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前,当一大批具备开拓精神的欧洲移民即将下船登上这片广袤的土地时,马萨诸塞湾第一任州长约翰·温斯罗普对他们致辞说:“我们必须为彼此感到高兴,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一同欢喜,一同悲悼,一同劳动和受苦,永远要看到我们在这项工作中的使命和团契,我们的团契就像一个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
两百年后,法国人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游历了我们年轻的国度,并提出了一个心理学概念——“心灵习性”。他一方面对顽强不息的个人奋斗精神大加赞赏,另一方面也非常明确地提出了警告:除非我们的个人主义持续且有效地被其他习性所平衡,否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内心的分裂和孤立。
最近,备受尊敬的社会学家罗伯特·贝拉和他的同事振聋发聩地指出,我们的个人主义并没有找到内在的平衡,德·托克维尔可怕的预言已经一语成谶,孤立和分裂已经成为当今人们普遍存在的问题。
我对这种孤立和分裂有切身的体会。从5岁起到23岁离开家,我一直和父母一起住在纽约市的一栋公寓楼里。每一层有两套公寓,中间隔着电梯和一个小小的门厅。这座11层的建筑内总共住着22户家庭,结构十分紧凑。我知道门厅对面那户人家的姓氏,但从来不知道他们孩子的名字。在这18年里,我只去过他们家一次。我知道大楼里另外两家人的姓,但对其余的18户一无所知。我知道大部分电梯操作员和门卫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姓氏。
更为微妙而具有毁灭性的是,这座建筑的小型社会中所产生的怪异的地理性的孤立和分裂,在我的家庭中以一种情感孤立和分裂的形式映射了出来。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感到幸福,既安定又舒适。我的父母给予了我充分的责任心和关怀,生活中充满了温暖、亲情、欢笑和喜悦。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某些做法令我无法接受。
我的父母很易怒。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我的母亲甚至会因为伤心而默默地、短暂地流泪——我一度以为这是女性特有的情绪表达方式。不过,在我的成长岁月中,印象最深的是,我从未听见父母提起过他们感到焦虑、担忧、恐惧或抑郁,哪怕仅仅一次。他们把内心的这些情绪掩盖起来,对外统统表现为愤怒。他们允许自己愤怒,却不允许自己有焦虑、担心、恐惧和抑郁,因为这些情绪是脆弱的表现,似乎他们可以永远凌驾于生活之上,纵览全局,掌控一切。他们是美国优秀的“顽强的个人主义者”。很显然,他们希望我也成为其中的一员。但问题在于我并不喜欢那样,也做不到,我想要自由地做自己。尽管家是安全的,但那并不是一个能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毫无顾忌地表达出焦虑、害怕、抑郁或是依赖情绪的地方。
我在十几岁时患上了高血压。我的确曾生活在“高压”之下。每当我感到焦虑的时候,都会因为焦虑本身而更加焦虑。每当我感到抑郁的时候,都会因为抑郁本身变得更加抑郁。直到30岁接触精神分析之后,我才开始意识到从精神层面来看,对于我个人来说,焦虑和抑郁都是可以接受的情绪。通过心理治疗我才明白,我在某些方面是脆弱的,就我而言,在精神上寻求支持和在物质上寻求支持同等重要。有了这些领悟之后,我的血压开始下降。但是,充分治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便到了50岁,我仍在学习如何向别人寻求帮助,如何在脆弱的时候不畏惧展现出自己的脆弱,如何允许自己适时地收起强撑心理,击碎包裹心灵的那层坚硬的外壳,表现出对真诚关系的渴望和依赖。
强撑心理不仅仅让我的血压受到了影响,也让我在处理亲密关系时出现了问题。尽管我渴望亲密关系,却在与别人变得亲密的路上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并不奇怪。因为我的原生家庭就是这样。如果有人问我的父母是否有朋友,他们一定会回答:“我们有朋友吗?天哪,当然了!不然我们怎么会在每个圣诞节都收到成百上千张的圣诞贺卡!”从某种层面上看,这个答案无可非议。他们过着异常活跃的社交生活,受到人们普遍的尊重——甚至喜欢。然而,若追溯“朋友”这个词的深刻含义,我完全无法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有朋友。他们有一帮友善的熟人,没错,但没有真正亲密的朋友。他们也并不想要这样的朋友,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他们既不渴望也不信任亲密关系。而且,据我所知,在顽强的个人主义看来,他们正是那个时代和文化的典型代表。
但这也留给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我梦想某个地方会有一个女孩,一个女人,一个我可以完全坦诚相待、敞开心扉的伴侣,在这段感情中我会被全然接纳。在我看来这已经足够浪漫了,而真正不可思议的极致浪漫是这样一个朦胧的愿景:在一个团体中,人们彼此敞开心扉,坦诚相待。现在,我知道,正是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这个愿景,最终推动我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的话:
将内心呈现出来,它将拯救你;如若不然,它将摧毁你。
我曾想,如果我没有按照潜意识的指引,没有呈现内心的真实,我会不会被摧毁呢?荣格说,拒绝袒露自己、拒绝正视阴暗面,试图将那些存在于我们自身却不被我们接纳和认可的部分,扫进潜意识的地毯下面,这是导致心理疾病的原因,也是邪恶的温床。而心理治疗,就是将隐藏在潜意识地毯下面的东西释放出来,找回真实而完整的自我。要实现这样的目的,必须在医生与患者之间、父母与孩子之间、丈夫和妻子之间、朋友和同事之间,建立起真诚和友善的关系。只有在真诚和友善的关系中,我们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脆弱、无助和缺陷,并完完全全接纳自己,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