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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刘邦怒斩王县令
项羽剑取郡守头

从前日进驻这片密林起,牛良就再也没有见到刘邦。不仅如此,而且樊哙临行时反复叮嘱,在他和沛公没有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走出密林。眼看着从芒砀山带来的干粮即将吃完,两位头领依旧没有出现,牛良也不免有些着急。

“为何一回到沛县,就把我等扔在城外不管了。”牛良坐在一棵大树下,无聊地揪起树周围的青草揉碎,不一会儿,手指都染绿了。看见李甲从对面走过来,牛良坐直身子问道,“你为随从,为何没有跟着沛公入城?”

李甲眨了眨眼睛道:“这你就不懂了。沛公以亭长身份去见县令,身边带个随从,岂不惹人生疑?”

“只是我们总待在林中也不是办法。”牛良觉得有理,毕竟一切尚在筹划。

“兄长急什么?这不才过去三天么?”

“话虽如此,可眼看着干粮要吃完,他要再不回来,兄弟们恐怕就要散了。”

“大哥休得胡言。”李甲出言制止,“如果没有意外,沛公和樊大哥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林子边有人喊道:“沛公回来了。”

牛良心中暗惊,疾步来到刘邦面前,施了礼道:“沛公回来了。”

自从芒砀山深处那个斩蛇的夜晚之后,牛良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明显的约束,倒是刘邦对他忽然变得小心翼翼有些不习惯,不唯少了过去兄弟之间的随和,也少了那种自由纯真。不过刘邦还是接受了这种礼遇,很大度地挥手道:“嗯,回来了。”

牛良手扶刀鞘道:“沛公,不知我们何时能够攻打县城?”

刘邦笑道:“快了!一俟萧、曹两位大人归来,即行举事。”

李甲有些不解地问:“卑职听闻县令亦欲起事,可属实否?”

刘邦哼了一声,夹带着对王县令的轻蔑:“燕雀安能与鸿鹄同翔?彼等朝廷走狗,非诛之而不能平民愤,何谈举事?”

李甲自知失言,双手打拱不语,刘邦又问道:“依你之见,王县令会否反秦?”

李甲先没有回答,猜不透他为何忽然问起这话。跟随刘邦的时间长了,他对自己也有了许多约束,在从刘邦的眸子里读出真诚后他才稍稍放下了心,斟酌了一番道:“依卑职看,王县令有可能举事,但未必真反秦。”

“说说看!”刘邦没有阻止的意思。

“卑职笨拙,言难及意。然卑职在故乡时,以打鱼为业,每逢大雨水涨,总会泥沙俱下。眼下时世正如骤雨狂潮,顺之则存,逆之则亡。县令欲求自保,打起举事旗号未必不可。”

刘邦的眼睛霎时生了光泽,觉得李甲没有白跟随自己,见识确要比其他人要深些。仅是对王县令的看法,就与自己有许多相合之处,说不定要紧关头还真能派上用场。他亲切地拍了拍李甲的肩膀,鼓励的话语就滚到了嘴边:“你之所言甚明,来日方长,有何见解,多与我述说。”接着话锋一转又问道,“如果给你百人,可能带得?”

“卑职没有多想过。”李甲顿了顿道,“卑职自跟随沛公以来长了不少见识,知遇之恩,比如山海。故只想追随大人,鞍前马后足矣。至于带兵为战,自知一介农夫,难当大任。”

“你且说说,若真要攻县城,该如何打?”

“依卑职愚见,我军人众不过千员,粮草也不济,只宜速战。”

“你之所见,正吾之所欲也。”刘邦兴奋得击节称快,“我现在就任命你为‘百将’,率百名弟兄攻打县府如何?”

李甲忙单膝跪倒在地道:“谢沛公提携,卑职当肝脑涂地,生死不辞。”

林子外面传来一阵“啾啾……”的马嘶声,接着,只见樊哙引着一位清瘦的人朝这方奔来。隔着十几步远,刘邦看清了,那不是沛厩司御夏侯婴么?他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大事。李甲退下后,他便径直朝前奔了过去。

“大事不好了,王县令把萧何、曹参二位大人下了牢狱。”不等刘邦询问,夏侯婴就喘着气将街头所见粗笔大线叙说一遍,“在下好不容易挤到押着两位大人的衙役队伍面前,就见萧大人暗示在下出城报信。人命关天,在下不敢耽搁,赶着马车就来了。”而且他还带来一个棘手的消息,当他赶车出城后回看,城门已经关闭。显然,王县令准备闭门自守,等候朝廷救援了。

