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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耆老陇上话玄机
沛令府衙扣萧曹

九月,正是秋稻成熟的季节,可刘家地里却只晃动着一个女人的孤影。

吕雉直起酸困的腰肢,将一簇稗草扔在田埂上,这才撩起衣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手搭凉棚朝远处的树荫下看,那里,是自己的一对儿女——女儿刘蕊和儿子刘盈正在树下玩耍,她才放心地转过脸来,久久地打量地上那一堆稗草,长长地叹息。

“一走就是多日,也不知可到了京城?”吕雉自语着弯下身子,继续拔草。

年年这个当口总是刘家最忙的日子。最累的事务就是在稻田清除稗草,它常常混在稻菽丛中,不容易辨认。有时候瞅了半日,以为清除完了,回头检索,才发现它就隐藏在碧叶间,绿油油的,葳蕤不让稻菽。偏偏刘季平日里不事生产,喜欢交朋结友,常常夜醉而归。加之又有了个亭长的身份,终日在外奔波,哪还有时间到得田间。前些日子,他又被县令差遣送刑徒去咸阳。这一走就是两个月,连个音信也没有。

吕雉拽下一把稗草,轻轻地喘一口气,就觉得今日这天分外闷热,似乎要落雨的样子。头顶的太阳告诉她已是午时一刻,该到树荫下吃饭了。就是她自己不吃,一双儿女怕是早饿了。她刚刚朝地头迈开脚步,就影影绰绰地瞧见树荫下多了一个身影。待到距地头约有一丈远时,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别人,正是沛厩司御夏侯婴。他和萧何、曹参一样,都是刘邦的朋友。虽说是给县令赶车,但夏侯婴生就是一个淳厚、宽容的长者性格。只要路过泗水亭,就总要找上门来讨杯茶喝,顺便说些沛县发生的新鲜事。

吕雉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在刘邦服徭役回来的第二天。自刘邦出去后,已有多日未来了。

夏侯婴正与刘盈、刘蕊玩打水漂。他从地头拾起一块瓦片朝塘里扔去,那瓦片就贴着水面滑行,在很远的深水区才沉入塘底。刘盈感到神奇,照着样子扔出去一片瓦,却很快就入水了。他很失望,钻进夏侯婴怀里要问个究竟。

刘蕊毕竟年龄大些,扯着刘盈的手道:“叔父膝下,不可无礼。若是母亲看见,免不了要责备一番。”

“不妨事。”夏侯婴低下头,毛茸茸的胡须贴在刘盈的脸颊,刘盈便一个劲地喊“胡子扎人”,逗得夏侯婴哈哈大笑。

待放下刘盈,夏侯婴发现吕雉朝这边来了,上前施礼道:“嫂夫人大安!”

吕雉躬身还礼:“先生这是又出车了?”

夏侯婴叹了一口气道:“这乱世县令哪有心情下乡体察民情。这不,他老父闻听陈胜举事,走州过县,专杀贪官污吏。日夜不安,惊吓成病,昨日传了郎中登门诊脉开药。在下一早送郎中回家,路过此地,看看嫂夫人有何事要做,弟亦可与刘兄分忧。”

吕雉欠身谢过,两人就坐在树荫下说话。

“没有刘兄的消息么?”夏侯婴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吕雉摇了摇头:“兵荒马乱,传信也不方便,妾只是担心,途中可安否?”

夏侯婴明白吕雉尚不知道刘邦在外的际遇,便道:“萧何、曹参没有告知嫂夫人么?”

吕雉觉得夏侯婴话里有话,忙问:“发生了何事?先生能直言相告吗?”

夏侯婴觉得与其让吕雉牵肠挂肚,不如让她早有个准备。聪明的吕雉怎么能看不出夏侯婴目光中的意思呢?遂给刘蕊和刘盈手中各塞了一块麦饼,要他们到一边去玩耍。待转过脸时,吕雉一双黛眉就凝在了一起:“叔叔有话不妨直说。”

夏侯婴瞅了瞅四下,说话的声音就低了:“刘兄押送刑徒途经丰西泽,刑徒逃走,刘兄与樊哙逃到芒砀山躲避去了。”

“啊!”吕雉嘴张开,眼见得喘气紧张了,“何时的事情?”

