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齿没有料到,丰县县令比沛县县令要惜命多了。一俟得到刘邦三千人马朝丰县奔袭而来的消息,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带着家小连夜逃往泗川郡了。义军一路上除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外,并没有见到秦军的影子,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丰县县城。
刘邦在萧何、曹参陪同下来到丰县东门,远远地就瞧见雍齿的卒伍分列在城门两边迎接。看见刘邦一行下了车,雍齿上前打拱见礼道:“沛公到了,请到城内歇息。”
“将军一路辛苦了。”刘邦微笑着点了点头。
雍齿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没有直接回应刘邦,却是一再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行入城歇息。刘邦似乎并没有在意,可萧何却敏锐地捕捉到雍齿那种取城功劳非他莫属的骄矜,大有舍我其谁的傲然。他的笑容渐渐从眉头隐去,看雍齿的目光是水波不兴的。庄子曰“善始善终”,观之雍齿,其始也未必善,哪敢担保往后?时间太紧,看到曹参招手,他摇了摇头,迅速跟上刘邦的脚步。
一行人边走边看,就发现丰县虽与沛县毗邻相望,却是兴衰两重天。一街两巷,少见酒肆楼榭,低矮的棚屋间,店小二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布满了迷茫。刘邦的心便由不得起了恻隐之念,对萧何、曹参道:“我闻丰县羊肉汤味甚鲜,不妨尝尝如何?”
话刚落音,雍齿伸开双臂出来拦挡:“末将已在县府备下酒席,沛公何故要在街头喝这茅棚羊汤,岂非有碍观瞻?”
“我岂是单为了喝羊汤?”刘邦摆了摆手,径直朝茅棚下走去。
雍齿还要说话,被萧何用眼色拦住,曹参也在一旁附和,雍齿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先轻看了刘邦:“再折腾都是亭长的命,岂能享得大福?”雍齿嘴角暗暗撇出一条弧线,仿佛有一条虫子爬过。
店家冷落了半天,忽见有人来吃饭,喜不自胜,忙热情地上来招呼:“几位官爷想吃什么?小的这便端上来。”
刘邦看了看萧何,萧何便道:“各人一碗羊汤,外加两块麦饼。”
“有狗肉吗?”樊哙一坐下,就瓮声瓮气地问道。
店家笑了笑道:“本店从不曾卖狗肉。”
樊哙嘴角嚅动了一下道:“不卖狗肉,你开的何店?”
“此处并非沛县,你就将就些吧。”曹参拉了拉樊哙的衣袖。
不一会儿,饭食上齐。雍齿喝了一口羊汤,尚觉新鲜,只是麦饼到了嘴里就不免觉得粗糙,囫囵转腾了一阵,伸伸脖子吞咽下去,心里便老大的不悦,想刘邦放着酒席不吃,却要到这茅棚来,能成什么大事?
刘邦一边喝着羊汤,一边问起丰县这几日的形势。
店家朝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才压低声音道:“客官有所不知,沛县那边举事了,传说举事者皆刑徒之众,所到之处,杀人劫货,无所不做。这不,县令连夜走了,百姓纷纷躲入湖中,哪能不萧条?”
刘邦咽下一口麦饼后又问道:“我听闻昨日义军就已进城,依你看是否如传说的一样?”
“小的倒没有看见,不敢乱说。”店家摇了摇头。
萧何接着刘邦的话道:“在下即从沛县而来,知举事义军皆因暴秦肆虐,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反。他们守纪爱民,秋毫无犯。店家若再遇见百姓,不妨将所闻所见转告,以正视听。”
店家听着这一桌人说话,就觉得必非巷闾凡人,忙打拱道:“客官所言,令小人顿然醒悟,敢问……”
雍齿正要开口说话,被曹参抢了话头:“我等与足下一样皆巷闾中人,从沛县来,一路所见皆非传言,故而知其乃仁义之师。足下不是也眼见为实了么?”
风波往往起于意料之外,刘邦等人喝罢羊汤,付了银两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见从街北头传来女人的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樊哙机敏,起身就朝街头跑去。只见一落荒女子满脸惊恐地朝这边跑来,后面追着的人显然是一名义军士卒,边追边喊道:“贱人哪里逃,看我不一刀结果了你性命。”
樊哙见状,顿时怒火中烧,那脸眼看着就憋得通红。但见他放过那女子,横出一个扫堂腿,追赶的汉子一个趔趄,当街趴在了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樊哙豹目圆睁,怒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欺负良善女子,该当何罪?”
那汉子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正是前几日攻打沛县县府的樊哙,心中暗自怯了,只是口中却不示软:“关你何事?好事之徒。”
这一下樊哙更怒了,顺手操起马鞭狠抽下去,汉子身上的褂禣顿时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冒出殷红的血来。樊哙似乎还不解气,接着又一连几鞭。不一刻,那汉子就倒在地上,只有呻吟的气息,毫无还手之力了。
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
“打得好!”
“打得好!”
接着,便是一阵雷吼般的掌声,樊哙这才喘一口气,环顾周围,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
再说刘邦等人见樊哙气冲冲地出了门,急忙追着脚步赶来。雍齿走在最前面,看见躺在地上呻吟的不是别人,正是属下的一位伍长,脸霎时变得乌青,一步上前去夺樊哙手中的马鞭,生气道:“樊兄好生无礼,为何殴打本部伍长?”
