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乔治娅,是她被送回威罗·格伦护理院的第二天。
之所以会和乔治娅单独见面,是因为护理院副主管麦克娅的一份报告。报告上面说,乔治娅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那么,之前回家的那段日子,你感觉怎么样?”我和乔治娅寒暄着。
她抿抿嘴:“当然不好,儿子和儿媳都嫌弃我,说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所以你看,我就像垃圾一样被扔了回来。”
关于乔治娅这段去而复返的经历,在和她见面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过了,不过版本截然不同,讲述者正是乔治娅的儿子肯尼斯。
肯尼斯告诉我,三周前母亲乔治娅出院了,全家人以为一切就此恢复正常,但是从回到家开始,母亲就再次出现了尿失禁。这让肯尼斯和妻子很意外,因为据他们所知,母亲住在护理院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自理了。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毫无怨言地照顾着她,妻子马琳每天都要清洗被尿湿的衣服和床单,为母亲擦洗身体,给房间通风散味。虽然十分尽心,房子里却依然终日萦绕着骚臭味,整个家甚至都找不到一张干燥的沙发。马琳私下里还对肯尼斯说,在帮母亲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因为总被尿液浸泡着,她身上已经长了褥疮。
肯尼斯实在无计可施,只好给护理院的院长西蒙顿夫人打了电话,西蒙顿夫人建议他赶紧将人带回来,于是,他便将母亲送回了威罗·格伦。
在威罗·格伦护理院待的时间久了,我自然知道疾病和衰老会带来微妙的心理变化,无论是对病人自己,还是他们身边的人。但我自认为今天谈话的目的,并不是评判别人的家庭关系,于是,我决定抓紧时间切入正题。
“我听说,你在做入院登记的时候,因为年龄问题,和其他人有了些分歧?”
听到我的话,乔治娅的眼神似乎躲闪了一下,但随即就神态如常了。“是的,他们原本并不想让我在场,但你知道的,上次我入院办手续的时候,他们背着我说了不少坏话,碰巧还让我听到了,我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点点头,乔治娅确实向我抱怨过那件事。
“至于昨天,”她继续说道,“那个叫什么‘疯子夏威夷果’的女人,竟然怀疑我的年龄,不仅反复问了我好几遍,还当着我的面去问肯尼斯。她以为她是谁?我应该向西蒙顿夫人投诉她!”乔治娅越说越气愤,可见对昨天那一幕多么耿耿于怀。
乔治娅嘴里的“疯子夏威夷果”,就是威罗·格伦的副主管麦克娅,乔治娅背地里一直这么称呼她,我想这不仅是出于读音接近的缘故,还因为乔治娅确实不喜欢她。凡是乔治娅排斥的人,她都会给对方起个外号以示奚落,比如之前诊断她得了衰退症的医生,就被她称为“麻烦医生”。
我清了清嗓子,还是问出了那个敏感问题:“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年龄到底是多少?”
乔治娅没有半分犹疑,她一脸真诚地看着我,语气笃定:“我37岁。”
我没反驳,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答案和她昨天给出的一样,看来麦克娅说得没有错,乔治娅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先是混淆时间,继而丧失记忆,最后陷入混沌,这样的情况在衰退症老人身上很常见。然而,我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我还准备了“最后一击”,但这一招有些冒险,乔治娅很可能和我就此翻脸。
“如果你37岁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儿子肯尼斯还有他的孩子,今年都是多大?”
乔治娅并没马上回答,而是慢慢挺直了自己的上半身,用一种充满戒备的眼光凝视着我,然后才开口道:“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他们一次次把我扔到这儿,我为什么还要关心他们?”
和预想的一样,这场谈话在不太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乔治娅起身告辞,就在她拉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我留意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十分消瘦的手,上面爬满了皱纹和斑点,每一处都仿佛在默默地诉说自己的由来,静脉血管在手上蜿蜒曲折,看起来就像一根根蓝色的线。看得出,这双手的主人不再年轻,准确地说,她今年已经76岁了。
我送她来到走廊,并目视着她离开。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径直走向自己房间所在的C楼,而是转了一个弯,进入了与我办公室几门之隔的女卫生间。虽然她的背影有些佝偻,但步子从容不迫,身上的衣裙也都干燥洁净。很明显,她并没有尿失禁。
果然,一回到威罗·格伦,她的自理能力就奇迹般地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