“大概月余了吧。萧、曹两位大人怕您担心,故而未敢明言。”

“唉!人在他乡,生死未卜,妾身一人,赡老抚幼,这如何是好?”吕雉长叹一声,盈盈泪水就涌出了眼眶。但这样的惆怅在吕雉眉目瞬间闪过,待她拭去腮边泪水的时候,情绪已经转换过来,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妾身只能勉力为之。乱世之际,逃亡他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妾身唯有孝敬二老,教子成人,他若是能回来,也不枉与妾身夫妻一场。他若埋骨荒野,也不担心刘家断了香火。”

夏侯婴吃惊地望着吕雉,心想这女人如此胸襟,真乃女中丈夫,刘季有此良妻,三生之幸。他站起来抱拳作揖,慷慨道:“夏侯不才,愿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嫂夫人何时有难,可到沛县寻找在下。”

吕雉忙谢道:“妾身谢过叔叔,不到万不得已,妾身不敢相扰。”

“嫂夫人何出此言,刘兄之亲,乃婴之至亲。刘兄高堂,乃婴之老父。”夏侯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半两钱放下,转身朝地头啃草的马匹吆喝一声,驶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弯弯曲曲的道路在稻田间蜿蜒,亦如纷乱的丝带在吕雉心头纠结,思绪无论如何是回转不到田头了,就那么看着车驾越来越远,她在心底祈求上苍,保佑刘季在外平安无事。她决计瞒过刘太公,找刘喜商议下一步的主意。她也在心里埋怨萧何和曹参,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瞒着自己呢?她想得太专注了,要不是耳边传来数声“母亲”,她也许还会在那里站下去。

喊他的不是别人,是十四岁的刘肥挑着食担站在面前。

“你祖父可曾用过?”吕雉接过担子问。

“用过了。孩儿手拙,做得慢,让母亲和弟妹受饿了。”刘肥说着话,从食篮里拿出碗筷,分别给吕雉、刘蕊和刘盈盛满粥,说麦饼是祖父刘太公教他做的。吕雉拿起麦饼咬了一口,虽然不及自己出手的香甜,倒也可口。她的心头就飘过一丝欣慰——为自己平日里没有白疼他,也为刘肥的知礼。

“昨日的功课可已温过?”吕雉口嚼麦饼,说话有些囫囵。

“温过了。”

“给娘背诵一遍。”

刘肥趁空给刘盈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晃动着肥囊囊的脑袋背道:“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黎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

吕雉虽然没有动声色,然而,她的心头却是流过一缕欣慰。昨夜,她要刘肥背诵《韩非子·五蠹》篇,刘肥念着念着,倒“呼呼”地进了梦乡,为此她用戒尺打了他的手掌,罚他伴灯默诵,竟至子夜。秦皇焚书坑儒,只有这些法家的书可以读。可此时吕雉觉得,韩非子所言“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不正是暴秦天下的实情么?

但刘肥背着背着就停下了,眼睛斜看着不远处。吕雉正要责备,却发现刘肥目光所及处正有一位鹤发老者手拄黎杖,一边蹒跚而来一边说道:“老夫走得渴了,大嫂可赐口水喝?”

吕雉忙起身道:“无水有粥,可充饥渴。老丈请且住脚步,歇息片刻,妾身这就盛粥给您。”

未及转身,却见清瘦娇弱的刘盈端着一碗粥颤颤巍巍地来到老者面前,嫩声嫩气地说道:“请老爷爷用粥。”那彬彬有礼的模样,煞是可爱。

老者在接过粥碗的那一刻,灰白的眉毛悠悠颤动。喝完粥,老者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昏花的老眼也灼灼闪光了。

“哎呀!夫人贵人相也。”他在与吕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倏然惊呼道。吕雉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又围着吕雉打量了一番,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夫人!真贵人相也,前程不可预言……不可预言……”

吕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妾身虽未居茅屋草舍,家道消乏,却也仅能遮体果腹而已,何贵之有?老丈说笑了。”

老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非也!荀卿子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夫人仪态不凡,气若芝兰,举止间雍容尔雅,巾帼英气,不掩眉宇,将来必有大气象。”

这一回吕雉在意了,她记得还是在七八岁时,有一天,吕太公与人对弈,棋至中局,她遵父命烹茶待客,那人就曾道自己静女其姝。吕雉紧了紧衣裙,上前施了一礼,一脸虔诚都转到舌尖了:“谢老丈。老丈既是有相人之术,烦请为三位儿女指点前程。”

“这……”老者捋了捋胡须,眼睛先从刘肥身上开始,一一扫过三个少儿的脸颊,待到目光止在刘盈肩头的时候,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呀!夫人所以贵者,此男也。”

“还请老丈详解?”

