏略·西戎传》中记载:“(氐人)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 这说明,氐人有自己的语言,由于长期与汉人交错杂居,汉化比较严重。这与今天白马人的语言使用状况一模一样,白马人大多能熟练地使用两种语言:白马语和汉语,对着汉人说汉话,回到寨子“则自氐语”。《武阶备志》载:“在周以后,庐落耗散,其种人留居武都者,有苻氏、杨氏、窦氏、强氏、苟氏、毛氏诸巨姓。” 白马人现在居住的寨子最早以亲族为单位分布,各自有姓,如强、杨、王等都是笔者在文县铁楼调研时遇到的大姓,在白马山寨里,只要说出姓名,当地的村民就大概知道你是哪个村的,你的家族和亲属关系网基本上了然于胸。
清道光《龙安府志》也载:“夷人名曰西番,即古吐蕃遗种,与松潘及甘肃洮、汶番同种类。土地俱系深山,悬岩峭壁,附葛攀藤,刀耕火种,历来并未认纳粮赋。” 明清时期,平武是龙安府的首县,《龙安府志》是清代道光二十年(1840)编修的一本地方志。早在西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在龙安镇(今平武县城)就设立了刚氐道,距今(2020年)已有2221年的历史。
番民男妇务农为生。每岁三月,种大麦、青稞,七、八月始收获,备作炒面与酒。五月种荞,九月始收获。霜迟则获,霜早则不成颗。一岁之供,全赖乎荞。多荒少熟,不出外佣工,荒则采蕨根作面为食。……番民耕种用双牛耕。其牛呼犏牛,出松潘寨。价颇贵,每头约价十金,犁地有力。亦养旄牛,多供宰杀。贫而无力者,亦用旄牛耕地。犏牛似旄牛,黑、白色,角细锐长,尾毛似马毛。……番民服色,男多穿红毪衣,衣领暨下脚边,俱用青花布缘腰作密折,长止过膝。帽用白羊毛为毡作成。以牛皮为带,嵌小铜花为饰。鞋以麻布作桶(筒),牛皮作底。夏衣麻布,不染色,长短式样与毪衣同。冬用毪衣,长至足。……番妇剃鬓余发,总成一瓣(辫)于后,包以青布。衣用黑色毪或青蓝布嵌成花,长至足。带用红毪,宽四五寸,一幅缠腰拖后。鞋与男同。……番女发瓣(辫)作小细瓣(辫)数十根,往松潘贩买小白珠海巴为饰。衣用杂色毪,间幅为之。带与鞋俱与番妇同。番人所穿之毪,系番妇席地而织,有梭无机,辛苦且难。每日止可织毪一尺或七八寸,织麻布二、三尺不等。……番人嫁聚男家请媒往女家求说,允则受其布、肉为定。男家请番僧择吉接取请客,女家父母兄弟携女同来,男家宰杀大小猪只,备咂酒聚两家至戚,欢饮一二日而散。女随父母归。俟二三年请酒如前,女留住,有孕则解细瓣(辫),去衣饰,而呼为妇人。生男教以习射,生女教以绩麻、织布。……番人死丧无孝,但穿破衣埋藏,无棺椁。死者亲子负尸,往穴地,盘其足,坐如生时。用土石掩覆安埋后,有力者请番僧、喇嘛同诵经咒。无力者请番僧占卜埋藏,宰杀猪、羊以祭。喇嘛系番童自幼出家学经咒于和尚者,长则赴西藏朝活佛,归则称为喇嘛。有妻室,习经咒者,称为道士。喇嘛择地修房,居不在寨内与番人同住,穿红、黄衣,长至足。番人最尊重喇嘛,见则叩头。……番民所居房屋,四围筑土墙,高三丈,上竖小柱,覆以松木板,中分二、三层,下层开一门圈牛羊,中上住人,伏天则移居顶层。……番人闲时好猎,所用之弓岩桑木削成,箭桶(筒)以竹蔑为胎,蒙以獾猪皮,以竹作(杆),箭头用铁打成倒须。所猎之物多岩羊、山驴等物。……寨内设有番牌一二名,职司约束。除番牌外,又有土目一二名,统领管束。皆世其役,父亡子继,兄终弟及。替役之时,官给委牌,以专责成。头目散人为友,相见无尊卑。散番有婚姻、地土、斗殴等事,告于番牌、土目,谅事之大小,令曲者出备油、羊、刀、布等,与直者服礼,以酒解和而息。有不能和息者,番牌、土目禀土官,按法惩治。重大者,详请地方官批示遵行。传信用木刻,到官用牌禀。……
番民生业、男妇服色、婚嫁、死丧、住居、房屋,一切与长官司管辖番民风俗相同。由此可见,“西番”指的就是今天的白马人。清代道光二十年(1840)编修的《龙安府志》距今(2020年)180年,里面记录的一字一句都可以在平武白马山寨中找到现实的迹象与史书互相印证。
《南齐书·氐羌传》载:“于(仇池)上平地立宫室、果园、仓库,无贵贱皆为板屋土墙。”这里的“板屋土墙”正是指今天白马人的家屋。清《职贡图·松潘镇属龙安营辖象鼻、高山等处番民》图说云:“其地皆高山,积雪不消,叠石为重屋,覆以柴薪,上居人而下饲畜。” 这种传统的以木头为框架、土坯夯墙的踏板楼至今还留存在白马山寨。笔者在平武白马藏族乡扒昔加古寨就见到了这种建筑,已经破旧不堪,不能住人,被列为“百年老宅”保护起来。在详述加、厄哩寨几个白马山寨里,受到旅游业的影响,统一规划为藏族风情民宿,房屋加入了很多藏文化元素。在文县铁楼藏族乡,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板屋土墙,但是在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之后,很多房子变成了危房,后来在政府的扶持下修起来的房子大多是钢筋水泥结构,与汉族无异了。
图1-4 白马人传统的板屋土墙
据康熙四十一年(1702)《文县志·番俗》记载:“文番即氐羌遗种,衣服五色,不穿中衣,戴毡帽如盖,以鸡翎插之。” 五彩衣是白马女子传统的服装,插着白翎、圆盘状的沙嘎帽已经成为白马人的族徽,无论在大山深处还是城市街头,只要看见插着白色羽毛的沙嘎帽就知道那一定是白马人。
《大清一统志》记载:古刚氐道在龙安府平武县东,甸氐道在陇南文县,湔氐道在松潘西北,氐道则在甘南天水、成县一带。魏晋南北朝时是氐族的强盛时期,唐代则衰落。“吐蕃势力从西藏高原兴起,并逐步进据氐族地区。今四川松潘、(甘肃)文县、武都一带氐族地区长期为吐蕃据有,该地的氐族逐步与吐蕃人相融合。今四川平武、(陕西)略阳一带未被吐蕃据有,该地的氐族则多与汉族融合。”
根据上述历代历史典籍中记载的民俗民风和笔者深入田野所见到的现实镜像互相比较、互相印证,现存的白马人完整地保持着古代氐族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时至今日,他们的生产生活大抵如古,很多历史典籍中关于古氐族的文字记载都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印证。笔者认为,“白马”与“氐”是不同历史时期对同一族群的称谓,历史上频频出现,强盛一时的氐族并没有消失,而是融合到汉族、藏族、羌族等其他民族中,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