事情的确来得突然,完全打乱了刘邦当初稳住县令,以智取胜的策划,这对于从未经过战阵的他的确有些措手不及。再看看身边的樊哙,早已横眉怒目,急不可待,摩拳擦掌地喊着要杀进城去,其他义军也跟着喊“攻进城去,杀了县令”。

刘邦知道,此时此刻最关键的是要冷静,他没有阻止大家,直到声音平息下去才挥了挥手道:“樊兄弟与诸位救人心切,我深解矣。我与萧、曹情同手足,现在二人身陷囹圄,我心如焚。然救人终非儿戏,尚需周密虑之。”

樊哙一拨刘邦的胳膊道:“周密什么?等到算计好了人头都落地了,弟兄们,随俺走。”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些年轻力壮的操起兵器要走,被刘邦厉声喝住:“如此鲁莽,能成什么大事?”

樊哙吃惊地看了看刘邦,眼里就充满了诧异,这位连襟忽然表现出来的威严让他多少有些不适应。当初吕雉姐妹一个嫁了刘邦,一个嫁了樊哙。在他的印象中,刘邦从不轻易怒形于色。可这毕竟是一支队伍,没有规矩就是一群散兵游勇,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樊哙愣了愣道:“那依沛公之言该如何办,兄弟听您的。”

刘邦眼睛转了转,对夏侯婴道:“王县令对足下没有生疑吧?”

“就眼下看还没有,昨日还派遣在下出车呢。”

“如此甚好!还请先生修书一封,极言季不顾樊哙苦劝,私放刑徒,聚众反叛。现樊哙欲归顺朝廷,已将季拘押,欲献给县令。”

没有等夏侯婴回答,樊哙先不依了:“不可,姐夫这不是要陷俺于不义么?”

“你且听我说完,此不过诈降而已。”刘邦摆了摆手,转身问夏侯婴道,“先生以为怎样?”

见夏侯婴点头,刘邦立时脸色严肃起来,道一声“樊舍人听令”。

樊哙神情一愣,立即回答道:“卑职在。”

“命你率五百人马,趁暮色埋伏在护城河岸的草丛中,夏侯先生一叫开城门,你等即行冲入城内,乡勇降者收虏,反抗者诛之,迅速占领四门。”

“遵命!”

“周勃听命,命你率一百人直取牢狱,救出萧、曹二位大人。”

接下来,他要牛良带一百人直奔县府,擒拿王县令和县丞。

待一干人领命而去,刘邦安排余下的二百人跟随自己,一则护卫夏侯先生,二则察看义军举止,凡有惊扰百姓者,杀无赦。

这一阵紧锣密鼓的安排看得夏侯婴呆了。几日未见,刘邦与之前判若两人,此公不仅治军甚严,且用兵颇有格局。正发愣间,刘邦来到身旁催促道:“请先生修书吧。”

“足下与我交游甚深,彼此相知。要我将你说成暴秦罪人,实难落笔,不知从何说起。”夏侯婴面露难色。

刘邦笑道:“先生明白人,为何又糊涂了,不是要诳县令么?你不说季有罪,又如何取信县令呢?”

夏侯婴赧颜地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邦唤从卒送上笔墨绢帛,夏侯婴略思片刻,低头写道——

竖子刘季,私放刑徒,率众作乱,幸得樊哙忠直,将其擒获,欲率众归顺大人,共谋大计……

放下笔,夏侯婴吹了吹墨迹,待干后装进锦囊。

刘邦收好锦囊,已是日将落山的光景。樊哙命军中厨子将狗肉煮熟,端了一大盘上来放在临时搭建的案几上。没有酒,且借了茶水以壮行色。刘邦左手撕一块狗肉,右手持碗,一言出口,声若洪钟:“诸位弟兄,欲图大业,当先图沛。如今沛县县令背天理,违民意,倒行逆施,私拘义士,我军必欲诛之才能使天理昭彰。饱餐之后,诸位弟兄务必各行其责,有贻误战机者,勿谓季刀下无情。”言罢,只见他仰起脖颈将茶水灌进喉咙,从胸腔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浊重而雄健。