“天机不可泄露,他日必见分晓。”老者摇了摇头,接着又将刘蕊打量一番,连道,“此女亦贵人也。”

吕雉又要他为刘肥看相,老者留下一句“父荫子肥矣”,便转身离去,那两只宽大的衣袖一如鸟儿翅膀,翩翩欲飞的样子。吕雉心头一惊,老者对三位儿女的观相虽是寥寥数语,却是轻重有别。情知自己遇见贵人了,她忙要三个儿女向老丈拜谢,人却已走远了。

吕雉发现,在高人相面的那一刻刘肥走了神,心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她便很庆幸,他没有听明白更好,这样的事情他越糊涂越好……她按捺住兴奋,让刘肥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庄上去,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叮嘱刘肥将方才背的《韩非子》默写一遍。

“我不回去,要和娘亲一起玩耍。”刘盈不愿意回去,恋着田头的自由。

“听阿姊的话回去,爹爹在家等着呢。”刘蕊毕竟年长几岁,牵着刘盈的手踏上回家的村路。

“真的么?”刘盈眨着大眼睛问。这孩子从小没主意,只要阿姊说行就行。

“神神道道的。”刘肥挑着担子自语道,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他想不起来刚才老者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一场遭遇犹如一阵爽风,扫去前半晌吕雉心头的阴霾,让她觉得这午后的太阳实在敞亮明澄。在走向田埂重新除草时,她脚底轻快如风。嗯,人生天地间,祸福岂有定?也许,这次遁身老林,对于她的夫君就是一次成事的良机;也许父亲当年的预言要应验成真;也许有朝一日,她真的……

稻田里的水映出吕雉影影绰绰的面容,她发现自己的长相的确带着几分福气。回想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她有过观物伤泪的感受,也有过烦恼,但绝不同于普通女子的期期艾艾,她总是更多地想,假若自己是个男儿,吕家必是门第生辉。

在心情畅丽的时候干活,她一下子就专注了许多。她没有发现,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背影。

一回到沛县,刘邦立时便有了忧虑。一马平川的沛县,连一座土丘都看不见,遑论深山老林。近千人的队伍,站成方阵,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哪里去藏身呢?虽说回来之前,樊哙已将县令准备响应陈胜举事的消息告诉了他,但他还是不放心。好在沛县城外有数百亩密林,人进去后,如同鱼儿进了大海。他要樊哙将队伍隐藏在林中,等待他与萧何、曹参等人商议举事的时间。

“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便见分晓。”他对李甲、牛良等人道。

离开队伍,他没有回家,径直奔了田头。这些日子,吕雉一定为他担心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东西走向的田埂上,一眼就从稻菽丛中发现了一株稗草。他伸出长臂拔草的当口,唤了一声“夫人”。正在全身心除草的吕雉被瓮声瓮气的男声吓了一跳,待回转身来,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夫君时,那眼泪还是止不住顺着两颊留到嘴角。

“燕雀尚知归巢,夫君一走数月,岂知妾的艰难,老父倚门盼儿之苦么?”

刘邦从吕雉手中接过稗草,解下腰间的汗巾,为吕雉擦去额头的汗水,说话就温软多了:“我岂能不知夫人苦度时艰之辛。只是事发突兀,我不得已逃遁芒砀山,隐身月余。今日你我夫妻重聚,诚非天意?”

对于吕雉来说,人回来就是最大的安慰,便刹住话头,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路上,他将夏侯婴如何路过泗水,前来传信,老者如何相面,言刘盈、刘蕊贵人之相述说了一遍。

一句话激起千重浪,刘邦的脑际迅速整理几个月来的种种迹象,深信这耆老绝非等闲之人,他急切地问道:“老丈往何处去了?”

“离开了若干时辰?”见吕雉摇摇头,刘邦又问。

“大约一个时辰了。”

“憾之至也,憾之至也。”刘邦长叹一声,收拾起吕雉地头的器具,起步回家。当刘家庄渐次展现在眼前时,刘邦的心境已经释然。他悄悄打量走在身旁的吕雉,就从心底感谢岳父把女儿许配给自己。

“嘿嘿!”刘邦摸了摸颌下的胡须,暗暗笑了。

“夫君为何发笑?”吕雉撩了撩裙裾问。

刘邦没有回答,他从吕雉手中接过草篮,加快了脚步。他强烈地感到,从此他将不再属于泗水亭,更不属于自己的庄院,而是属于这个纷乱的天下了。

当晚,伺候老父安寝后,刘邦询问了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刘肥的功课。在知晓儿子学业有进后,他向在一旁洗漱的吕雉道谢。吕雉莞尔一笑道:“夫君之子,亦是妾身之子,何劳道谢?夫君如此,倒有几分见外了。”

看看大榻旁边的小榻,刘盈和刘蕊都进入了梦想,刘邦心头扑满了温暖,只是觉得亏欠夫人太多,不是一个“谢”字能够载得动的。

所谓久别胜新婚,当夜阑人静之际,听着从街巷深处传来星星点点的犬吠,两人都有些情不自禁。灯火下,吕雉脱去白日的裙装,只穿一件短禣,内套一件束胸,两只丰盈的乳房将短禣撑得隆起,下着一件粉色小裤,长发从两肩垂下,衬出吕雉圆润的鹅蛋脸庞,润泽而又光滑。如果说,在以往的日子里,刘邦只是将她看作陪伴身边的家妇,那么,今夜,想着老者留下的话,他就觉得眼前的女人美不可言。

刘邦捧起吕雉的下颚,深情地吻过她光滑的额头,在她美丽的眼帘间停留了许久。他感觉得到,吕雉的身子在颤抖,心跳在加速,喘息的节奏越来越密。这是女人最焦渴的暗示,如潮水涌出堤坝,如烈火喷薄灼热。刘邦揽起她纤细的腰肢,坠入夜色露水岛上去了……他们的身子被大水推着,从一个浪峰到一个浪峰。他们的血液,被情感蒸煮,滚烫滚烫。

吕雉迷醉着眼睛,柔柔地问:“夫君说,盈儿真的就能成为贵人么?”