“你问问他?”樊哙从雍齿手中夺回马鞭,指着伍长道,“强抢民女,该不该打?”
“即便有罪,也该由我处置。”雍齿转脸看一眼伍长,没好气地说道,“你躺在地上成何体统?还不起来?”
这时候,那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双膝跪倒在樊哙面前,连连叩首道:“多谢大人搭救,要不小女子今日就没命了。”
这一切,刘邦、萧何、曹参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女子一番言辞,更使是非一清二楚。刘邦的心情油然沉重起来,举事方始,军士竟敢罔视军纪。倘是天长日久,岂不大乱?他暗暗打量萧何和曹参,见两人脸上覆冰盖霜,眉头紧皱,更加确定今日之事不可以不了了之,随即问曹参道:“曹中涓在沛县素以断狱为名,今日之事该当何处?”
“兵不斩不齐。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今义军方兴,万民引颈相望,若宽恕有罪,一则冷了百姓之心,二则埋下他日祸端。属下觉得当严处之,方能免‘郑伯效尤’之患。”曹参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刘邦顿时严肃起来,转过脸来正要和雍齿说话,孰料脚尖被暗暗踩了一下,回眸之际,就发现萧何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话要说。刘邦便顺势问道:“萧功曹有话要说么?”
“攻克丰县,雍将军功莫大焉。部属失于管束,虽将军难辞其咎,然毕竟初犯。下官之意,此人不妨交于雍将军处置,沛公以为如何?”萧何缓缓上前,拍了拍雍齿的肩膀,眼睛却暗暗打量樊哙。
樊哙果然老大的不悦:“照先生之说,倒是俺多事了?”
萧何也不反驳和回应,他相信刘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邦当然听明白了萧何的话,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冷霜很快转换成大度和宽容,笑道:“功曹所言,正合我意,将军劳苦功高。彼乃初犯,当由将军处置,下不为例。”
雍齿暗暗惊异萧何的随机应变,更为刘邦的顺势而为而感慨,立即转身来到伍长面前厉声道:“你要装死么?还不谢过沛公。”那伍长挣扎着起来,向刘邦施过一礼,仓皇去了。
刘邦一行这才在雍齿的邀请下,朝县府而去。
路上,曹参有意识拉了拉萧何的衣袖。萧何会意,便放缓了脚步与曹参并肩而行。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该是死罪,足下知否?为何姑息迁就?”
萧何捋了捋美髯就笑了:“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军初起,羽翼未丰,区区三千卒伍岂能抵得强秦。况乎雍齿世族,从者甚众。眼下正当用人之际,怎可因小失大,内讧伤己。”
曹参点了点头,但他还是强调了己见:“兵法云,族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而难用之;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正因初起,才应严明军纪。”
看看县府到了,萧何刹住话头,不过他内心完全认同了曹参,觉得要瞅个机会向刘邦专事建言。
当晚,雍齿要在县府设宴庆功,被刘邦劝住。简单用过晚膳,众人即在县府二堂议兵论战。商定由雍齿镇守丰县,曹参率樊哙、曹无伤等人攻打薛城,牵制秦军。
众人散后,刘邦留下萧何与雍齿。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刘邦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道:“丰县乃我军初战攻取之地。所谓一生二,二生三。故守好丰县,意深体大。不可掉以轻心,有赖二位了。”言罢起身打拱。
萧何忙拦住道:“沛公乃一军主公,折杀属下了。”
雍齿也上前双手抱拳连道:“有末将在,敢保丰县万无一失。”
二人离去后,刘邦要李甲布置好巡夜的值守,自己便上了榻。
上半夜,月亮稍显嫰亮,从窗外淡淡地照到榻前,不免涂下秋色的清冷。从县府后堂门里望去,值守的哨兵仿佛一尊尊塑像,肃然而立。一阵风来,他们禁不住瑟缩着身子。要说刘邦没少走南闯北,在外过夜是常有的事情,可今夜他却是睡意全无。在泗水亭与一家人的分手时,刘太公、吕太公的衰颜老身,吕雉的别意徊惶,还有刘肥、刘盈和刘蕊追着的喊声,一下子涌到眼前。
刘邦使劲摇了摇头,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于今以后,四海为家,不可儿女情长。他这样想着,裹了裹身上的被子闭上双眼……
第二天,曹参、樊哙率领一千人马奔赴泗川郡所薛城,与那里的郡守薛壮拉开战幕,刘邦亲自送到丰县城外。
“我军之所以要攻取薛城,不仅在于其乃泗川郡所,更在彼与丰县、沛县成掎角之势。占据薛城,至若控弦,进可以取胡陵,退可以据丰、沛,如此则大事可成矣。”刘邦勒住马头叮嘱曹参,“听闻四川郡守薛壮颇懂些用兵之术,必不能坐而待死,你与樊哙不可轻敌。”
樊哙在一边听着,觉得刘邦不免多虑,眼下秦军已成惊弓之鸟,区区薛城何足挂齿,因而说出的话就不免带了狂傲:“沛公放心,俺定取薛壮首级来见。”
刘邦皱了皱眉头,说话的声音就重了:“我知你平日鲁莽,然兵家大事,非同儿戏。此次攻薛,曹中涓任主帅,你为副将,当一切听从中涓号令,不可造次。若有违者,军法从事。”
看着这一对连襟说话,曹参想那吕雉姐妹真有眼光,刘、樊二位,一文一武,也算得上珠联璧合,忙在马上作揖道:“属下谨记沛公之命,定当精于运筹,必求制胜。”言罢两腿一夹,战马撒开四蹄追赶队伍去了。
望着军伍渐渐淡出视线,刘邦收回目光,回望丰县城头,“沛”字大旗正被秋风卷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接下来的日子,留守丰县的义军除了操练外,就是部署防守军务。雍齿每日派遣弓箭手与步兵在城头值守瞭望,又命探哨出城十里以外观察敌情。他根据刘邦的命令征招丰县百姓,将桐油和滚木礌石搬上城墙,以作拒敌之用。
一连四天,探哨带回来的消息都说秦军纷纷把重兵用来防守郡所,似乎没有力量顾及丰县。
“果真没有发现敌军?”