夜幕渐渐深沉,大约戌时三刻,樊哙率领义军潜入护城河边的草丛。每个人头顶上都扎了草圈,在城头幽暗的灯火下,那草丛看上去只不过比白日浓密了些,南门守城的县尉和乡勇门根本想不到这里隐藏着数百义军。只有萤火虫在草丛中自由飞翔,聆听从护城河里偶尔传来的蛙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头上传来懒洋洋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一刻,夏侯婴赶着车,车上坐着被绳捆索绑的刘邦,在百名义军的押解下来到护城河边。为了引起城头军人的注意,他故意将鞭子打得脆响。果然,传来城上乡勇的喊声:“夜深人静,城门紧闭,何人在城下喧哗。”

夏侯婴一扬马鞭又是一响,随后高声回道:“我乃沛厩司御夏侯婴,有紧急军情禀告县令大人,快快打开城门。”

“县令大人有令,眼下贼寇猖獗,城门早闭。况乎已是亥时,大人还是等待天明吧。”

“我这里有书信一封速交县尉大人,误了军机,你命休矣。”夏侯婴说着,从一义军伍长手中接过弓箭,系上锦囊,“嗖”的一声,箭就到了城头。

那乡勇接了锦囊,便下城去了。不一会儿,县尉出现在城头上,喊道:“城下果真是沛厩司御么?”

“足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先生说樊哙欲归顺县令,果真擒了刘季么?”

“君子岂能戏言尔。大人不信,我且让您看来。”夏侯婴转身让义军伍长举过火把,他则牵了刘邦身上的绳索给县尉看。

刘邦当然也“不甘就擒”,放声大骂樊哙背信弃义,禽兽不如,夏侯婴负心卖友,甘做鹰犬。说他一死不要紧,当激起沛县百姓,效法陈胜、吴广,燃薪成火,赃官暴吏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骂词凌厉如冰,锐坚如刀,县尉在城头上听得清清楚楚,由不得对夏侯婴的机智和多谋肃然起敬。但他还是对这些不速之客不放心,说要将信札禀告县令才能决定。过了半个时辰,从城头上传来门吏的声音,要城下人押好刘邦,等待城门开启。

昏黄的灯光下,先是吊桥慢慢放下来,接着是“轰隆隆”的开门声。

坐在车驾内的刘邦早把身上“虚绑”的绳索甩到一边,操起宝剑冲上桥头,大喊一声:“冲进城去,杀掉狗官。”在他的身后,樊哙率领的数百义军潮水一般地涌来。

县尉见情势不对,忙令乡勇后退,想关闭城门。那些乡勇哪经得住义军冲击,霎时被踩倒在地,樊哙趁势手起刀落,取了县尉首级。刘邦站在车上,挥动手中的宝剑命令道:“击溃乡勇,占据四门。”

樊哙除安排一路人马登上南城楼,将写有“沛”字的大旗插上城头外,其余三路人马分别奔赴东、西、北三门。

“占据县府,诛杀狗官。”刘邦又挥动宝剑。夏侯婴扬鞭催马,率领周勃和一百多位义军士卒呼啦啦地朝着县衙奔去。

王县令和县丞正在正堂等候夏侯婴押解刘邦来见,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王县令不免有些慌神,问县丞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县丞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一位衙役来报,说刘邦带着人马朝县府杀过来了。

“沛厩司御何在?”县丞问。

“禀大人,他为刘邦驾车,已到县府门前。”一言未了,从身后射来一箭,衙役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王县令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刘邦之计。看看身边只有四五名衙役相随,他绝望地喊道:“挡住贼寇。”便抽身向二堂跑去。

刘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王县令的衣领扔到县衙的台阶上。几名衙役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兵器,跪地投降了。

王县令脸色惨白,浑身打战,他明白落在刘邦手中,必死无疑。只是人之将死,仍心存侥幸,他从地上爬起来,跪倒在刘邦面前道:“将军率众举事,替天行道。若蒙宽恕,愿追随将军左右。”

刘邦黑着脸看了一眼王县令,厉声骂道:“你助秦为虐,欲杀本人,私拘无辜,我岂能饶你。”手中宝剑闪过一道寒光,王县令的人头落地,顺着台阶滚到衙前的场上,顷刻间面目全非了。

这时从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刘邦抬头去望,原来是萧何、曹参到了。看二人衣冠整齐的样子,不像是身陷牢狱的样子。

奉命解救萧何、曹参的牛良明白刘邦是在为二人担心,急忙上前禀报,说他们攻到牢狱时,两位大人正率领狱卒准备驰援县府这边呢。

刘邦望了一眼夏侯婴问道:“两位不是被拘牢狱了么,为何安然无恙?”

