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 漫 |
第二章 |
6月1号,星期一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租辆车,前往位于海岸之角的圣大卫市。
“任务”这个词出现在旅行中,多少有些奇怪。当初我们决定这场旅行时,曾想要来一场随性之旅,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只要我们感到累了,就可以就地结束这一天,随便找个旅舍住下。但这只能限于幻想罢了,我们必须对一些人负责,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每天会在哪儿,于是,我们不得不做一个详尽的行程单。
生命中确实有些时候可以我行我素,也无须承担后果,但不是现在。记得我年轻时,是很喜欢这种“不知今晚睡在哪儿”的刺激的,然而如今,即便刨除了责任,我和莉莉的年纪也不再适合冒险了,我性格里对于舒适安逸的渴求,近年来越发变本加厉。
基于上述这些理由,我和莉莉将一切行程交给了旅游代理去打理,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旅行我们既不缺钱,也不需要硬塞下过多的景点,这注定了我们将拥有一次悠闲的旅行。或者说,我们是这么以为的。
威尔士是个小地方——也许和宾夕法尼亚州的面积差不多。在这里我们将逗留三天,足够我们不慌不忙地踏遍整个威尔士。根据旅游代理给出的路线图,我们将参观城堡、宫殿、博物馆,一路从南海岸驾车去圣大卫。然而我们自己查了查,这条路线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离开加的夫,而我们今早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这里,于是,我们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思,从北边走。
我们匆匆提了车,冒着大雨朝北出发。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出了城,进入了布雷肯比肯斯山。云层笼罩着的群山干净清爽,在雨中尤其赏心悦目,大概因为满山都是松树,所以连空气都显得很不一样。我们忍不住发出感叹,意识到威尔士并非所有地方都那么糟——只不过,加的夫确实能让人休克。
穿过一个山谷时,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害怕,两架喷气式战斗机就快速飞到了我们前面,它们并驾齐驱,离地面不超过60米高。车进入布雷肯比肯斯山腹地后,我们慢慢向西拐。山脉逐渐平缓起来,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农田,羊群处处,绿篱丛生,野花如毯,深深浅浅的绿色沐浴在雨中。我们在卡马森镇的一家小酒馆停下来吃午饭,据说这个镇子就是梅林的出生地。
梅林是谁?公元600年左右,在战火纷乱的不列颠,一个叫作亚瑟的男人在英格兰建立了一个时间并不算长却如田园诗般宁静的和平王国,这个王国叫作卡姆洛特。在当时,这种夹缝中的和平实在难能可贵,因此,亚瑟王的故事成了传奇。而亚瑟王手下最有名的谋士,就是梅林。
在不同版本的传说中,梅林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他有时被描述成一个先知,有时是个魔法师,有时则两者都是。而关于他的品行也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极睿智,极能干,极纯洁;有人则确信他极愚蠢,极无能,极肮脏。至于他的结局,就更是什么离奇的说法都有,总之,有关他的一切,都是扑朔迷离。
吃完饭,我和莉莉特意去了标志醒目的信息中心,遗憾的是,信息中心的那位女士说不出关于梅林的更多信息,只告诉我们后面有条小路,这条路会将我们引向一片田野,那里有个山洞,据说是梅林生活过的地方。
我和莉莉想去探洞,结果,半路上我们陷入一条迷宫似的道路。那是我们开车走过的最窄的路,高大的树篱像是从两侧逼向车身,枝叶不断摩挲着我们租来的小汽车。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几乎可以说是险象环生,我们冒着大雨穿过树林,并且沿途寻找着山洞。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山洞根本就不存在,只不过是人们的想象而已。一直到我们不得不赶往下一站时,山洞依然没出现,为了不耽误之后的行程,我们只能放弃寻找。
说起来,这次探险一点儿都不理性,我和莉莉早就不是冲动的年轻人了,为何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便不能不提浪漫的凯尔特人。凯尔特人虽然瞧不起罗马人,却从罗马人那儿学会了印刷,由此得以将他们的伟大传说记载在纸上。凯尔特人的浪漫是英勇的骑士精神,壮阔激情的战役,以及浪漫瑰丽的爱情,这些都充盈在他们田园诗般的理想主义中,而亚瑟王的故事,就是其中最杰出的浪漫传奇。因此,当我和莉莉徘徊在威尔士乡村的崎岖小路上,我们并不是在寻找一个普通的山洞,而是渴望生命再一次被浪漫触动。
作为一个理性之人,谈论浪漫是件尴尬的事。我能轻松自在地谈起心理和思想,但说起浪漫,我依然有些不太习惯。
亚瑟王传奇中不乏浪漫,比如其中随处可见各种城堡,那些城堡通常矗立在山上,塔尖伸向天空,成为天堂和尘世的和合之地。在我看来,这种融合与邂逅,展示出了浪漫的真谛。我们生活在世俗平庸的世界里,当神话闯入现实,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令人兴奋,撞击出灿烂的时刻。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会产生一种感觉,似乎现实世界并不是我的家园,我的归属另有其地。
