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堂课对文本信息的分析缺乏统整。教师分析文本的依据,不是文本内在的结构,而是自身预设的“哲理”。
要实现对文本如实的、准确的理解,把握文本结构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对文本结构的分析,就无法实现对文本的结构化理解,也就无法整体把握文意。这堂课的文本分析,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缺乏文本信息结构化的意识和分析——不是把从文本中所提取的信息放到《背影》这一文本框架内来理解,而是放到教师自己预设的生命哲理的框架内来诠释。这样,就导致了文本信息内涵的变形。
“朱家人有几个”,这是一个奇特的问题。之所以设计出这样的问题,意在为后面的生死哲理铺路。首先,“朱家人有几个”,这并非《背影》这一文本的核心信息;其次,提出的分类依据在逻辑上是不统一的,“已逝的、将逝的、壮年的、未来的”,并不都在同一逻辑层次上。韩老师从文中提取的信息主要是“朱家人”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目的是为了将这四个人物放入作者预设的“生命链条”之中“对号入座”——已逝的、将逝的、壮年的、未来的。这是四种可以分出的代际类型,然而无论其中的哪一种类型,最后都只能归为“已逝的”和“将逝的”。也就是说,“已逝的、将逝的、壮年的、未来的”,并不构成一个连续的链条。人,要么是活的,要么是死的,不存在第三种形态。
接着韩老师开始大谈生死问题。这一点在“泪水祭洒生命”环节体现得最为充分:教师让学生找出“我”每一次流泪的原因,然后将其归结到“生死”的层面:第一次流泪,祖母死了;第二次流泪,父亲老了;第三次流泪,父亲去了;第四次流泪,父将大去。综上所述,四次流泪不外乎“奶奶的死,父亲的老”,这样便顺理成章地得出本文的主题——生命,就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令人感伤,令“我”落泪。
实事求是地说,原文中有没有对生老病死的慨叹?不能说没有。但这个文本是不是表现生死意识的?并不完全是这样。文本分析必须在文本框架中进行,要统整文本内信息,分析、推导出准确的、能有效解释整个文本的主题结论。在《背影》中,车站送行的情景,车站离别前的相关背景,以及离别之后的余响,构成了文本的基本内容。无论我们最终得出怎样的主题结论,紧扣文本信息来进行分析和综合,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如果缺乏这样的步骤,那就势必“悬空”地得出主题结论。这不符合文本分析的起码要求。
如果“生命脆弱和短暂”真的是本文主题,那么,如何圆融地解释文本中下面这几段文字呢?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上述文字的篇幅,差不多是全文的三分之一。我们很难想象,这么多的文字都与主题没有关系。
一般读者都不难看出,这些文字并非讲述“生与死”,而是在讲“父与子”:讲父亲失去工作的处境的狼狈、父亲送行前为“我”所做的几件事——父亲本来安排茶房送“我”而后来又决定亲自来送,送行过程中对“我”细致地叮嘱以及显得“迂”的“白托”……然而这部分文字,却很难简单地用“生命脆弱和短暂”的“生死哲学”来概括。
那么,这些内容在文本中的作用是什么?考虑到“背影”在文本中的突出地位和文本叙述的整体性,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内容构成了车站买橘子的背影之前的“序曲”。这些内容虽然不是“背影”,但它们为“背影”的出现,勾勒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文本之所以将买橘子的“背影”放在这一大堆叙述之后,是因为这部分叙述展现出当时父亲的心理背景:这是一个极其沮丧、困顿的父亲,这是一个隐忍着自己的痛苦而努力去照顾孩子的父亲。在这种情绪背景之下所呈现的“背影”,固然表现了父爱,但已经不止是一般意义上的父爱,突出了这位父亲怀着内心的悲苦绝望,挣扎着为自己的儿子作出最大的努力。后文父亲的奋力攀爬月台,就是富于挣扎意味的象征性姿态。《背影》所具有的如此感人的力量中,既包括又不完全是韩老师所否定的“父子亲情”,也包括又不完全是韩老师所认定的“生命短暂”。父爱的隐忍与深厚,人生的艰辛与不易,并不是“生死”能一言以蔽之的。
由此可见,韩老师的文本分析,竭尽所能否定传统的“父子亲情”的主题,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在文本分析的过程中,没有着眼于文本结构,没有在文本基础上做一个整体的观照,而把自己的体会和认知强加在文本之上。
韩老师对文本信息的诠释,带有强烈的主观性,而常常忘记了文本中的基本事实。
“背影”指的是什么?
《背影》中有一句话讲得很明白:“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这是文章开头的直接点题。单看这一句,“背影”所指并不十分明确,但根据后文所列出的“背影”,我们可以明确断定其所指为何,那就是车站送行的那个具体而真实的“背影”。除了开头这一句,文中提及“背影”处还包括以下几处:
(1)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2)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3)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开头,全文中一共三处提及“背影”,而三次提及背影之时,都伴随着“我”的眼泪。这实际上扣住了开头的“最不能忘记”——流泪本身就直观地表明:父亲的“背影”令“我”动情;这动情,就是“最不能忘记”的原因。
总括上面三处“背影”,都是父亲“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这个背影,一是在攀爬月台去买橘子之时,一是在离开火车站之时。在文本中,“背影”所指十分明确,并无什么玄虚莫测之处。然而,韩老师总结出来的“背影”却十分多样:
师:请总结,“背影”标题可以有几种理解?