“出城十里,未见秦军一兵一卒。”
“好!你且退下。”看着哨探退出帐外,雍齿拂了拂垂到额前的一绺长发,暗笑刘邦过于谨慎,不知兵务;笑泗川郡守胸无大局,若此时派兵进攻丰县,岂不手到擒来么?他颇为得意,觉得应该将这个情况告知刘邦。他前往县府的脚步很轻快,风吹动他的战袍,云团一样地在周围飞舞。
刘邦正与萧何在县府大堂商议如何安抚百姓,看见雍齿兴冲冲地赶来,忙起身相迎。
“何事令将军如此高兴?”萧何问。
雍齿先向刘邦作揖行礼,然后将近几天探哨所报情况大致叙说一遍,才在刘邦示意下在萧何对面坐了,不无自豪地说道:“有末将在,料秦军不敢来犯。”
刘邦闻言,心里却有些沉重:“我闻薛壮诡谲莫测,善于用兵,将军不可轻敌。”
雍齿不以为然地呷了一口热酒,回了刘邦一串爽朗的笑声:“沛公不必担心,末将已在城头布满弓箭手、滚木礌石等,敌军胆敢来犯,必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萧何接着刘邦的话劝道:“沛公所言,还请将军谨记。否则,患莫大焉。”
雍齿虽然点着头,心里却暗道,书生就是书生,弄弄刀笔可以,言战则惧。正要说话,就听见李甲在门外大声道:“禀沛公,七大夫夏侯大人回来了。”
“哦!快快有请。”刘邦看了看萧何与雍齿,起身向门外走去,正好与从门外进来的夏侯婴撞了个满怀。
夏侯婴连连作揖道:“撞了沛公,罪过罪过。”
“该杀该杀。”刘邦拍打着夏侯婴的肩膀,大笑着挽起他的臂膀进了大李甲早进来沏了茶水,四人席地而坐,刘邦迫不及待道:“快将沛县境况说与我听,这些日子,真是恍若隔天啊!”
夏侯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茶水灌进肚内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沛县倒还平定,太公和嫂夫人安好。为避战祸,萧兄、曹兄家小也都隐居到乡间去了。”
刘邦、萧何这才放下了心。但夏侯婴接下来传递的消息,却令三人既喜且愕:“主公可知王陵此人么?”
“夏侯兄明知故问。当年我为亭长,与彼虽不比萧兄与夏侯兄过从之密,然走动经常亦属实情。只是沛县举事时,他不赞同,我亦不强人所难。”
夏侯婴所说的王陵亦乃沛县豪族之后,刘邦为亭长时,于赌场相识。有几次,王陵手气甚差,亏了刘邦在旁指点,扭转危局,从此两人便以兄弟相称。
“嘿嘿!他也举事了!”夏侯婴放下茶盏,掩饰不住心头的兴奋。
刘邦听了,与萧何、雍齿相视良久,不禁感叹溃堤千里,一朝倾覆。连王陵都聚众起事,暴秦来日无多。只是不知他欲图何方?
夏侯婴又道:“他正欲离沛北去南阳,不日将从丰县经过,在下劝他归顺沛公,被婉拒了。”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刘邦长叹一声,重新落座。他明白,豪族出身的王陵不愿屈身在自己麾下亦属常理。
“沛公何须叹息?依属下观之,燕雀终非鸿鹄,早晚彼必投公门。所谓得道多助,我军一路西来,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便知沛公深得民爱,将来亦是天下归心,王陵又岂能独于风云之外。”萧何欠了欠身子安慰道。
……
这些茶话还没有散尽,骤雨浓云就密布于丰县上空了。
这天后半夜起了风,秋气越发地浓了。刘邦正在案头翻看《孙子兵法》,自从被推举为沛公后,这成为他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课。此刻,他望着下面一段话陷入了沉思: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眼下义军在丰为守,在薛为攻。守者和攻者都有些心浮气躁,这是刘邦最为担心的。他现在多么希望雍齿严守秘密,不使秦军摸清底细。而又多么希望去往薛城的曹参深计远虑,一举克敌制胜。而曹参素来处事沉稳,他现在最忧虑的就是雍齿,他建功心切而又刚愎自用。他觉得明天有必要与雍齿认真谈一谈,约束一下这匹野马。他这样想着,就听见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李甲厉声问道:“何人在此?”
