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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的英雄

我接下来的一次有关真诚关系的建立是在日本冲绳县,与上一次相同的是,它包含了12名男性,不同的是,在这一年的时间内,我们平均每周聚会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这是一段快乐而幸运的经历,欢乐中回荡着喜悦的余音。同时,它和麦克·贝吉里小组中更加紧凑的经历之间还有其他的关联,那就是每个成员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用神话的方式呈现出来。我欣喜地见证了冲绳岛上的这个小组所创造的最精美绝伦的神话的诞生。

在冲绳县,我几乎负责向驻扎在那里的全部十万多美国军人及其家属提供精神类疾病治疗服务。其中绝大部分是门诊病人。门诊部人员严重不足,因此,我不得不最大限度地利用分配到我们诊所的年轻人。我发现经过一些训练,这些年龄从19岁到25岁不等的年轻人中的大多数都能够成为非常合格的心理治疗师。

这些年轻人在军队中的职位头衔是“心理技术员”。我们简单地将他们称为“技术员”。他们几乎都是因为同一个特殊原因来到这里。当时越南战争日益升级,征兵十分活跃。在校大学生如果能保持一定的平均成绩,就可以继续学习直到毕业。水平不达标的学生则有另外三种选择。第一种是逃到加拿大去。第二种是无助地等待,直到被征兵,然后由部队分配任意指定的兵种——包括步兵。第三种,或许算得上那个时期最聪明的选择,就是自愿参军。自愿应征入伍的学生可以选择一个自己相对感兴趣,而且不太可能将自己送上越南战场的工作。后者几乎是所有“技术员”都遵循的原则,也是他们来到冲绳岛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上过大学,足够成熟聪颖,他们对心理学有足够的兴趣,因而选择了心理技术员的工作。入伍之前,他们已经在学校经历了基本的训练和额外的两个月的心理培训,之后才被分配到冲绳岛。渐渐地我意识到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助。虽然他们确实能够做出一些选择,但是他们的选择仍然主要由征兵条例和并非基于自己信仰的战争所决定。另一个是,他们都是失败者。具体而言,他们在大学里未能保持所要求的平均成绩,从而不得不终止学业。然而,这绝不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一些人太过频繁地参加聚会,另一些人在恋爱和毒品中迷失了自我。还有一些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学习缺乏热情。无论如何,他们都失败了,而这一失败正是他们共同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麦克·贝吉里的马拉松心理小组的经历激发了我对小组工作的热情。为了获取更多相关的经验,同时协助技术员们调整状态,我问他们是否有兴趣以小组的形式,每周与我进行一个小时的会面。他们同意了,于是技术员小组便在那一年的五月正式组建。

两个星期之后,六月初,我接到了我的指挥官考克斯上校的电话。“斯考特(上校有严重的口音),”他以他独特的南方口音慢悠悠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当然,长官,”我回答,“尽管说。”

“我在这个岛上有个好朋友,也是个上校,他的儿子正在念大学,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在国内学的专业是心理学,但他圣诞节前都不会回去。他现在刚好有时间,很想在心理学这方面做点什么,我想问问你们诊所那儿有没有志愿工作可以让他参与一段时间。”

“没问题,长官,”我立即回答,“很高兴这么做,您方便的时候把他送来即可。”

一小时后,亨利出现在诊所。我惊呆了。亨利患有严重的脑瘫。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诊所的走廊上痉挛着蹒跚而行。他的半边脸耷拉着,说话也含糊不清,只有渐渐适应了才能勉强辨识。大部分时间他都控制不住地流口水。我默默诅咒考克斯上校给我和我的公共诊所送来了这样一个怪物,更诅咒上帝创造出这样一个看起来像食人魔般的生物。我对亨利无可奈何,只得安排他做了文员,同时既然他已经临时成为团队成员之一,并且对心理学感兴趣,我邀请他加入了技术员小组。

