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刚果（金）的僰猿乐园（Lola ya Bonobo），这是首都金沙萨西南郊的一块世外桃源。几座山丘被茂密的丛林覆盖着，流水潺潺，虫鸣鸟啼不绝，不时传来几声僰猿的欢叫。有一面山坡上稀疏地建了几栋平房，那是保育员和科研人员的工作区、生活区。这会儿，没人有空搭理我，十几名科研人员都在实验室中忙着一件这里有史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抢救一个从树上摔下来导致骨折的僰猿——罗马米（Romami）。对于生活在热带丛林中的僰猿来说，从树上摔下来是不可思议的。

罗马米是一个刚成年的男性僰猿，开始进入叛逆的青春期。但是，这个“古惑仔”错生在了僰猿中，他居然打了一个僰猿幼儿。这下，可犯了众怒，他被15个女僰猿群殴，拇指都被打烂了。罗马米拼命逃出来，蹿上15米高的树冠，并从一棵树逃往另一棵树，跳跃，抓住树枝……可是受伤的拇指抓不住树枝，他重重地摔到地上，大腿骨折了。

僰猿的社会就是这样一个“女权主义”盛行的社会，也是一个母系社会，子女一生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群体成员一起觅食，一起玩乐，非常平和。但若有人想破坏规矩，女猿们决不轻饶。僰猿其实属于黑猩猩属，科学家猜测是刚果河的形成将僰猿和黑猩猩分开的。由于不会游泳，僰猿只生活在刚果河以南、桑库鲁河以北的丛林中。而所有的黑猩猩都分布在刚果河以北，被数条更小的河流分成数个亚种，从东到西分别有长毛黑猩猩、黑脸黑猩猩、尼喀黑猩猩、白脸黑猩猩等。僰猿与黑猩猩在大约120万年前分化，我们智人与东亚的猿人（现称直立人）是在大约170万年前分开的，因此僰猿与黑猩猩的生物学差异大致相当于我们与北京猿人之间的差异。可以想象，现代人与没有鼻尖和额角、只会用简单打砸石器的猿人差异是何其巨大！所以，当1933年科学家开始关注僰猿时，他们发现之前的观点错了，这种曾经被叫作倭黑猩猩的人猿根本不是黑猩猩，而是一种全新的物种。

僰猿与非洲麒麟（Okapi）一样，是上天赐予刚果的瑰宝。更由于他们的独特社会文化，成了人类学家眼中的珍奇。看看他们的近亲黑猩猩怎么生活：黑猩猩群体都有一个男性“独裁者”首领，所有成员必须听命于首领，受尽欺压。僰猿的社会虽然也有首领，但是大家和平相处，吃饱喝足以后，还亲亲嘴，做做爱。僰猿和人类与其他哺乳动物不一样，其性爱不限于发情期，也大多不以繁殖为目的，而只是为了娱乐。不过最近发现，一些阿拉伯狒狒也有类似的性行为。僰猿的首领非常平易近人。我的朋友、在这里工作的杜克大学海尔（Brian Hare）教授告诉我一个小故事：在野化训练的群体中，巴西归来15年的马克斯（Max）无疑是首领，有一次海尔扔了一个苹果在马克斯脚边，4米外的一个幼猿看到了，而幼猿的妈妈正背着身，这时马克斯默默地走开了，把苹果留给了孩子。他知道，如果他拿起苹果，孩子肯定会尖叫，然后妈妈们就会围攻他。同样的情况下，黑猩猩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可能是他们特殊的社会生活方式改变着他们的基因，僰猿的智力比黑猩猩要高很多。除了人类以外现存的7种人科动物中，两种大猩猩的智力最高可以达到4岁人类孩童的水平，3种红猩猩虽然进化史上距离人类比大猩猩距离人类更远，但能达到大约5岁人类孩童的水平，黑猩猩能达到6岁孩童水平，而僰猿居然能达到10岁孩童水平。他们那么聪明，只可惜不会说话。在佐治亚大学，科学家曾经教僰猿简次（Kenji）即时生火，简次很快就学会了。在这儿的僰猿乐园里，他们都用人类废弃的矿泉水瓶子装水喝。