刘邦警觉地从梁柱上拔出宝剑,门外传来李甲急促的声音:“禀告沛公,雍将军紧急求见。”
刘邦心头一惊,忙朝外面喊道:“请进。”
“秦军来袭了!”雍齿一进大堂门,就气喘吁吁道。
“你可看清了?”
雍齿回禀道:“末将方才得到守城军士禀报,急忙登上城楼,但见四面火把林立,喊声四起,显见得丰县被围了。”
“你不是说未见秦军么?”
“末将也纳闷,不知秦军为何倏地说来便来了。”雍齿支吾着应道。
刘邦的脸色黑下来了,朝外面喊道:“速传夏侯婴、萧何到大堂议事。”
不一刻,萧何和夏侯婴都到了,待雍齿将情势大体述说一遍后,刘邦情急道:“事急矣,眼下曹参与樊哙军在薛城,我军只有两千余人。急召二位来,不知可有退敌之策?”
萧何眉头一皱道:“为今之计,需借两人。”
“先生不妨详说。”
萧何看了一眼夏侯婴道:“曹参水远,我军力单,必欲借力方能克敌。近日王陵军正欲从丰县经过,沛公不妨修书一封,由夏侯兄直往王陵军处,说动他前来驰援。”
这话一出,雍齿的眉宇间眼看就郁蹙了:“王陵原就心异,今求救于彼,无异引狼入室。倘秦军退后,彼欲求丰县,又当如何?”
夏侯婴冷眼看了看雍齿,回了一句:“你岂能如此说。我军图在咸阳,岂在乎小小丰县。彼若欲取之,毋宁我予之何妨?依在下观之,王陵虽不愿追随沛公,却并非器量狭小之人。”
“夏侯兄所言,正合我意。我这就修书一封。”刘邦说着就命曹掾取来笔墨,铺开绢帛就势写道——
王陵兄大鉴:
沛地一别,如隔三秋。闻兄大略御兵,聚众举义,殊堪敬仰。嬴秦暴虐,天怒人怨,群雄蜂起,兄当俊杰之首也。季虽不才,然愿与兄风雨同舟。目今秦军来袭,丰县兵寡,欲邀兄共伐郡监,长我义军之威。孙子曰:“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吾守城以待仁师。
切切
刘季顿首
刘邦捧起绢帛,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看着夏侯婴道:“尚需夏侯兄亲往送书。”
“沛公何出此言,属下追随主公,万死不辞,区区送信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萧何还是替夏侯婴安危担心:“只夏侯兄一人,恐难出城,尚需卫士护送。依属下看,当让‘百将’牛良率一屯士卒护送。”
定下计策,刘邦的心才稍稍落了地,他伸了伸修长的臂膀,似乎是对雍齿又似乎是对自己道:“援军一到,我内外夹攻,不愁秦军不灭。”
……
看着夏侯婴在牛良的护卫下融入夜色,雍齿回到大帐,抬头看天,已是凌晨。冷月西斜,秋风萧瑟,从远处深巷传来间歇的犬吠。他独自打坐,胸中似乎有一块石头堵着,十分郁闷。从几天前在街头遭遇属下被殴,到今天萧何提出借助王陵军解丰县之围,他心中就有一股气憋着,看什么都不顺心。哼!樊哙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屠狗之徒么?借着刘邦之势,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刘邦、萧何这些昔日的些县小吏,竟然对自己能否守住丰县心生迟疑,而且严令在据城待援期间不可以随意出战,难道丰县不是他雍齿一手打下来的么?
当天刚破晓时,他似乎对于当初追随刘季有些后悔。以自己在沛县的家世和声威,倘使当初独自举事,定然也是处尊居显,应者成群的,何须如此屈居人下,遭遇贵远轻近的尴尬?
东方拉开鱼肚白之际,雍齿起身向帐外走去。秋露打湿了秋树的枝叶,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一摸战袍,似乎都湿漉漉的。晨曦中,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将军,看身影是麾下的“千人”岳恒。相逢街头,岳恒发现雍齿面带倦容,便问道:“将军一夜未睡?”
岳恒是他从沛县带出来的年轻将军,故心无芥蒂。两人并肩登上城墙根台阶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道:“怎么入睡呢?刚刚占了丰县,樊哙就当众打人欺主,目中无人。此时秦军围城,彼等宁信外力,而薄近厚远,岂非轻视吾等?”
前几日街头发生樊哙惩罚伍长之事,岳恒也听说过,不过在他看来,总是伍长行为不检点才招致樊哙鞭笞,似乎与主将扯不上关系;至于后者,他刚刚知道,也便不好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大敌当前,不可以自乱,便劝道:“将军也不必在意,厚薄之分,战之方见分晓。天明秦兵必将攻城,属下还是跟随将军查看城防吧!”
