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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历史表述中的“白马氐”

一 历史古籍中关于氐族的族源与族称

“相对于口传的神话、乡野传说而言,文字书写的历史更代表着对‘过去’的权威、典范表述。” 最早关于氐族的文字记载是先秦古籍《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又《山海经·海内南经》载:“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郝懿行笺疏:“互人,即《海内南经》氐人国也。氐、互二字,盖以形近而讹。以俗氐正作互字也。”氐人国是《山海经》传说中的国名,“灵恝生互(氐)人,是能上下于天”是炎帝后裔,“人面而鱼身,无足”,三星堆遗址中著名的“金乌箭插双鱼身”的镀金青铜器件与氐人人面鱼身的图腾都是仰韶文化的历史印迹。《山海经·海内经》曰:“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始生氐羌,氐羌乞姓。”袁珂校注:“郭璞云:‘伯夷父颛顼师,今氐羌其苗裔也。’郝懿行云:‘《周书·王会篇》云:“氐羌鸾鸟。”孔晃注云:“氐地之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伯夷父也为炎帝之后。氐、羌原为二族,同出于炎帝。氐出于灵恝,羌出于伯夷父。

灵恝生互(氐)人,时间大概是尧舜时期,商代初年已形成了很多大的部落。氐作为族称见于周代,与羌并称,《诗经·大雅·殷武》云:“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郑玄笺云:“氐羌,夷狄国在西方者也,享,献也,世见曰王。”孔颖达疏曰:“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故知在西方者也。” 秦指秦州,陇指陇西,即今甘肃天水、定西。《竹书纪年》云:“成汤十九年,氐、羌来贡。”又云:“武丁三十四年,氐、羌来宾。”

据顾颉刚先生考证:“‘氐’与‘羌’可分而实不易分。” “实不易分”是因氐与羌世世代代比邻而居、关系密切、难分彼此,所以有时又将之连称。“然则《王会》中舍氐羌外必尚有某羌在,何以不一见也?是则说氐、羌为平列之两名,似较近于事实。” 民族学家马长寿也言:“氐(白马人)与羌自古以来便是两族,关系密切自不待言。”2017年2月13日,笔者在四川省平武县做田野调研的时候,正值当地政府举行“平武青梅文化节”,在举行开幕式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当地的老百姓,戴着沙嘎帽、白色的翎毛随风摇曳的是白马人,穿着图案精美羌绣民族服饰的是羌族。他们在人群中攒动,穿着的服饰成为区分民族身份的标志,即使离开了他们世代而居的村寨,移居到县城中,他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民族传统。可见,自古以来,氐与羌世世代代比邻而居、关系密切、难分彼此、相互依存、相互影响,但从未同化。

图1-1 白马人

图1-2 羌族

汉武帝为了开疆辟土,巩固统治,建立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 ,派遣司马迁出使巴蜀,前往“西南夷”,撰写了中国历史上最早、最全面记载西南古代民族的《西南夷列传》。古之“西南”非今“西南”,司马迁所写西南是以巴蜀、蜀郡为中心,“巴蜀西南外蛮夷”,也就是巴蜀以西、以南的地区称为“西南”,“夷”字在汉时泛指少数民族,分布在这些区域的民族被称为“蛮夷”,即“西南夷”。具体而言,西南夷就是今天的甘肃、四川、云南、贵州等省的相关地区。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士箸(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从上述的史籍记载不难发现,“冉駹”是部落名。《后汉书·冉駹夷传》载:“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 也如顾颉刚所说:“可知冉駹一地实有夷、羌、氐三种人”,但“为羌或为氐常不易辨”。 由此可见,汉代的冉駹夷包括夷、羌、氐三种不同的族类,分布在坟山郡,即今汶川、茂汶一带。冉駹的东北部地区,即今松潘、九寨沟、平武、文县一带,正是今天白马人分布的区域。“君长以什数”,即部落有十多个或者几十个,所谓“白马”,是中国古代西南夷中七个部落集团之一,属于氐族系统的民族。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对“白马”作了最早的文字记载,虽然寥寥几笔却极有价值,既勾勒出了白马的居住区域,又对其经济类型、文化生活、风俗习惯第一次进行了系统的描述。可见,自秦汉以来,氐族活动的中心便是汉代的武都郡,大概在现在的甘肃陕西交界的陇南市境内。白马氐的得名可能与白马水(今甘肃文县白马峪河)、白水(今白水江、白龙江)等水域有关,很有可能这些水域附近曾经都是白马人居住的区域。