在这个小组中,我意识到,亨利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最敏感、最美丽的人类之一。几次会议之后——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在亨利的促进下——我们每周一聚的小组建立起了真诚的关系。此后不久,小组成员开始把各自内心的秘密编织成了一个神话故事,取名叫“阿尔伯特冒险之旅”。

阿尔伯特是夫勒斯诺市市长的私生子,先天畸形。他是如此畸形,只有一只手,而且是从额头中心长出来。小组成员们认为,正因为如此,阿尔伯特是这个世界上能够听到“一只手鼓掌的声音”的少数人之一。或许是因为具备这种独特的能力,又或许是因为受到他父亲的影响,阿尔伯特成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劳工组织者,有史以来第一次联合了夫勒斯诺市的同性恋虾渔民。这里并没有明说,究竟是夫勒斯诺市的捕虾渔民本身是同性恋,还是这些“直男”渔民捕的是同性恋虾。无论如何,正是因为这项成就,阿尔伯特被政府派往冲绳岛,组织同性恋虾渔民本地八十九号联合会。(第89条,是当时要求从军队解雇被发现的同性恋者的法律条款)。

在这个心理小组里,每个人都将自己隐藏在潜意识地毯下面的东西,通过神奇的故事呈现出来。由于呈现内心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是一次冒险,所以我们才把这些故事称为“冒险之旅”。随着这个小组每个星期都在疯狂地拓展阿尔伯特冒险的新篇章,这个神话的内容层层叠加,日益丰盈起来。

可以说,这个小组中的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形象地说,我们都是跛脚的人。亨利是跛脚的;士兵们也是跛脚的,因为他们不能完成学业,是大学里的失败者;而我也是跛脚的,十几岁曾患过抑郁症。不管是生理上的跛脚,还是心理上的跛脚,我们都在冒险故事中,将自己的残疾呈现出来,给予正视。请原谅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因为我不仅记录下了这个神话故事如何帮助我们正视“跛脚”,还记录下了我们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以及由此产生的焦虑,记录了我们在冲绳岛部队中的无力感,以及对军队粗暴对待同性恋者的厌倦,同时,也记录下了我们在性方面的压抑和苦闷。在每周一次的真诚关系中,我们见证了彼此的自我认同与相互接纳,每个人都从中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和美好。

到圣诞节的时候,阿尔伯特历险记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了。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将它写下来。第二年五月,亨利返回美国,一些技术员服役结束。与此同时,诊所搬到了一个新成立的医疗中心,而我成为该中心的负责人。这些因素和额外的职责导致我们不得不解散了技术员小组。但我会永远记住它的友情和创造力。不仅如此,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每当我深陷痛苦,急需抚慰的时刻,透过这些沉重,我至少可以回想阿尔伯特取得的那些胜利,并会心一笑。

我们之所以用故事或者神话故事来呈现内心,是因为它比其他类型的散文更能形象地描述人类的真实处境和潜意识的状态。克尔凯郭尔说:“存在不能用概念去表达,并不是因为它过于一般和模糊,使人难以思考,相反,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具体和丰富,一旦把抽象思维用于存在,存在就失去了丰富的具体性,从而消灭了存在着的个人。”虽然神话故事表面上有些怪诞,却能触碰潜意识,那其中的隐喻与原型、眼泪与欢笑,最接近内心那个真实的存在。例如,麦克·贝吉里小组给予了我太多的收获,没有一个短期的真诚关系可以与之相媲美。在这个心理小组即将解散时,我们用这样的文字来表达当时的感受:“我们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龟,来到沙滩上产卵之后,终将蹒跚着回归大海中死去。”这种形象化的表达,令人心酸地道出了我们相处的时间太过匆匆这一不争的事实。伟大的英雄阿尔伯特则暗示着这样的真实:我们中有很多最强大,同时也是最弱小的人,我们确实是跛脚的英雄。 nCwei9CrvyIPsYxPWlNmRzWNlbIt/dOvklUOC7Dbg7Rz6b6wv5SPUcbgNG5Us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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