经岳恒这样一说,雍齿的心境好了些许。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城头,一路走来,看见弓箭手一个个凝心聚神,弓矢在手;一堆堆滚木礌石前,都有军士值守,随时准备投入城战;在靠近瓮城的瞭望楼旁,被征集来的百姓把鼎锅的桐油烧得滚煎,人还没有走近,就有热气迎面扑来;一队军士从城下上来,每两人抬一捆箭羽,放到城垛旁边。然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用衣袖擦擦脸颊的汗水,转身就向城下跑去。
这一切如同刚刚跃出远方地平线的太阳,驱散了雍齿心头的烦闷,让他的脑际闪过“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诗句。他相信,有了如此坚固的军备,一定能将秦军拒于城外。不!他一定要瞅准时机,主动出击秦军,让刘季看看,究竟谁是当今英雄?
雍齿刚刚转过身,就听见从城下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吼声——秦军在郡监姚平的率领下发起了攻城。
“嗬嗬……”冲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弓箭手,在鼓声的助威下箭雨齐发,义军中有军士中箭倒下。岳恒见状,朝着躲在城垛后面的弓箭手喊道:“快发箭反击。”
随着他的喊声,各个屯长纷纷率先拉满弓,紧搭箭,一声令下,千百利箭倾泻而下,雍齿分明看见,秦军弓箭手一个个倒地而亡。他迅速来到角楼,对正在监视敌军的旅帅道:“弓箭之后就是攻城步军,速备好滚木礌石。”
果然,一阵紧锣密鼓后,秦军步军扛着云梯潮水般地朝城下涌来,一部分秦军已经从护城河上临时搭起的木桥上过来,踩着云梯登上城墙。城头坚守的“百将”见状,一挥手,但见滚木礌石轰然而下,大石落在木桥上,连人带桥砸入护城河中。个中有手脚利索而又善战者,眼看爬上城头,却被从城头倾倒的桐油烫得皮开肉烂,惨叫着落入水中。
第一拨攻城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午时一刻,城下已遍布秦军尸体,烈火燃烧的浓烟从护城河边滚滚而来,守城的军士咳嗽不止。
岳恒一肩征尘,脸上被烟熏火燎成古铜色。他沿着城头巡查,身边躺着的都是清晨还生机勃勃的年轻士卒,往前数数十天,他们还都是些在田地里晒着脊梁的农人。现在,他们再也听不见父母的呼唤和震天动地的战鼓了。举事前,岳恒曾是雍齿府上的门客,由于武功精良,年纪轻轻已是家丁教头,虽不能说衣食奢华,但绝没有穷困潦倒过,更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瞬息转换。当双方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变成孤魂野鬼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阵冷风浸入骨髓。
“你怎么了?”雍齿发现岳恒的脸色很难看。
岳恒摇摇头道:“惨不忍睹,都还是些年轻人,顷刻间就……”
“这就是战争。刀光过后,白骨累累,嬴秦不就是用白骨堆起社稷的么?往后几天会更残酷,你不可怀妇人之心,以后还要经历无数战阵,习惯了就不会惊悚恐惧了。你先在城头督战,我去向沛公禀报战况。”雍齿拍了拍岳恒的肩膀就走了。
他刚转过角楼,准备下城,却看见刘邦在萧何陪同下上城来了。他们后面是一队卫士,抬着酒食。雍齿上前见礼,被刘邦拦住道:“这半日将士们勠力同心,拒强秦于城下,劳苦功高。”说着,向身后的萧何招了一下手。
萧何手中举着一只酒觥,脸上就写满了真诚和钦敬:“属下与沛公一路走来,看到城防固若铁壁,将士争先用命,此皆将军带兵之功,请饮下此酒,祛寒提神。”
“多谢沛公,杀敌建功,将士之责。”雍齿接过酒酿,一饮而尽。然后,又把岳恒引荐给刘邦。刘邦举目打量,果然浓眉凤目,阔额柱鼻,神采炯炯。便要卫士捧了酒觥犒劳岳恒。岳恒谢过刘邦和萧何,更多的感慨都被热酒化为沸腾的血液了。
雍齿要岳恒将酒食分与各个屯,以鼓舞士气,自己则陪着刘邦和萧何去察看军情。这是刘邦平生第一次亲临战场,那种身处大战的肃然,严阵以待的将士,那些脸上还染着血迹,被蒙了白绢的青春尸骨,还有身边这位昔日豪族之后、今日披甲戴胄的将军,都让他在一刹那间悠然觉得,是的!陈胜说得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放在几年前,他是绝不会想到会如此挥戈千军的。
他明白,从此剑与火将伴随他走过未来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萧何的慧眼,若非他那日阻止了樊哙的鲁莽,将处置属下的权力交给雍齿,那么,现在走在这城头上的,大概就是那个嚣张的郡监姚平了。
“官人重于用兵,自古为君之道也。”这思绪滚过刘邦心头,经久不散。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牵上了雍齿:“将军治军有方,季不胜感激,还望恪职不怠,避强敌之锐气,击其之惰归。待援兵一到,必克敌制胜。”
雍齿又如何没有感受到刘邦话中的真诚呢?但他对刘邦寄希望于王陵仍然很不以为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一切都被萧何看在眼里,他隐忧在胸,只是觉得眼前的城防是更要紧的事情,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
第二天,秦军不再强攻,而是派了屯长和“百将”率士卒在城下骂阵——
“刘邦小儿,胆小如鼠,龟缩城中,算甚英雄!”