萧何便笑了,指了指身边的曹参道:“多亏他管着牢狱。”

等曹参道明原委,刘邦这才明白,一切皆因为曹参平日里在审理狱讼中,秉公执法,且对狱卒们宽仁。因此,在他们被投进牢狱的那一刻,狱吏就释放了他们。义军一进城,萧何与曹参就直奔县府来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县丞面前。他亲眼看到“被山带河,带甲百万”的秦王朝一俟溃塌,竟土崩瓦解。毋宁说一个小小的县令,就是郡守亦难逃刀下毙命的下场,任何试图阻挡义军的行为,都无异于自取灭亡。他不由自主地就跪倒在义军面前,极言愿意跟随义军反秦。

这一切都晚了,不等他说完,李甲冲上前去声泪俱下道:“你也有今日?当初吾妻被人凌辱,你竟是非不分,判我刑狱,发为刑徒。你若不死,天理难容。”他一刀下去,县丞身子断为两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着城头的“沛”字大旗,在晨风中哗啦啦响。经过一夜战火沐浴的沛县一下子人声喧哗,热闹非常。此刻,沛县的百姓都聚集到县府门前来了,人群一直蔓延到街道两旁,黑压压的一片。

刘邦见时机已到,跳上县府门前的巨石,挥了挥胳臂,骚动的人群顿时肃静下来:“诸位父老乡亲,秦政严苛,百姓涂炭,民不聊生。大泽乡义旗,席卷天下。刘季奉天承运,欲提三尺风云宝剑,荡尽天下不平。沛中有少壮节烈志士,愿随季诛灭暴秦者,吾当与之分土。下面,请萧先生代宣《讨秦檄文》。”

萧何从怀中拿出事先拟好的文字,傍刘邦而立,高声宣读道——

呜呼!天下之苦秦久矣。苛政酷刑,吏如虎狼,民若荼毒,遍国囹圄,赭衣塞道。哀哀乎饿殍遍野,睚眦乎怨声四起。嗟乎!天下之怒秦久矣。窥举九鼎,志灭六臣。徒徙豪资,绝人之后。犯诸邦以尚武,凌弱小以鲸吞。咦唏嘘!天下之反秦久矣。陈胜揭竿,群豪四起,折木为兵,集薪燎原。吾等欲顺天应时,同仇敌忾,共诛暴秦,还天下以乾坤清朗,拯黎民于水火倒悬。诚矣哉!暴秦剪灭,终有其时。此天理民心,岂有他乎?

“天理民心,岂有他乎?”

萧何的声音在百姓的心头久久回响,仿佛涛声由近及远,余音不绝。人们这才对天地旋转,风雨变换有了实在的感觉。

接下来,曹参登台宣告——百姓中有愿参加义军者,到曹掾处报名。待完结后,编入义军。

整个一个上午,曹掾们的案几旁都涌满了要求参加义军的丁壮。午后,曹参大致估算了一下,原来数百人的队伍一下子扩大到三千余人,其中就有刘邦的二兄刘喜的名字。

刘喜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不事生产,懒散放荡,一直被他们瞧不起的三弟竟能干出如此轰轰烈烈的事情。现在,他们对吕太公的话深信不疑了。他虽然是农家出身,如今也想跟三弟混个前程。这也许只是一个原因,更深的原因大概还是在他们看来,跟着队伍比困在故乡安全些。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曹参的眼帘,他禁不住念出了声:“雍齿!”这让曹参想起了膀大腰粗的强汉模样。

雍家是沛中世族。从宋国时代,就有养门客的嗜好。楚灭宋后,雍家非但没有因为宋国臣民的身份受到冷遇,反而更加富比君侯。秦兼并楚后,雍家很快就与郡守、县令打成一片。雍齿练得一手好铜锤,舞起来旋转如风,银光闪闪,曾将庭院中央的一支旗杆拦腰击断,惊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这样的人都加入了义军,足见秦朝多么不得人心。曹参这样想着,向县府大堂走去。