氐族在汉武帝开益州前大多分布在陕、甘、川交会的地方,汉武帝下令圈氐后,氐人率其族人大量地移居到甘肃陇南的武都成县以及陇西东南、渭水北岸等地,避汉锋芒,扩充势力。唐李泰《括地志》卷四《成州·上禄县》对白马氐的分布地区作了详细描述:“陇右成州、武州皆白马氐,其豪族杨氏居成州仇池山上。” 仇池山这个地名保留至今,在现陇南西和境内,山上的居民大部分姓杨,自称氐族之后。鱼豢《魏略·西戎传》对“氐人”做了较为详细的描述:

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或在汧、陇左右。其种非一,称槃瓠之后,或号青氐,或号白氐,或号蚺氐,此盖虫之类而处中国,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也。其自相号曰盍稚,各有王侯,多受中国封拜。

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杂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其衣服尚青绛。俗能织布,善田种,畜养豕牛马驴骡。其妇人嫁时着衽露,其缘饰之制有似羌,衽露有似中国袍。皆编发。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其嫁娶有似于羌,此盖乃昔所谓西戎在于街、冀、豲道者也。今虽都统于郡国,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间。又故武都地阴平街左右,亦有万余落。

氐人在东汉末年经历了一个动荡时期,《魏略·西戎传》对氐人的基本特点和社会生活的描述比较清晰,氐人与羌人的差异也十分明显。氐人有青氐、白氐、蚺氐之分,说明有多个分支;氐人有自己的语言,而且“多知中国语”,说明汉化程度较高;氐人的服饰也有自己的特点,虽然受到汉族、羌族服饰的影响,但是与汉族、羌族不同。

《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指出:

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有夜郎国,东接交阯,西有滇国,北有邛都国,各立君长。其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能耕田。其外又有嶲、昆明诸落,西极同师,东北至叶榆,地方数千里。无君长,辫发,随畜迁徙无常。自嶲东北有莋都国,东北有冉駹国,或土著,或随畜迁徙。自冉駹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此三国亦有君长。

夜郎、滇族、昆明族、氐族随着历史的演变,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这些古部族,在司马迁出使之后不久,便被其他民族所融合,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白马氐”的民族群体,《魏书·氐传》:“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白马氐”的“白马”既非地名,也不是当时氐族崇拜的图腾,笔者的田野调查发现:在白马人传统的民居踏板楼客厅的正中位置,神案的墙上供奉着他们祖先的族谱图,白马人的祖先都以骑着白马、身穿战袍的形象出现,白马在整幅构图中占据中心的位置且占有很大比例,白色的马在他们的眼中,并非一般意义的马,而是陪着祖先南征北战的神马。笔者认为,“白马氐”中“白马”是根据白马人祖先身骑白马这一特征命名的,是祖先崇拜的体现。

图1-3 白马人神案上供奉的族谱图

《华阳国志·汉中志》载:“东接汉中,南接梓潼,西接天水,北接始平,土地险阻。有麻田氐傁,多羌戎之民。……武都郡有氐傁,多羌戎之民;阴平郡多氐傁,有黑、白水羌,紫羌,胡虏风俗。” 《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载:“则氐傁为白马氐之别称可定。其人属氐类,故常文作‘氐傁’,以别于其他诸氐。”氐傁之连称,说明氐人与傁人已经融合,且又与汉人、羌人、胡人杂居,有了羌与胡虏的风俗习惯,后来又与涪水一带的巴人混杂,到了南北朝末期氐人的特性已经消失了。

《北史·氐传》云:“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立豪帅。” 《通典》卷一八九:“氐者,西戎之别种,在冉 东北,广汉之西,君长数十,而白马最大。” 黄烈认为这种表述和理解才符合历史事实。 如史书所载,氐人在秦汉之前已经定居在四川松潘、平武、甘肃陇南的广大地区,与今天白马人聚居的区域在地理空间上是完全重合的。

二 魏晋之后关于氐族的文字记载

“魏晋之后的史料就缺乏有关这地区氐族的记载。” 笔者认为,这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氐族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盛极一时,前秦苻坚统一北方后,由于氐人力量分散,淝水一战失败后很快就灭亡了。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寇者当然要隐藏身份才能免被诛之。其二,唐代随着吐蕃的强大,安史之乱之际,吐蕃趁虚东进,氐人的大部分区域落入吐蕃之手。掌握权力者也掌握着“历史”的建构,历史书写的是过去发生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氐”在历史典籍中频频出现的时候正值氐族统一北方、建立政权的鼎盛时期,同样,“氐”在历史典籍中慢慢消失的时候,也是氐人政权灭亡,氐族被迫逃窜山林、“保聚为寨”的时候。一个从最高处跌落谷底又被他族统治的民族,史书怎会过多着墨呢?因为,书写历史的权利已经被统治者剥夺。