“雍齿逆贼,反叛朝廷,罪不容诛,还不开城投降。”
“刘季小儿,逆天之贼……”
一拨骂累了,另一拨就来换下。消息被岳恒报到雍齿那里,他禁不住撩拨,顿时怒从心头起,拔剑砍下案几一角,转身就去刘邦大堂请战。
当刘邦听了他的禀告后,脸上反倒流露出轻松的笑意,放下手中的兵书道:“此敌激将之法,你不必应战,静观其变可矣。”
雍齿闷闷不乐地回到大帐,对等候在那里的岳恒说:“任他骂去。严令各部,有请战者斩。”
一连四天,秦军每日都来骂阵,雍齿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刘邦有令在先,只能强忍怒火,不与回应。到了第五天清晨,雍齿登上城头,却发现今日秦军阵容整齐,在城下集结。为首的战车上站着一位中年将军,中等身材,看上去倒还结实,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他断定这该就是泗川郡郡监姚平了。正想着,就听见“嗖”的一声,从城下射进一支箭,上面裹着一白色绢帛。岳恒打开绢帛,见是一封来书,是写给雍齿的,工整的隶书表明,书写者的确是字斟句酌了的。
雍齿将军大鉴:
君本沛地富豪,家财万金,可比君侯;刘季者,小吏尔。以将军家世,乃事竖子,岂非屈节卑体,以大事小乎?且将军七尺男儿,畏战怯阵,与妇人何异?见书若悟,何妨倒戈归朝,亦可谋锦程远途;否则,就该阵前了断,何必鳞潜鼠伏,涂为域中笑耳!
岳恒看雍齿收起绢帛,问道:“禀知沛公么?”
雍齿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帐中议事”,便下城去了。
岳恒猜不透雍齿的心思,忙安排了城头防务后来到大帐。一见面,雍齿示意岳恒在对面坐了,就直截了当道:“真是气杀我也,依你看,今夜出战如何?”
岳恒眉头皱了皱道:“依属下说,此事还是禀知沛公为妥!”
“你以为他会准许我等出战么?”雍齿看着岳恒的眼睛,依照自己的思路继续道,“彼等从未经历战阵,岂能懂得用兵之术?岳恒听令,今夜亥时一刻饱餐一顿,亥时三刻出战,夜袭秦军。”
“这……属下还是以为当禀知沛公。”岳恒没有动弹。
“你为何如此优柔寡断?”雍齿看一眼岳恒,“难道沛公不愿意早日击溃秦军,解围城之忧么?我就不信,法剑能斩有功之人。”
岳恒迟疑片刻,才转身传令去了……
“你觉得雍齿今夜会来偷袭么?”泗水郡监姚平一回到军营,就问身边的军侯马力。
马力跟着姚平进帐,在案几旁站着说话:“前几日,卑职遣往丰县的探哨归来说,这雍齿仗着家世向来轻看刘季,故而夜袭之举未尝不会发生。”
“不是未尝,是定会来袭的。”姚平很自信自己的判断,“命令各部,大军藏于营外复新河南岸之密林中,留一座空营给雍齿。待敌深入营寨中心,从四面包围,务求全歼。雍齿伏法,刘季不保,泗川郡从此平安。”
姚平刚过四十,长得一副黑脸,络腮胡子。在郡监任上盘桓数年,当然希望通过剿灭义军为自己升迁争得一个机会。
“诺!”马力出帐一个时辰后,秦军上下都知道了雍齿将夜间来袭的消息。当晚酉时三刻,秦军饱餐一顿,只在寨门口的帐篷亮着灯火,留下一屯士卒在寨内外巡逻,其余则趁夜幕降落之际,全都隐蔽在复新河南岸密林深处。
毕竟已是十月深秋,隐没在密林中的将士不消两刻便一个个肩头浸了湿漉漉的夜露。有些人禁不住清冷,瑟缩着身子埋怨郡监多事,有一位小声道:“眼看四面反声不绝,朝廷百孔千疮,还守个什么?”