刘邦、萧何、夏侯婴、樊哙先到了,看见曹参进来,纷纷打拱寒暄。待大家坐定后,刘邦待随从给每个人面前的耳杯斟满热腾腾的酒酿后才开始说话:“诸位!我军举义,如雷横空,沛中震慑。然则,本县乃郡治所在,素为兵家关注。据探马来报,秦泗川军监吕平已奉命向沛县移军,此地绝非久留之地。下一步如何处置,还请诸位直陈所谋。”

看刘邦把目光投向自己,萧何捋了捋美髯道:“依我军战力,当避敌精锐,击其薄弱。属下听说毗邻之丰县兵寡势弱,然府库充盈,若我军能一举拿下,一可立足,二可补充粮草,三可观敌之势,进退自如。”

“先生所言,亦我之所想。”刘邦因为萧何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顿然有了英雄所见略同的兴奋,“只是谁担当攻城重任最合适呢?”

话音未落,樊哙便呼啦地站起来道:“兄弟就在眼前,沛公何视而不见。俺愿率军杀进丰县,迎接大军到来。”

刘邦示意樊哙道:“少安毋躁,你负有主军大任,岂能为先锋?”

闻言,樊哙心中便老大不快,正要强辩,却被曹参用眼色拦住道:“在下举荐一人,可当此大任。”

“何人?快快说来。”

“此人名雍齿,想来诸位并不陌生。他自幼习武知兵,必能胜任。”

这名字从曹参口中一出,萧何第一个响应:“曹兄慧眼,属下也以为此人堪用。”

“感谢两位大人,雍某请战来了。”刘邦寻声抬眼,正是雍齿全身披挂地站在了大堂门外……

二世元年九月的会稽城一直处于烦躁和不安中,义军席卷淮水,胜利北上的消息,让会稽郡守殷通心焦如焚。

七月,当陈胜在大泽乡揭竿举事时,殷通以蔑视口气对身边的郡丞道:“陈涉、吴广者,不过贼寇耳,怎敌朝廷百万雄师,不数月即行自灭矣!”然而短短不到两个月,江水( 长江 )以西的大片土地皆沦于贼军之手。特别是“张楚”大旗举起的时候,他生出了“大殿将倾”的危机感。

他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会稽周围的郡县有不少倒戈依附贼军了。眼看着形势风雨飘摇,自己何去何从,还心中无数。连日来,他邀集了郡丞、郡尉反复商议,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殷通抬头望了望窗外,仲秋的阳光透过松柏的缝隙,洒在府门外砖铺的地面,早已没有了夏日的炽热。往年的这个日子,他总是要带上几位幕僚和郡中高贤项梁一同去城外的会籍山赏秋采菊。可现今,他哪里有这个心思?他一转身,就看到从咸阳快马送来的诏命——一份写满秦小篆的绢帛上盖着“皇帝玉玺”的大印,敕命各郡整顿军备,加固城防,严阵以待。这是前几天送来的,上面仿佛还留有一路的风尘。

他传来郡尉,依照朝廷的严令,要求他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出自《吴子兵法》的言辞现在从口中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气短。再看看郡尉,也是一脸的无奈。

“大水苍茫,覆舟势成,岂是一城一池所能御之。”郡尉闪烁其词,转弯抹角道,“当此之际,大人应早有应对之策。”

但当他欲问其详时,郡尉却三缄其口。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要做出叛秦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殷通临窗远眺,会籍山寂然伫立,大禹陵隐没在浓浓的秋云中,而香炉峰似乎只能看见半截躯体,诡谲而又神秘。昔日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苍翠陷入一片混沌,这浑天雾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越看心越收缩,似乎会有一只鬼爪会从云中伸出,取了他的性命。

殷通合了幔帐,仿佛只有这样,恐怖才能离他远些。

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幔帐上,他转身去看,发现那光是从挂在墙上的剑鞘散出的。送这剑的不是别人,正是项梁。

“项梁!彼乃项燕之后,与秦有杀父之仇,岂能对贼军势昌作壁上观?”殷通想了想,对应声进门的主簿道,“速传项梁进府议事。”

项梁这会儿正与兄弟项伯在后花园的凉亭下一边饮茶、赏菊,一边观看侄儿项羽舞剑。

二十五岁的项羽已是一位体格高大、两臂有力的男子汉了。早晨的太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与手中的剑光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他时而腾空而起,一个左胯刺,震落旁边枫树的红叶唰唰落地;又一个圆场跑,挥剑右击,眼看着一棵松树的小枝“咔嚓”断裂,回身又是“逆鳞刺”,眼看着都要触及项伯的鼻尖。一旁观看的项梁惊得张口喘气,半天合不拢嘴。还没有回过神来,项羽收回宝剑,弓步蓄势,双手紧握剑柄,直刺前方,接着,“犀牛望月”,气凝神定,目光如注。只有额头的汗珠表明他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剑头了。

