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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进去是抑郁,哭出来是治愈

我已经叙述过,小时候我是如何受到顽强的个人主义的训诫的。焦虑、抑郁和无助是不应该表达出来的情绪,“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样的教育下,我自然而然地认为,男人是不应该流泪的。

在我大约六岁时的一个晚上,父母在镇上过夜。他们漫步在剧院区百老汇大街附近,当时那里沿街都是搞笑礼品的店铺,例如几分钟内就可以伪造一份报纸,带着诸如“哈里和菲利斯莅临本市”之类的恶作剧标题。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了一份这样的“礼物”报纸。标题上写着:“斯科特·派克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哭鬼正式被马戏团聘用。”

不论正确与否,这种训练是有效的。我不能说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但我却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当着别人的面哭泣。虽然我总是被电影里老套的伤感结局所打动,但是,我会在剧院灯光亮起之前赶紧偷偷地将眼泪擦去。最糟糕的一次发生在19岁时,由于我的原因与恋爱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她不仅深深地关心我,而且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世界。分手后我万分痛苦,却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在别人面前流泪,我一个人跑到漆黑的街道,泪水亦悄无声息。从6岁那年直到36岁,即使我经历了埃克塞特、友谊学校、米德尔伯里学院、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在夏威夷实习、在旧金山定点培训、冲绳岛,最终抵达了华盛顿,我再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真正地哭过。

34岁时,作为越南战争的反对者,我被选为前往华盛顿“从内部抗争的”部队的一员。起初这场抗争令人兴奋,然而紧接着却越来越沉重。我们从未在大规模的争论中赢得胜利,在小规模的争论中也节节败退。在为数不多的胜利中,有一半的成果,也很快因为变幻莫测的决策层这样或那样的召回行动,或那些无关紧要的历史问题而付之东流。我深感厌倦。两年后,为探索国家培训实验室与军队合作的潜在可能,我被派往缅因州贝瑟尔市的国家培训实验室(NTL)总部,体验他们为期12天的“敏感小组”。

我们实验室里大约有60名培训生。男女人数基本相当,我们工作时间的三分之一用于各种心理练习,有时作为一个整体,相应的,也会划分为小组。这些练习很有趣,通常也很实用且具有教育意义。但真正的回报来自所谓的“T小组”,我们在其中花费了绝大部分的时间。实验室被分成四个T小组,每组除了专门的培训师之外,共有约15名培训生。我们的培训师是林迪,一个专业的、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

我们这一组的16个人性格迥异。最开始的三天是在激烈的争执中度过的。并不枯燥乏味,但至少是焦虑甚至是不愉快的,很多愤怒被表达出来,偶尔甚至恶语相向。然而第四天发生的一件事很快扭转了这一局面。突然间,我们都开始相互体谅。接着一些人哭了,一对夫妇掩面而泣。我的眼中也噙着泪水,当然,并没有让它们滑落。对于我来说,这是欢乐的泪水,我明显感到正被渐渐地治愈。我们仍然有继续争执的时候,但再也没有恶语相向过。我在T小组里感到十分安全。在这里,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做回我自己。我再一次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我知道,在这段有限的时光里,我们每位组员都彼此相爱,喜悦是我所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情绪。

第十天下午,我变得很抑郁。起初,我认为是工作的紧张和疲惫造成的,试图用午睡来摆脱它。但是很快,我再也不能否认,真正困扰我的是活动即将结束。在缅因州,沐浴在爱的氛围里,这种感觉太美好了,但仅仅两天之后,我就不得不重返华盛顿,开始令我厌倦的工作。我不想离开。

就在同一时段,当天晚些时候,我的办公室接到了电话通知。只不过是件小事,但在与长官交谈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晋升到将军级别的人选已经敲定。我们医疗机构中的上校落选了,他是个十分有远见的人,在某些方面给予我很多指导,我曾强烈希望他被提拔为准将,现在可以说,他的职业生涯基本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机构中我最不信任的医生。我变得更加抑郁。

那天晚上,我是T小组里第一个发言的人。我告诉组员们,我感到十分抑郁,并解释了原因:我对晋升结果十分不满,同时为小组即将解散,而我将不得不返回华盛顿感到难过。当我说完的时候,其中一位成员指出:“斯科蒂,你的手在发抖。”

“我的手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回答,“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你的手臂看起来很紧张,像是准备要干一架似的。”另一个人说,“你在生气吗?”

“不,我没有生气。”我回答。

我们的培训师林迪从他坐的地方站了起来,拿着他的枕头走了过来,坐在我面前,他的枕头刚好位于我俩之间。“你是精神科医生,斯科蒂,”他说,“你完全清楚抑郁通常伴随着愤怒。我怀疑你确实在生气。”

“但是我没有感觉到愤怒。”我麻木地回应道。

“我希望你能为我做点什么,”林迪温柔地说,“你可能不想这么做,但我希望你能尝试一下,我们有时会做这种叫作‘击打枕头’的练习,我想让你用力击打这个枕头,我要你把这个枕头看作军队,我希望你竭尽全力用拳头猛击它,你会为我这样做吗?”