尽管如此,自唐以后的文献中也有零星的记载,《新唐书·地理志》:“自禄山之乱,河右暨西平、武都、合川、怀道等郡皆没于吐蕃。” 说明安史之乱之后,吐蕃东进,氐族居住的中心区域武都已落入吐蕃之手。《旧唐书·吐蕃》:“剑南西山又与吐蕃、氐、羌邻接。”唐代,这一地区成为“边疆”地区,汉夷交错,民族冲突时缓时紧。《旧唐书·吐蕃传》载:“(大历)十一年正月,剑南节度使崔宁大破吐蕃故洪等四节度兼突厥、吐浑、氐、蛮、羌、党项等二十余万众,斩首万余级。”这里的“氐蛮”无疑是当时阶、文、成、龙四州一带的氐人,说明氐人已经在吐蕃的率领下攻打唐朝。《武阶备志》记载:

在周之后,庐落耗散,其种人留居武都者,有苻氏、杨氏、窦氏、强氏、苟氏、毛氏诸巨姓,皆与汉民杂处,不复为寇盗。唯杨氏窃据爵土三百余年,西魏灭武兴,其子孙流移至宕、沙、岷等州者,仍为酋豪,迄今千余年,世承不绝。……其(指吐蕃人)在阶、文等州者,皆与氐羌杂处,自分部族。中朝人总以西番名之,不复别其汉种、唐种也。

“以西番名之”,其中包含“汉种”“唐种”,所谓汉种,是指汉以来居住在这里的氐羌民族,所谓唐种,是指自唐代才迁徙过来的吐蕃,也就是今天藏族的先民。 由此可见,当时吐蕃势力强大,不仅攻占了这一区域,还统治了这一区域的少数民族,从而出现了以“番”概括西南少数民族的称谓。杨建新认为:“南北朝以后,他们(指氐族)大部分融入汉族和藏族之中,成为西北地区汉族和藏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尽管氐人的大部分已经融入了汉族,或者融入了吐蕃,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但是有一支保留了下来,就是今天的白马人。

据《文县志》记载:

文县地当禹贡梁州之域。秦以前为氐族聚居。西汉始有汉人迁入。东汉安帝永初二年(108),塞外参狼羌内附,县境形成氐、羌、汉杂居局面,而以氐人为主。西晋怀帝永嘉五年(311),仇池氐人杨茂搜占据阴平、上禄(今成县西南)等地建仇池国,后相继建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唐代吐蕃入侵文、茂、黎、雅等州,文境流入少量吐蕃人。明代,傅友德大军由阶、文入蜀,后又派平羌将军宁政率大军来文,平定文县千户张嚞之乱,都有大批汉人流入文县。明代到清代初期,对原氐、羌民族后裔统称番人,由土司王受印、马起远管辖。清雍正八年(1730),知县葛时政奉令改土归流,裁土司,番人改称为新民。解放后确定为藏族。

《平武县志》也载:

平武县自古便是少数民族聚居、生存的地方,至今仍聚居、杂居或散居着藏(包括白马藏族)、回、羌等多种少数民族。周秦时期,县境属氐羌之地。西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汉王朝在县境内建置刚氐道(治今古城乡),以通知当地的氐人。……南北朝梁末时,县境“为氐豪所据”……唐朝时,县境内的民族构成仍以氐羌等少数民族为主,同时,随着吐蕃东进,松潘一带的藏族开始进入县境西部虎牙、泗耳一带。……宋代,县境内的少数民族被称为龙州蕃部。明朝初年,人们对世居本地的少数民族开始有了白马番、木瓜番、白草番等带区别的称呼。……清顺治六年(1649),王、薛二姓三大土司归附清王朝,仍授原职,分别管辖白马、木瓜、白草三番。……嘉庆五年(1800),少数民族聚居区域逐步退缩至火溪沟、白马路、虎牙沟及泗耳沟一带。

1950年7月,平武县藏族自治委员会向西南军政委员会民族事务委员会报告《我县藏族自治区详细情况》时称:“‘黄羊、白熊、虎牙三大部落均系藏民。’这样,在解放初没有族属识别的环境和条件情况下,县境内历史上白马、木瓜、白草三种番人的后裔就被通称为‘藏族’。” 著名历史学家赵卫邦有一段精辟的论述,足以看出白马人的历史渊源:“古氐族的后裔,其居甘南五都及陕西略阳者,已与他族融合,难以辨别。其在川北平武及甘肃文县者,汉刚氐道的后裔,则仍居其故地,止明清已不称为氐,而番及西番,本为白马氐的一支,故白马之名仍保留至今。” 综上所述,白马氐历史的演变轨迹和历史的活动区域有了一个大致的、清晰的轮廓。笔者认为并非“氐”族这个古老而神秘的部族在历史上销声匿迹了,而是经过长期的战争冲突和社会流动,一部分融入了其他民族,一部分如费孝通所言“隐族埋名”,归隐山林以求自保。 9iEr7GVm+nAqUNxAs9yb6e2irwGDMsegJmSxDUjgnMwt339bh0R1QALencoIUD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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