“好!”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势,就听见项梁的击掌声,“籍儿剑法日益精进,正乃我之所望也。”

项羽将宝剑插入剑鞘,上前拱手道:“孩儿愚钝,还望叔父多加指教。”

“你且说说,为何近日学剑计日程功,效用甚显呢?”项梁来到场中央,满脸欣喜。

“孩儿记得叔父说过,学剑者,须凝神聚气,气不聚则力不发,神不凝则意不达;须心中有敌,有敌方能剑不虚指,招招中的。故孩儿习剑,乃以暴秦为敌,必诛之而后快。”

“你能如此,我甚欣慰矣!眼下兵乱四起,群雄逐鹿,嬴秦气数将尽。夫嬴秦虎狼,二世昏庸。彼必自毁,而人毁之;国必自毁,而后人伐之。你能明此,善莫大焉。”项梁看了看项伯,继续道,“你祖英雄一世,勇冠三军,若非王翦贼军狡诈,岂能玉碎?不过,在我看来,此乃家仇,比之国恨未为大也。你须记住,悠悠万事,复国为大。”

项伯接着项梁的话道:“籍儿,你身负重任,当关心时局,以应陵迁谷变。”

项羽正了正衣冠,来到亭中,饮下一杯茶话便多了:“孩儿有一事不明,陈胜揭竿,天下响应,此正当举事良机,为何二位叔父犹豫彷徨,若是换了孩儿,早兴兵伐秦了。”

“籍儿,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眼下虽宇内如焚,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然则观之会籍,尚待破晓。时机不到,妄兴兵革,必事与愿违,损兵折将。”项梁眯起双眼望着墙外,正有一朵秋云掠过天空,“倘若我没有误判,不出数日,定有事变。彼时你我叔侄,岂能匏瓜也哉?岂能系而不食?”

项伯点点头,正要说话。管家来禀告,说郡府来人邀大老爷过府。项梁起身来到客厅,见是郡府来的主簿,上前见礼道:“郡守大人传鄙人有何事?”

主簿摇摇头道:“大人未能详言,不过卑职猜测,总是与贼军猖獗有关。”

项梁暗暗地看了项羽和项伯一眼,说出的话却是彬彬有礼:“烦请主簿大人转告郡守大人,鄙人换件衣裳,即刻便到。”

送走主簿,项梁立即招呼项伯和项羽到后堂道:“怎么样?气候到了。郡守请我进府,必是商议应对义军之事。或响应陈王,或拒敌域外,我等正好趁机应变。”

项伯却有些担心:“郡守乃朝廷将军,必不能与我同心。此去凶多吉少,弟当随兄进府,也好伺机策应。”

“叔父安危关系项氏宗族,孩儿愿陪叔父前往,有敢犯项氏者,我让彼成为剑下之鬼。”

“以籍儿勇力,敌百人如入无人之境,当胜券在握。”项梁说着,皱了皱眉头,“可眼下需斟酌的是,倘若殷通欲命我等抗击义军,又当如何?”

“区区郡守,能奈我何,杀之可矣。”项羽在一旁抽出宝剑,顿时寒光闪耀,映得他眉宇间英气勃勃。项伯很吃惊,没料到项羽如此果断。项梁虽然对侄儿的话没有及时做出评判,可是从内心为他的昂然气概所触动。他看了一眼横眉冷目的项羽,顺着自己的思路把另一个问题提到二人面前:“若是殷通欲联络吾等策应义军,又当如何?”

“殷通者,嬴秦狗彘,平日鱼肉郡县,当此乱世,名为策应反秦,实为图存自保。言之凿凿,心怀叵测,何来协理?杀之可矣。叔父擎旗举义,孩儿与三叔辅佐前后,何愁楚国不复?”