此话却被巡查而来的马力听见,他上前一刀取了首级,低声训斥道:“再有煽惑人心者,有如此头。”
见状,大家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了。
更漏刚交亥时三刻,就听夜色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紧接着,又似沉闷的涛声,此起彼伏。姚平依据以往战事的经验,低声告诉身边的马力道:“定是雍齿的军伍夜袭来了。传令下去,不听鼓声,决不许轻举妄动,违令者斩。”
姚平所言不错,匆匆突入秦军营寨的正是雍齿所部。他们来到秦军营寨外,潜伏在草丛中远远望去,但见营寨内灯火稀疏,影影绰绰地可见巡逻的军士来回穿梭。雍齿心中掠过一阵欣喜,对紧随在身边的岳恒道:“真是天助我也,秦军皆入了梦乡,正是我等大显身手之时。”
岳恒会意,向身边的一位军侯挥了挥手,一干人便冲进了营寨。迎面走来一位举着火把的伍长,他看见义军便知道遭了夜袭,一边转身朝寨内跑,一边高声喊道:“贼军来袭了……”
刚刚跑出没有几步,便被从身后射来的箭结果了性命。与此同时,从河边穿了震天的鼓声,但见火光冲天,喊声四起——
“贼军哪里逃,留下首级。”
“杀尽贼军……”
雍齿勒住马头,环顾四面,秦军潮水般地从四面涌来,他情知自己中了埋伏,忙挥动长枪,连续刺倒十数名秦军,高声喊道:“人自为战,取敌首级者赏。”
义军将士明白,此时不杀敌,必被敌杀。纷纷拼命向外冲击,一道道人墙倒下,又一道道人墙立起。
雍齿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忽见前面冲来一位中年将军大喝道:“贼将雍齿哪里走,还不下马就擒。”
雍齿也不答话,执枪就刺,两人大战数十回合,雍齿渐感吃力,跳出圈外,拨马要走,只听后面喊道:“姚平在此,岂容你走。”挥动大刀直向雍齿砍来,雍齿急忙伸出长枪架住,两人再度马上来去,杀个昏天黑地。
正无法脱身时,岳恒杀到雍齿身边,姚平见状,急忙拨转马头而去。岳恒要追,被雍齿拦住。两人在马上朝四面看,义军的军侯们已率领所部朝北突围,雍齿自恨料敌失误,竟然招致兄弟血染敌营,恨声道:“这一回,真是无颜见沛公了。”
岳恒劝道:“事已至此,悔亦无用,只有奋力杀敌,才能自救。”
再说姚平拨马去了一会儿,于乱军中与马力相逢,油然感慨以往低眉顺眼的农人们一俟反起,竟然如此勠力同心:“不管如何,绝不能放走贼众。”
“将军所言极是。眼下不灭,后患无穷。”
姚平横了横手中的刀道:“现今是贼寡我众,必围而歼之。我料敌必从南寨门突围,你率军前去,不予其可乘之隙。”
马力正要催马向北,却见东南方向秦军阵脚大乱,姚平大惊:“何处来的贼军?如何事先毫无消息?”
言未了,就听见从黎明的黑暗中传来雍齿的喊声:“援军到了,弟兄们杀敌立功啊!”
这一场厮杀从亥时三刻到辰时二刻,从夜色沉沉到晨曦破晓。从深陷埋伏到绝处逢生,雍齿觉得,自己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变。当杀声渐渐稀落下来的时候,他借着东方微露的晨曦看着自己的盔甲,从鳞片到战袍,都染着鲜血。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境,只是觉得很疲倦。
这时候,耳边传来呼唤:“雍将军,雍将军!”
他抬头朝远处望,啊!那不是夏侯婴么?在他身边的中年将军一定就是王陵了。他微胖的身材裹一身银甲,骑一匹雪青战马,盔缨在新阳下分外鲜红。
现在,夏侯婴、王陵与雍齿、岳恒在秦军营寨中央会合了。夏侯婴在马上打拱道:“为何如此巧啊!怎的就今夜会师了?沛公真是料事如神啊!”
雍齿只并没有直接回答夏侯婴的话,他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是自己私下出兵而中了姚平的埋伏。他很遗憾,没有能够亲自斩了郡监的首级。他已布置下去,要义军擒拿姚平,他想亲自问问,这位泗川郡监是如何料到他要偷袭的。
“若非足下及时赶到,我军必难取胜。”夏侯婴感谢王陵道。
而岳恒则有点惋惜:“只是秦军两名主将不知去向……”
“你没有在尸体中寻找么?”
“找了!没有。”
王陵接着岳恒的话道:“定是趁乱逃往薛城了。”
“如此一来,曹参、樊哙压力必大。”夏侯婴的眉头倏地蹙在了一起,转身高声喊道,“牛良何在?”
牛良急忙上前答道:“卑职在。”
“你飞马进城禀告沛公,我等随后就到。”晨光中,他没有看见雍齿脸上尴尬的表情。
韩信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遭到亭长妻子的冷眼了,又是第几次被拒绝寄食了。
出了亭长家的门扉,他绝望而又发狠地回望身后两间并不高大的屋舍,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哼!有朝一日发迹,我定来要你瞧瞧何谓奇男子。”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就觉得背后“哗啦”一声,屁股上就溅了许多脏水,接着传来尖刻的骂声:“如此慵懒,与狗彘何异?整日混吃混喝,与乞丐无二;三天一小扰,五天一大扰,与无赖一般。如此男人,不如自缢了断,人间少了大害。”
韩信怒火中烧,甚至悄悄握了握身边唯一的陪伴物——一把祖先留给自己的宝剑,恨不得一剑结果了这恶妇的性命。但他忍住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离开了亭长的家门。
当他走上街头时,就暗暗自嘲地笑了。他明白,自己也就是过过嘴瘾。似目前这样穷困潦倒的样子,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呢?要说这妇人说得也没有错,连古人都说“至无有者穷”,自己有什么呢?一不通晓农事,二不懂为官之道,三不能治生商贾,又怎么会不招人嫌呢?