僰猿是如此奇妙的动物，海尔开玩笑地用《小飞侠彼得潘》的名字叫他们“潘彼得”（僰猿的拉丁文学名是 Pan paniscus ）。但是，由于刚果（金）东部省份的动乱，可爱的僰猿遭受了池鱼之殃，被大量猎食，从 20 世纪 80 年代初的 10 万多人口减少到现在的不足 2万个。所以，1994年，来自比利时的僰猿救星克劳汀（Clandine Andre）在金沙萨建立了这个僰猿乐园，解救全世界被捕的僰猿，逐步将其放归家园，并开展教育和科研工作。很多僰猿是克劳汀从荷枪实弹的猎人甚至反对派军队手中抢下来的，大家都敬佩地把这位女英雄叫作“僰猿母亲”。现在，僰猿乐园里生活着 70 多个僰猿。乐园得到若干公益组织的资助，今年面积翻了一番，可以让僰猿们有更多的山林自由生活。可是乐园也面临着危机，我的朋友，杜克大学的谭竞智告诉我，中国的一些动物园正在与刚果政府协商，希望以“熊猫模式”租借僰猿，把乐园里出生的僰猿送到中国去。但是，僰猿不是熊猫，他们有着自己更多的思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盟军轰炸柏林，动物园里的僰猿全部吓死，神经大条的黑猩猩却没事。竞智他们非常担心，中国的小动物园会让僰猿住在狭小的笼舍中，甚至穿上衣服和游客合影，僰猿会受尽恐惧、孤独和思乡之苦。或许，全世界都应该学学西班牙政府的做法，授予所有的人科动物以三项法律人权，把他们当未成年人看待，至少刚果政府应该如此。僰猿必须生活在家乡。克劳汀的女儿范妮（Fanny）将接管乐园，她有个新的想法，与其让僰猿背井离乡去中国，还不如把中国游客带到刚果的僰猿乐园来。所以她希望在乐园旁边建一座宾馆，可惜还没找到投资者。我想，在这片美丽的热带丛林中近距离接触僰猿和麒麟，对于中国游客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我应海尔教授的邀请来到这里，是希望开展一项僰猿的遗传学研究，即通过Y染色体DNA分析僰猿的父系谱系，最终精确计算出他们内部有多少年的差异，与黑猩猩是多少年前分开的，与我们人类的祖先是多少年前分开的，还能了解他们的基因有些什么独特的变化使得他们有了较高的智慧。目前，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化石证据和DNA数据估计，人类祖先与僰猿祖先是大约500万年前分开的。如果有了更多僰猿的DNA数据，我们就可以计算得更精确，就像我们在人类族群中所做的Y染色体谱系研究那样。

复旦大学的科研团队20多年来一直在做Y染色体的研究，比较全世界不同民族的Y染色体DNA序列差异，把Y染色体分出各种类群（单倍群），计算类群间的年代差异，这样就可以重建人类的自然史。这项工作是金力教授于20世纪90年代初在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室中率先开展的，那个时候只研究了数十人的样本，发现，包括东亚在内的全世界人群都是20万年内起源于东部非洲的，因为非洲人的Y染色体差异最大；东亚人的Y染色体多样性由南向北递减，说明东亚人是从南方来的。1996年我考入复旦大学时，金力教授已经在复旦设立了实验室，开展更详细的Y染色体谱系调查。我是第一批进入金老师实验室的本科生，并一直在这个方向开展研究直到博士毕业。这期间，我们走遍千山万水，收集东亚和东南亚各种民族和部落的DNA样本。在Y染色体DNA中，我们探索来自猩猩的你，解读出了人类的起源和扩散、人种的分化和融合、民族的迁徙与发展、家族的兴盛与衰落……人类对自己的历史了解越多，才能对自己的未来越有把握。

总是有人认为，DNA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能确定我们的来源？而化石是实实在在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说明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这里，才是硬证据。但是，地层中的遗骸是不是我们的祖先，这必须检验DNA才能知道。我家的农田里也挖出过很多古墓，但没有一个是我家的祖先。这是非常简单的逻辑。那么DNA的分析是怎么揭示人类进化历程的？让我们细细梳理一下。 x2r4oiRHHZWuppHHRTG/LntLyaKwPUo+W7/mkLbyD/akI/qtL4gUOLjZSBvgA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