而对于必须生活在现实世界的我们,两人之间的爱情,便是那宏大浪漫的最常见替代物,然而,这替代物却存在着诸多问题。婚姻看似缘于浪漫,却最终会沦为平凡世俗的产物,不得不以单调乏味的面貌接受考验。面对这枯燥的现实,人们不得不想出不同的方式应对。在我的第一本书里,我曾宣称人类的浪漫爱情只是短暂现象,它会在婚姻中(无论时间长短)消亡,这是人类的普遍常态。后来我收到了大约两万封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信,其作者言辞激烈地反对我的观点,我注意到它的作者那年22岁,正是将爱情视为生命的年纪。
或许时间能给人以答案,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有着残酷的结局,而残酷的结局,却并不妨碍事物本身的美好。
当道路越来越开阔安全,也就意味着,我们距离下一站圣大卫市越来越近。但对于这个全新的目的地,我几乎一无所知,只在吃午餐时从旅游指南上看了些无关痛痒的信息。但无论如何,我和莉莉都希望能住得好一些,只是,鉴于前一晚的不愉快经历,我们有了些对未知的不确定感。
在这本书的开头,我就解释了我和莉莉进行这趟旅游的理由,但那些答案真的有些平淡无奇,现在,我就说个不那么乏味的答案吧——我们是在寻找生活里的浪漫。我们要通过探险未知之处,寻找我们不知道的事物。
正如兰兹角是英格兰的天涯海角,圣大卫也相当于威尔士的天涯海角,同时,这里也是英国最小的城市。它之所以能被称为市,是因为它的大教堂——大教堂是主教所在的教堂,也是主教辖区的所在地。无论一个地方的面积多么小,只要它有个主教和大教堂,这里就能是个市。而即使面积再大,但只要没有一个主教和大教堂,它也只能是个镇。
当我们驶出卡马森镇半个小时后,周遭的一切都有了变化。大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海鸥开始在天空盘旋,金雀花树篱显露模样,空气中飘浮着海的气息。虽然它的大教堂在旅游指南上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我们开始有了种强烈的预感,圣大卫将会是我们今天的正确归宿。当我们忽然驶上海岸,沿着彭布鲁克郡悬崖在低谷前行时,这种预感变得更加强烈。
等到了圣大卫我们发现,这里确实很小,如果不是因为有教堂,圣大卫连个镇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村庄。这里的石头房子古老沧桑,像一个个小圆圈点缀在山坡与山谷中。我怀疑即使连游客也算上,圣大卫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一千。我们住在一家叫瓦尔普尔克特的旅馆,是由庄园改造而成的,但可喜的是,入住后目之所及都是好兆头。我们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窗户不小,一眼望出去,田野、树篱和牛群尽收眼底,当然还有扑面而来的大海。
安顿下来后,我和莉莉出去散步,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来到了那座让这里得以成为“市”的大教堂。这座教堂确实与众不同,它竟然坐落在深深的谷底,就藏在村庄与大海间的巨大沙丘后面。据说它之所以建在这里,是为了避开海盗的洗劫。但这样的位置也注定了人们难以拍出满意的照片。在后来的行程中,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我渐渐发现,威尔士和苏格兰的风采,往往是相机难以捕捉的。
圣大卫大教堂是典型的中世纪大教堂,历经多次重建,但生命力并未衰减。此时,之前空中的蒙蒙细雨已化成了薄雾,我们站在雾气中思索着:为何在这个沿海村庄,会有这么一座规模很小却备受敬仰的教堂呢?
根据历史,虽然罗马人占领了英格兰地区,却始终未能征服爱尔兰、威尔士和苏格兰的凯尔特人,正因如此,这些地方在信仰上并不依从于罗马人。直到后来,随着传教士们走向这些山峰与洼谷,这里的人们才开始领略信仰的光辉。公元500年,一位著名的信徒圣诺恩便是在这片海岸登陆,将信仰引入威尔士,她的儿子大卫薪火相传,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圣大卫大教堂便坐落在了彭布鲁克郡海岸的这个小村庄脚下。
梅林便是出生在信仰更迭时期的威尔士,这大概也是人们对他的故事存在各种版本的原因,那是个混沌时代,就像我们而今所处的理性时代一样混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然而,在这一刻,我和莉莉却并不混沌,反而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们正身处时间之外。我们走在教堂边的墓地和遗址间,踏过湿漉漉的草地,这里的静穆有种质感,似乎伸手就能摸得着。或许因为这里是海之角,或许因为此刻它正笼罩于烟雨蒙蒙中,或许因为其他说不清的浪漫因素,但圣大卫大教堂确实对我和莉莉具有神奇的魔力,让我们仿佛置身于6世纪。
傍晚时分,我们离开了,手挽着手。我们步履轻松地回到了旅馆,并且在这里的餐厅吃了顿难忘的晚餐,这顿饭的高潮,是装在大大的酥脆焦糖蛋筒里的黄色冰激凌,口感醇厚浓郁,细腻而鲜美。历经了12个小时的艰辛路程,此刻因为融化在口中的冰激凌,而让我们重回了温柔动人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