当初,是亭长带他去家里吃饭的。那时候,他因为饥饿晕倒在淮水岸边。但现在他发誓宁愿街头行乞也不到亭长家去了,他受不了亭长妻子那种满含讥讽和轻蔑的目光。
他发现淮阴城这些天有些隐约的不安,街道两旁的酒肆间时不时传来关于情势的议论——
“知道么?会稽的项梁带着兄弟和侄儿举事了。”
“那项羽年方二十五岁,力大无穷。举事那天,一剑结果了郡守殷通的性命。”
“何止一个殷通?近百人都死在了他的刀下,郡府前的门楹染得殷红。那项羽拥戴项梁做了郡守,正招募兵卒呢,吴中子弟纷纷响应。”
“你能不能小声说话,让县府的人听见,你命休矣。”
“你怕什么?”说话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韩信还是听出了大概的意思,是说项梁集结队伍,正要渡过淮河北上,淮阴朝夕不保,人心惶惶,县令大人正准备带了家眷逃跑呢。
这是今天醒来后,韩信听到的唯一可以慰藉心灵的消息。
父亲去世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家徒四壁,灶无隔夜之粮,但母亲总是不忘督促他寒窗攻书。性格使然,他不喜欢读那些礼仪之类的书籍,而对兵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最先读的是《吴子兵法》,四十八篇,他一篇不漏地背诵了下来;接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部《孙子兵法》,虽然只有十三篇,但这位兵家所谈论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环境下的战争。早晚背诵这些名篇时,就好像与这些人面对面的感觉。
他曾多次将自己所学讲给身边的人听,可没有人会耐心听一位穷困街头的“竖子”信马由缰地空谈阔论,他们甚至嘲笑他不疯即痴,或者狂言浪子。而在他的眼睛里,彼等都是些胸无大志的燕雀之徒,不足与言兵事。
这似乎是恶性循环,他越是瞧不起周围的人,人家也就越是疏远他,而他也就越孤独。现在好了,项梁渡淮的消息不啻是暗夜里的烛光,给他带来的是希望。
对于项梁,他还说不上有多么深的了解。可从吴中过来的人不断传说这位项燕之后如何的性度恢廓,深得人心,否则,他怎么会取代殷通而成为义军首领呢?他相信,项梁一定能为他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
可现在,晃晃悠悠的韩信还只能将兴奋藏在心底,面对的还只能是人们的冷眼。有几家店铺的小二远远地瞧见他,便转身进了铺子,似乎他身上带着瘟疫。但在前方的十字街口,他看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脑满肠肥的王屠户,他这会儿不在肉铺营生,却站在人群中高声大嗓地说话。每句话似乎都能在那些追随者中激起一阵吆喝。这阵子,他的话题正落在韩信身上——
“知道么?韩信这个小人竟然口出狂言,要领千军万马,这不白日做梦吗?”
“就是!行乞浪子,瓮牖绳床,命在旦夕,谈何将兵?”
“哈哈哈……”
“有一天,定当让这‘竖子’清醒清醒。”王屠户说这话时,挽起了袖子,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当他朝西看时,就不禁笑了,“嘿嘿!机会就在眼前。”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转过脸去,果然,韩信从那边过来了。
韩信很沮丧,他想转身离去,可已经来不及了,王屠户和一干人径直朝他走来。
王屠户双手抱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如十月的冷风:“看你身材高大,喜佩刀剑,其内中却是怯懦的。”
韩信不愿理他,按了按剑柄,朝一边看,招来的却是嘲笑:“看看!害怕了吧?”
这话似一把火烧得胸膛灼热,霎时间瞳仁周围红云密布,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拔剑出鞘。可就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忍下了这股恶气。不是他真的怕了眼前这位年轻人,而是在他看来,把力气消耗在这些小人身上,不值得。
然而,王屠户似乎并没有收敛的意思,向前一步,眼看着凸起的腹部都要挨着他了:“我说你怯懦,如何?”王屠户打量了一下韩信腰间的宝剑说,“你若不怕死,即可用剑刺死我,若真是畏惧了,就俯出胯下。”
这话一出口,立即在周围荡起一阵笑声。有几个好事者跟着起哄:
“出剑!出剑呀!”
“钻呀!钻呀……”
“他不敢,哈哈……哈哈……”
韩信思绪在剧烈地波动。他完全可以拔剑出鞘与这无赖厮杀一番,即便血染淮阴街头也必落个血性男儿的名。然而,这就是自己一生所求吗?若如此算得上英雄,勾践又何须卧薪尝胆以求复国呢?若如此算得强者,孙膑又何须忍受膑刑呢?若此可以出心中恶气,文王何须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而被囚于羑里牢狱呢?自古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项梁渡淮在即,我不能因一时之意气而误了大事。
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而眼睛里几乎水波不兴。他从腰间解下宝剑,然后匍匐着身子开始一步一步地朝王屠户的胯下爬去……
他每爬一步,脑际就幻化出他一步一步登上点将台的情景;
他每向王屠户的胯下接近一步,他的眼前就浮现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情景;
韩信终于艰难地爬过了王屠户两腿之间的三角形空间,而在他眼前铺开的是三万里锦绣江山……
围观的小子们开始还嘻嘻地笑,还能说出几句调侃的话语。渐渐地,就陷入一片安静。
王屠户呆了。在韩信重新把宝剑系上腰间的时候,他颓然蹲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