(师生共同总结)
第一,身强力壮的大丈夫之影。
第二,拖家带口、背负重任的父亲之影。
第三,虎背熊腰的身影,在岁月中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身影。
第四,父亲背债的身影。
第五,一对父子、两个儿子、两个男人,背井离乡找工作、读书的身影。
第六,背运、走背字儿的影子。
第七,即将见背大去的身影。
我们不得不说,如此丰富的“背影”,脱离文本太远了。越过文本去驰骋想象,这是感受文本的个人自由,而不是分析文本的正确方式。
在此基础上,韩老师作了进一步发挥,通过朱自清《匆匆》一文,附会《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把话题引向对“影”的分析,继而抛出朱自清的诗歌《毁灭》,提出“幻灭、虚在之影”:
师:这是朱自清成名作长诗《毁灭》中的几句。这里,我们可以读出、悟出:影,就是一种意念和感觉的东西,是一种虚幻,一种缥缈,一种无常的虚在。
回到《背影》,能否悟出朱自清先生的意念?那就是:背,是一种肉体的、躯体的活生生的实在;影,是一种虚在、虚幻、空无、转瞬即逝的影像。
“背”之“影”,就是肉体、躯体生命哪怕存活百年,也是转瞬即逝,变成虚幻影像,这是实体、肉体生命的无常。甚至一切物质世界都是影,都是虚在。
不妨进一步推想,由“背”到“影”,所概括的,就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就是肉体、躯体生命甚至物质世界走向到虚无、虚幻的过程。
师:《背影》和《匆匆》里,什么东西变成虚无、虚幻了呢?
生:奶奶的死,生命变成虚无、虚幻了。
生:父亲的青春和壮年,也变成虚无和虚幻了。
师:还有《匆匆》里,“我的八千多个日子”,也变成虚无、虚幻了。这些,统统都是“影”。
人活着,就是肉体的、躯体的“背”,或虎背熊腰,或弯腰驼背;死了,就是虚幻的“影”,虚幻朦胧,短暂缥缈。人生的过程,就是由“背”一步步走向“影”。
(屏显)
“生之背,死之影,
那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韩老师的这段讲解,确实很有哲理,折射出教师对生死的理解。但是,读者怀着正常的心态来读朱自清的《背影》,都不会认为朱自清是把“背”和“影”分开来进行表达。“背影”这个标题,无论如何不会被解释为并列关系的“背”与“影”。
引出《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朱自清的文本,我们认为也不恰当。文本分析,是分析“这一个”文本,原则上要限制在该文本的边界之内,以此引导学生学得依据文本信息来解析文本的方法。“文本互证”,可以放在文本评价与鉴赏课中,例如在此课例中,通过《背影》与《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文本的互证,可以帮助学生了解朱自清对“影”的关注与偏爱。然而,这不再是一个文本理解的问题,而是一个分析作家创作倾向的问题。文本分析课与文本评价鉴赏课要分清界限,不要把“理解分析”和“评价鉴赏”混为一谈。边界不清晰的教学,是容易让学生搞混的。
文本分析教学,不是不可以追求深刻,但不可以不尊重文本的基本事实。你要知道,你是在讲《背影》,你必须关注《背影》这一文本内有些什么。你可以讲朱自清的散文创作,但那已经不止是《背影》了。你也可以另起炉灶讲一堂生命哲学课,做一回人生导师,但不要强迫写《背影》时作为文学家的朱自清陪着你这么做——真的,在《背影》中,朱自清的角色是儿子,而不是你所想象的生命哲学家。
这堂课看起来切入点新颖,直奔“朱家人”,然后分为“已逝的、将逝的、壮年的、未来的”四个类型,接着便是“感悟生死”“泪水祭洒生命”,最后点出“生之脆弱和短暂”。看起来哲学意味很足,这与教师的教学预设相关。通观此课,不难看出韩老师是一位课堂表现相当强势的主导者。这个教学预设,我们认为过于强势。过于强势,则容易陷于执着,可能因此而遮蔽很多东西。
从语文和语文教学的角度,我们首先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叙事性文本。一个叙事性文本,究竟叙述了哪些事,为什么要叙述这些事,这是最基本的、不容回避的分析项目。韩老师无视文本的这一基本面,只是有选择性地挑选出对自己讲述生死问题有用的那一少部分信息,然后进行哲理的挖掘和发挥。这种割裂文本的做法,显然是不恰当的。
韩老师抓住几代人,拼出一个“生命的链条”,然后开始发挥。尽管在教学的过程中不时回到文本,但这堂课从整体来说,可谓是游离于本文之外。作为一篇叙事性散文,根据它的文体与文本特质,我们至少可以提出如下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
(1)题材理解:本文标题是“背影”,那么,在哪些地方提及“背影”?
(2)结构理解:写“背影”的篇幅这么少,会不会导致文不对题?(思考这个问题意味着你必须研究:这是一个怎样的“背影”?文本中那些没有写“背影”的部分,与“背影”的关系是什么?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它的“形”是如何聚焦于“神”的?)
(3)细节理解:父亲为即将远行的儿子买橘子,只是一个寻常事件,为何如此令“我”感动?
像这种涉及文本基本理解的问题,教师不讲。他讲的是《背影》中他以为有深度有哲理的东西。这种绕开文本的教学,能使学生学会分析文本吗?
我们认为,阅读教学,要更多关注文本特质,不宜简单地、僵化地依循文体套路。无论什么散文,都只说“形散神不散”;无论什么小说,都只说“小说三要素”。这种不顾具体文本的具体特质的僵化处理方式,是十分笨拙的。高品质的阅读教学,应该具有相当的延展性。然而必须强调的是,体裁作为一种表达模式,它的合理性也是不能完全无视的。《背影》作为叙事性散文,对背影的描写的细节分析,对非背影描写部分的表达功能分析,直接写背影的文字不多而题目为何叫作“背影”,文中看似散漫的材料如何聚焦于主题的,这些都是文本分析时必定要触及的问题。这些问题实际上是和文体相关的,即“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特点,在本文中是如何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