“这看起来很蠢,林迪,”我答道,“但我敬爱你,所以我愿意试试。”

我握起拳头在枕头上软弱无力地捶打了几下:“这样做真的很尴尬。”

“使点劲儿。”林迪说。

我稍微加大了点力气,但它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能量。

“用力,”林迪命令道,“这个枕头就是军队。你在生军队的气。击打它。”

“我不生气。”我的辩解和对枕头的击打一样乏力。

“不,你在生气,”林迪说,“现在,击打它,用力打,你在生军队的气。”

我乖乖地用力打了一下枕头,同时又说:“我并不是为军队而生气,可能是因为体制,但不是军队,它只是整个体制的一小部分。”

“你在生军队的气,”林迪怒吼道,“现在,击打它。你在生气”。

我在抗议中提高了音调:“我没有生气,我感到厌倦,不是生气。”

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虚弱,机械地击打着枕头,我恍恍惚惚地不断重复:“我累了,我没有生气,我告诉你,我很疲惫,我深感厌倦。”

“继续打。”林迪说。

“我不是在生气。我只是累了。你不敢相信我有多疲惫。我对这一切都厌倦无比。”泪珠开始从我的脸颊滚落。

“继续。”林迪鼓励道。

“是这个体制,”我沉吟道,“我不痛恨军队。但我不能再和这个体制对抗下去了。我太累了。我已经疲惫了太久,正因为这么久才让我如此厌倦。”

疲惫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我。我开始啜泣。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想停下来,不想看起来像个傻瓜似的流泪,不想成为马戏团的爱哭鬼。但这疲惫感来得太猛烈。我倾尽全力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啜泣声从我的喉咙里窜了出来,起初顿挫沉闷,断断续续。随着疲惫感的加剧,所有失败的争论,所有白白耗费的精力,所有无谓的挣扎历历在目。我任由内心的情绪奔涌,呜咽着,抽泣着。“但我不能放弃,”我脱口而出,“必须得有人待在华盛顿,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做那个离开的人?必须有人愿意在这个体制内工作,我很累,但是我不能逃避。”

我的脸被泪水浸湿了,鼻涕也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可我全然不顾。此刻我倒在枕头上,林迪抱着我。其他人也走过来抱住我。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但他们是谁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我被爱着,那些唠叨的话,不争气的泪水和鼻涕,所有这一切,都被无声地接纳了。我任由回忆的浪潮将我裹挟。第一波是华盛顿:这个近一米高的,只允许“融入”者进入的大箱子、深夜写下的谈话文件、我所目睹的罪恶的谎言,和我所抗争的冷漠、自私以及被纵容的麻木不仁的混合物。当我敞开回忆的大门,更久远的疲惫的浪潮向我涌来:为了维系婚姻所做的努力、在急诊室里彻夜不眠的晚上、在医学院和实习期间32个小时的值班、抱着疝气痛的孩子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步……一浪接着一浪。

我哭了半个小时,把小组中的一位女士吓坏了。“我从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她说,“我们的社会对男人太残酷了。”

我微笑着望向她,眼眶依然湿润,但已不再哭泣。此刻,我感到身体如羽毛般轻盈,长期压抑在内心的重荷荡然无存。“您要知道,”我说,“我已经忍了30年。”

林迪已经穿过房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说:“我现在要做一件我通常在这类小组中不会做的事。我想告诉你几件事情,斯科蒂。首先,我们非常相似,你和我,我不想告诉你应该怎样做,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我曾在一个市区内的贫民窟里工作三年后不得不离开,因此对你的感受深有体会,我曾认为留在那个贫民窟里是我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必须有人留在那里,担负起这个责任,如果我退出了,那就是逃避,就是不负责任。但是我想你能理解,我必须走出去,它正在慢慢地扼杀我。我想让你知道,斯科蒂,我不够坚强,无法再坚持下去。”

我再一次默默地流泪了,并深深地感激林迪给予我的默许。尽管我并不知道在这个默许下我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时间很快给了我答案。

一个月之内,为了建立我的私人诊所,我的妻子莉莉开始和我一起找房子。劳动节的时候我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也递交了辞职报告。我们于11月4日离开了华盛顿,距离我第一次哭泣的那个晚上仅仅过去了四个多月。

我又一次体会到了真诚关系的力量,以及它所具有的治愈的魔力,除了我所感受到的喜悦,更重要的是做自己的自由,这些经历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很多人认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心理小组中建立起来的真诚关系毕竟是短暂的,因此,他们质疑这种所谓的治愈效果是否能持久。的确,这种效果往往是短暂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自从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我再也不认为流泪是可耻的。而且,我现在可以真的哭出来,甚至在适当的时候痛哭流涕。在一定程度上,我的父母是正确的。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哭鬼”。

绝大多数群体并不具备治愈的能力,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建立起真诚关系。我在T小组的经历只是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初风靡这个国家的“敏感小组运动”的一部分。这个运动基本上已经夭折了。其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很多人发现他们在敏感小组中的经历非常不愉快。在“敏感”的名义下,更多地鼓励对抗而不是爱,这种对抗甚至往往是凶狠的。在我看来,这些运动的领导者在努力建立真诚关系的大方向这一点上毋庸置疑,但这个概念尚未明确,规则也不明晰。因此真诚关系的产生只是偶然现象,即使在很多条件基本一致的情况下也无法保证可以实现。正如麦克·贝吉里的第二个小组的失败一样,我了解到其他三个T小组也远没有我们成功。我不知道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是什么。我认为林迪优秀的、有教育意义的领导才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就只能说纯粹是因为好运了。

从友谊学校,麦克·贝吉里小组,冲绳岛的技术员小组和林迪的T小组这些群体中,我们可以看出,真诚关系是由不同类型的人组成的,每个人在其中都能被接纳和理解,并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持久而无私的爱。尤其令人喜悦的是,这种关系可以复制和建立。自从确信一群截然不同的人亦能彼此建立起真诚关系,相互接纳,相互尊重之后,我从未对人类的处境彻底感到绝望。 AcwxdpMUpqMdn7T8kBs9IWuNjpYuS+qpLTnxs5BZO0jjp6PHAy9gcvsTfb7h7Z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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