“好!”项梁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击节称快,在心头埋藏许久的国仇家恨被项羽的慷慨陈词点燃,他挥了挥宽硕的衣袖,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如今情势,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智者当顺其势,乘利习胜。籍儿随我前去,见机行事,当断则断,不可徘徊犹豫。”转身又对项伯道,“你率府中人等埋伏于郡府附近,以备不测。”

“事决即行,以免郡守生疑。”项梁一边从剑架上取下兵器,一边往外走。抬头去看,项羽已大步奔出府门去了。

项羽并没有跟着叔父进去。他全身披甲,手按剑柄,迈着悠缓的大步在郡府前的台阶上来回踱着。他身材高大,在郡兵们心中黑煞煞的可怕。

看着叔父在品茗氛围中与殷通叙话,项羽的眉头蹙郁在一起。对于项梁的从容和镇定,他很不以为然,依他所想,干脆冲将进去取了郡守首级用来祭旗,以彰反秦之志,何等痛快。在等得不耐烦时,他将腰间的宝剑抽出来在手中掂来掂去,似乎随时都会有人头落地,惊得在一旁郡府卫兵们心神不宁。

在各自谈了情势的研判后,殷通终于明白,反秦烈火,势不可挡,欲图自保,唯一的选择就是策应义军。

“项公所言,令通神明通达。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为将。”

项梁放下茶盏,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梁何德何能,岂能担此重任?明公乃一郡之守,号令域中军民,必一呼百应。梁虽不才,然愿追随于明公左右,一图大举。”

殷通所言的桓楚亦是亡楚的世族,虽有一身武艺,却是拓落不羁。有一年,他与友在吴中酒肆吃酒,他醉后狂语,断定陨石坠落,上刻“始皇死而地分”乃是上天之意,不出两年,必有大变。谁知第二天就被人密告到殷通处,幸亏项梁从郡守那里得到消息,连夜遣项羽送出吴中,亡匿于草泽之间。

两年以后的现实应了桓楚的预言,这让曾经通缉过桓楚的殷通十分惊异,当此乱世,他自然想起了他。

其实,项梁也没有忘记桓楚。自打乱起,他就遣项羽四处打听桓楚的下落。一天,项羽从外面归来告知项梁,桓楚并没有走远,他就在不远的邻县,隐姓埋名过着孤独的日子。他们已经商定,一旦吴中有事,就回来投身其间。

殷通不是糊涂人,直言不讳对项梁道:“非通不愿率众举义,我乃朝廷命官,诚恐难服众心,环视今日之军中,非公与桓楚者,再无御势之人。”

项梁又推辞了几次,直到殷通说到为郡中百姓计,请公勿再推辞时,才双手打拱道:“如此,梁自无再推辞的道理,且勉为其难,待桓楚归来,勠力同心,共诛暴秦。”

一说到桓楚,殷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惜!至今不知桓楚藏匿何处,何时方能归来领军?”

项梁心中暗喜,明白火候到了,一则经过长达一个时辰的叙话,殷通警觉全无。二则,桓楚去向为项羽行事提供了借口,于是转身面向殷通道:“这个不劳大人费心,犬侄项籍情知桓楚藏身之处,传他进来,一问便知分晓。”

见殷通点了点头,项梁起身朝外面喊道:“籍儿进府,郡守大人要问你话。”言罢借口“更衣”,起身出门去了。

项羽正要循声进去,却不料项梁出得门来,朝自己摆了摆头,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唰”地抽出宝剑,冲进门去也不说话,朝殷通猛刺。

殷通惊呼道:“少将军这是为何?”

“取你性命!”项羽大啸一声,仗剑砍去,殷通的左臂顿时鲜血淋漓。情急间他朝外面喊“来人”,右手抽出宝剑仓皇应战。要说殷通也是灭楚时的战将,曾经奉王翦之命率军第一个冲进楚都寿春。平日里力敌数人,毫无怯色。然而,今日突遇变故,猝不及防,三五个回合已是气喘吁吁;加之项羽年轻气盛,力拔山河,先在气势上胜了一筹。

殷通勉强战过十个回合,跳出界外,目光中流过不尽的悲怆:“我诚心待你叔侄,何以步步相逼?”

项羽一边持剑猛刺,一边回道:“会籍者,楚人天下,岂容你作威作福,今日以你首级祭旗,张我楚人之气,岂不快哉?”

