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上个月，北京某馆的馆长来找我，说我们研究的中国人起源的成果特别重要，希望我去他们馆做一个系列讲座。我自然答应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馆的讲座部主任打电话给我，说讲座内容经他们的专家顾问审核后没有通过，说“中国人非洲起源说”是有问题的，不适合讲。

我非常错愕！对于现代人非洲起源的问题，学者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深入研究，已完善了许多细节，还孜孜不倦地做了科普宣传，没想到我还会收到这样的回绝。我知道在民众中颇有一批人想法非常顽固而奇特，比如有个网民在微博上写了很多文章骂我，说我的研究结果不对，是造假的，因为与他多次占卜得到的结果不一致。那些人最近又提出了古埃及就是夏朝的观点，到处宣传，还出了书，受众甚广。对于没有受过科学教育、缺乏科学逻辑训练的民众，坚持个人的奇思怪想，也算可以理解，但是“专家顾问”有这样的说法，算几个意思？

其实，科学发展到今天，领域分支实在太多了，没有人能通晓全部领域的知识。作为专家，对自己专业领域的内容是熟悉的，对其他领域的知识可能会生疏，甚至有误解。所以作为专家，特别是受过科学逻辑训练的人，尤其需要谦虚谨慎。但是，恰恰有那么一大批专家，特别热衷于挑战其他科学领域。有一位历史学教授，名气很大，近些年发现遗传学这个领域大有作为，写了很多文章批评基因的社会应用。他说DNA作为法医鉴定是不科学的，可举出的例子又特别经不起分析。不用DNA鉴定身份，不发展更精确更严密的法医鉴定技术，难道还要回复到滴血认亲不成？在法医遗传学界作出有力反驳后，他又改了话题，说“民族”是没有遗传特征的，不能用基因研究，历史群体也不能用基因来分析。这真是太滑稽了！民族固然是以文化来识别的，可他们的基因难道是凭空而来的？他们的孩子都是领养来的？怎么可能！每一个民族群体都在历史长河中占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时空区段，体现出明显的文化特色。时空与文化上的稳定性，促成了民族的遗传特征的稳定。虽然不能保证民族之间基因有100%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往往是显著的。所以不能用基因来确定某个人是什么民族，但可以用基因来分析群体的民族来源，分析民族之间的亲缘关系。这种民族遗传关系与语言文化的亲缘关系往往是一致的。例如汉族与藏族、满族与蒙古族，都有最近的亲缘关系和文化关联，这显然非常符合逻辑。

一个结果，变成结论，需要符合科学逻辑，那就是支持的证据最多，甚至获得所有可得的证据支持。用最简单的结论，统领最多的证据，这就是科学最基本的原则——“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果你的观点在一个角度、一个学科讲得通，与其他学科的证据上却产生矛盾，那多半是不成立的。所谓“讲得通”，就是该观点能解释证据，但对相同证据，也是可以有其他不同解释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很容易误入伪科学，甚至为了自己固执的观点“筛选证据”。反对非洲起源说的一批人可能就是陷入了这一误区中。非洲起源说得到了几乎全部已有证据的支持。遗传基因上、化石形态上、语言文化上，都体现出很明确的非洲起源的格局。而时不时冒出来的“挑战”非洲起源说的证据，往往让人啼笑皆非。有些人连什么是非洲起源说都不明白，拼命找几百万年前的人类化石作为证据。可非洲起源指的是现代人约7万年前走出非洲，取代了欧亚大陆其他古人类。几百万年前的亚洲人类化石怎么挑战了？有些研究还算有点靠谱，找那些超过7万年的中国现代人化石，虽然不能解释现代人基因的约7万年前走出非洲的结构，但是提出了“反证”。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坚实证据推翻这一材料，很快就会公布。其实别说挑战非洲起源说，就是挑战进化论的也大有人在，可惜都是荒诞无稽的。

即便是宣传“非洲起源”的，也不见得讲得对。有本非常畅销的书——《人类简史》，我也读了一下，讲得特别有道理，但是不少证据是筛选的，无法支持观点。例如，现代人20万年前出现于东非，直到约7万年前才走出非洲，这是为什么？该书作者认为，是现代人之前智商不够高，斗不过非洲之外的尼人（尼安德特人），而7万年前发生了认知革命后，现代人才有智谋打败尼人。这种观点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是，认知的提升必须有相关的基因突变，而科学家深入研究分析以后发现，没有任何相关基因是那时突变的。其实，现代人走出非洲的促因，学界早已非常清楚：大约7.4万年前，印尼苏门答腊岛上的多峇火山大爆发，其当量接近1000座维苏威火山爆发，给全球生物带来了巨大灾难，欧亚大陆的尼人和丹人（丹尼索瓦人）也濒临灭绝，这为现代人走出非洲扫清了道路。哪有什么认知革命？