殷通明白今日大限已到,就在这时,屯长带着守城的校尉和郡兵冲了进来,将项羽团团围在中间。殷通见援军到来,心力倍增,忍痛提剑再战,无奈筋疲力尽,被项羽一剑取了首级。校尉和郡兵们一个个望之色变,项羽左冲右突,纵刺横砍,身边的郡兵如秋草逢霜,纷纷倒地……

项羽刃刃溅血,剑剑毙命,冲出郡府将殷通的首级扔下台阶,厉声喊道:“有不惧死者近前来。”

这半晌,血肉横飞,惊鬼泣神。郡兵们看项羽恶煞煞的气概,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口称“项将军”,竟然没有一人敢抬起头正眼瞧瞧面前的惨状。

项羽擦了擦剑刃上的血迹,插剑入鞘,从地上捡起殷通的头颅,面朝一侧,庄严跪地高声道:“此贼已除,请叔父尊天主政。”

项梁在项伯陪同下来到郡府门前,从项羽手中接过殷通首级,面朝众人道:“殷贼逆天意,坏人伦,我今诛之,奉天行道,复楚灭秦。”

“追随项公,复楚灭秦。”

项梁举目四顾,台下山呼海啸者不仅有倒戈郡兵,更多的是故楚遗民。

依着项羽,凡在郡府公干的旧吏皆是朝廷爪牙,一并诛之痛快。可他的建言受到项梁的责备:“你懂什么!所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当晚在郡府后堂,项梁又将事理跟项羽说了一遍:“亡秦者,非陈王、吴广也,乃秦也。彼不恤民苦,不惜民力,长城埋骨于万壑之中,刑徒殒命于骊山之苦。天下怆怆,人心尽去,岂能不亡。”

火光将项羽黝黑的脸颊映成古铜色,项梁借着灯光望去,侄儿似有所思,他便不再说下去,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定会明白这些道理的。从今天开始,他们将走上与往昔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夜间亥时二刻时分,项梁要项伯传下话去,明日一早,凡在原来殷通麾下任职的官吏以及吴中豪杰,一律到郡府听命。

一夜无话。第二天雄鸡第一声唱晓之际,项梁已经端坐在郡府案头署理诸事了。他大体浏览了一下摆在面前的文书,惊异地发现这些日子殷通根本没有去关心郡中公务。郡府主簿小心翼翼地将一杯热茶放在身旁,正要离去,被项梁喊住:“你去传项伯来见。”

主簿应了一声“诺”,面朝里退出门去,项梁在身后见状道:“你不必事事小心,平常心待之罢了。”

主簿闻言,心中一阵感动。刀光剑影暂时过去,接下来他要思虑的是如何适应新主的性格。

不一会儿,项伯来到署中向项梁禀告:“自昨天籍儿手刃殷通后,吴中子弟士气大振,纷纷加入义军,到昨夜子时已集众八千余人。”

这数字让项梁十分兴奋。有了这八千子弟,他至少可以不用担忧秦军的进攻。即便陈王军马来此,他项梁也该有一席之地。

“大家都拥戴兄长任郡守呢!”项伯又道。

“哈哈!人心如此,为兄也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啊!”项梁长出一口气,想起昨日的惊心动魄,再看看窗外的阳光,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项伯告诉项梁,项羽这会儿正率领吴中子弟在巷闾间巡查,以防秦军奸细作乱。项梁心头掠过一丝欣慰道:“他勇猛彪悍,力敌万人。只是尚须历练,才能担得大任。”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项梁知道是吴中豪杰与故职旧吏到了。他刹住了与项伯的话头,起身迎接大家的到来。

豪杰和旧吏们一进门,都无一例外地拱手作揖,称呼项梁为郡守。项梁也不谦辞,招呼大家坐下,表示了一番安抚之意后,就命项伯按照郡中各职一一安排豪杰们做了校尉、军侯和司马。项羽被封为“裨将”,统领郡中兵马。

军、吏一一就位后,项梁发现有一人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遂问道:“你有何话说?”

那人道:“卑职不明白,署中各有司职,为何独余在下一人。”

闻言,项梁的脸色就阴沉了:“你难道不明白吗?殷通虽死,然以礼当葬之。我命你办理,你推诿不办,岂能用乎?我不治你罪也就罢了,还不退下。”

站在两列的众人暗自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同时响起一个声音:“真项燕之后也!”

“诸位!”项梁环顾一眼分离两厢的校尉、司马高声道,“用赏贵信,用刑贵正,乃治国之本,治军之魂也。于今以后,有再渎职误战者,斩无赦。” F90FM5OU8HJK1ZcHj2iq8SDmmQF7pOHlAny/9QDwPig1XEzvKAUVxBlbmlkmAs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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