那么，一本充满问题的书，怎么会成为畅销书呢？很遗憾，伪科学永远比科学更受欢迎。据研究，谎言比真相传播速度快至少6倍。科学往往是生硬的，不以个人的喜好为转移，伪科学则是从个人喜好出发来选证据的，往往说到人心里去了，能不受欢迎吗？就像中国人本地起源说，有人还上纲上线认为是政治问题呢！好像说中国人是外来的就是数典忘祖。殊不知，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迁徙，是很普遍的现象，而且迁徙使人群更快发展。至于民族文化和文明，基本是一万年内发生的，与数万年前的来历无关。100万年前，非洲已经进化出智人，如果我们来自50万年前的猿人（现称直立人），这情何以堪啊！

关于人类起源研究，复旦大学在20世纪20年代就开始进行了。1952年全国大专院校院系调整以后，全国的生物人类学教研力量都集中于复旦大学。在数十年时间里，复旦大学人类学学科为中国的人类学、法医学、解剖学等领域培养了大批中坚力量，取得了很多重要成果，诸如新石器时代人骨的系统分析、元谋猿人的发现、古尸保护技术，等等。1997年，我进入复旦大学人类学实验室参加科研工作，从此走上了用基因追踪人类历史的研究道路。

所关注问题都是由近及远的。我首先关注了自己的群体——上海南郊人群，该人群有着很独特的遗传结构，男性的Y染色体类型中，O1型显著高于其他汉族人群。我追踪这一遗传标志，走遍了南方各省，发现这是被称为侗傣语系和南岛语系民族的特征标志。并发现，分布在台湾岛、东南亚岛屿、太平洋和印度洋各岛上的南岛语系都是从中国大陆起源的。近几年，我们又做了大量古代人骨的基因研究，通过构建遗传结构的时空框架，发现语系及其内部语族的分化，可以与考古文化的更替对应上。江浙一带的马家浜文化在约5900年前结束，分化出南岛语系；之后的崧泽文化在约5300年前结束，分化出侗傣语系卡岱语族，包括仡佬族和黎族；5300~4400年前的良渚文化结束，分化出侗傣语系的壮侗语族，包括壮族、侗族、傣族、老挝人、泰国人等。原来，南方有那么多人是从江浙出去的。

南岛—侗傣族群迁徙路线。图中数字表示迁徙时的距今大致年数。

基因真的可以帮助破解很多历史问题，关键是要把历史问题提炼、转化成科学问题。因此，2010年开始，我和历史学家韩昇教授等合作开辟了一个被称为“历史人类学”的新领域。2016年，《科学》以“复活传奇”为题报道了我们的研究进展，还把我的工作照刊发在正刊上。我们“离经叛道”的研究当然让很多传统的历史学家非常错愕。我们的第一个案例是曹操的血统。曹操的祖父是宦官，那曹操的父亲从哪里来的？曹操的政敌对此有各种污蔑之辞。我们找到了8个曹操后代家族，他们的Y染色体DNA序列与墓葬出土的曹操祖父的弟弟牙齿中的DNA序列吻合，证实曹操的父亲来自其本家。

这是一个很小的研究，但是打开了历史人类学的新篇章，也引起了学界各种反应。有的学者非常支持，有的则顿足大骂，如丧考妣。后者可能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犯了，饭碗要被抢掉了。其实，在与韩昇教授的合作中，我们发现，历史学与遗传学的作用是互补的，两个领域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历史学家不但不会丢饭碗，反而有了更多故事可以讲。

我们不仅对曹操的身世感兴趣，也对大禹的身世着迷。文献中说，大禹是越人，就是东南人，又说禹出西羌，是西北人，这不是有矛盾吗？但是我们看到，东南的良渚文化在4400年前终结，西北的齐家文化在4400年前开始，两者有着几乎一样的玉璧、玉琮以及神像。再追踪Y染色体DNA线索，大禹的血统、夏朝的起源，或许就能破解了。不过还有很多人非得质疑甚至否定夏朝的存在，另一批人则把夏朝拉到巴比伦甚至埃及。如果与他们争辩，你可能会觉得智商不在线。

我们的研究还要前行，夏朝不是我们的终点。在Y染色体的精细谱系中，我们发现，现今近半的中国人来自7000~5000年前的三个男人，而且这三人的后代数量是超速扩张的。他们会不会是传说中的三皇？他们的后代是怎么扩张到全国各族中的？我们这几年全国追踪，已经把这三个人及他们很多子孙的陵墓和遗骸找到了。中国起源的传奇，或将复活成为明确的历史，这真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我也知道，顿足大骂的人会更多，骂得会更凶。因为我们的证据不支持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伪科学伪科普可能很难做了。我可能会把他们从颠倒梦想中吵醒，而有些人是有起床气的。随他们去，科学研究是不会受这种影响的。

科学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科学家的梦想就是追寻科学的真相，发现科学的规律。那些顽固坚持自己的主观想法，反对客观事实的人，终究会被不断进步的科学抛下。我将继续探索中国人的进化，揭示中华文化的起源。只有真相才是完美的，只有与真相同行才是强大的。希望这本书能带给大众一些真相。

让我们拿起科学的利器，向伪科普宣战吧！

李辉
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