“老者的话,当不会错。”刘邦说着话,手却并没有停止抚摸。

“妾身也是巴望梦能成真。不过,”话题马上转到了刘邦的归来上,吕雉问,“夫君放走了刑徒还敢回来,不怕官府追究么?”

“是县令命萧何传话要我回来的。萧何说县令眼看暴秦气数已尽,欲响应陈王举事,要我辅佐他。”

吕雉“哦”了一声,这一回她丝毫没有阻拦刘邦的意思:“男子汉就该应时顺势,天下为怀,夫君尽管前去,家中诸事有妾撑着。”

刘邦俯下身子,给了吕雉一个吻,吹灭灯火歇息。当耳边传来吕雉梦中的呼吸时,刘邦却毫无睡意,有些事他还没有想清楚,无法全部告诉吕雉。

……

刘邦只在刘家庄待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就起身前往沛县县城。他知道,那里不仅有近千名弟兄在密林里等候,而且沛县县令也正心急火燎地要见他。

刘太公拄着黎杖站在院中间,一脸的怒色:“你一走数月,家中全靠你妻操劳。你既回家,就该打点日子,为何又要走?”

“县令传唤,孩儿岂能不去?”刘邦向父亲作了揖,转身出了院门,上了通往县城的阳关道。随着村庄在身后越来越远,刘邦的心事也爬上心头。

这心事从樊哙返回芒砀山营寨,传了县令招他回去的消息时就翻腾开了。初始他感到很受鼓动,连县令都要谋反,二世不得人心可见一斑。然而,他一想起赤帝斩蛇的那场惊心动魄,心潮就起伏翻滚。既然连白帝子都死在自己的剑下,那他还有必要仰人鼻息么?他甚至想,比起“陈胜王”的谶语,斩蛇更昭示了他的帝王气象。尤其是当他从吕雉口中闻知耆老之言后,就更坚定了率部举事的决心。他相信兄弟们一定会支持他,而不会屈从于一个秦朝县令的意志。这是不是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呢?难道只有陈胜、吴广、张耳、陈余们可以逐鹿中原,而我刘邦就不能做一回雄杰吗?沿途的稻谷已经进入了灌浆成熟期,刘邦觉得这是举事的绝佳时期,筹集粮草没有多少困难。

泗水亭就在沛县城边,抬脚就到,不一会儿,刘邦已出现在樊哙的肉铺前了。问过店小二,得知樊哙刚从城外回来,刘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进门,就看见曹参和樊哙正坐在厅中叙话。见刘邦进来,两人忙起身施礼招呼。

刘邦扫视了一下屋内问:“萧兄呢?”

曹参回道:“被县令传去问话了。县令急着要见刘兄。”

“朝廷鹰犬,也妄谈举事,岂非笑话。”樊哙递上一杯热茶,话里就带了轻视和埋怨。

刘邦呷了一口茶,与曹参对面而坐,接过樊哙的话头道:“回沛县的路上我也在思忖此事,这沛县令本就是个贪官,这些年没有少糟践百姓,现今却要我等跟随他起事,百姓会如何看?”

“刘兄所言甚是。在下知道,沛县令与郡守是儿女亲家,似乎又是赵高的远方外甥,与朝廷牵系盘根错节,岂能真心反秦?一旦情势逆转,他复为朝廷鹰犬,我等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听曹参如此一说,樊哙“咦”的一声,牙缝中就进了冷气:“依我说,与其从之,毋宁杀之。”

话音刚落,萧何从门外进来了,一脸矜持地说道:“好啊!县令大人急着要见刘兄,你倒有闲情在此品茗。”

刘邦笑道:“不是等萧兄回来商议大计么。”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刘兄的慧眼。”萧何笑了一声,接着就把县令叫他去的事述说了一遍,“看样子是急不可耐了。”

“依我看来,县令是察言观色,揣摩我等之心呢。”

萧何心头一动,心想这刘季平日里出入赌局,孰料察人论事,洞悉无遗,果然厉害。但他不动声色,却来个反诘:“何以见得呢?”

刘邦站起来在厅中踱着步子,历数县令盘根错节的关系,末了狡黠地一笑道:“他虽一县之令,却是上通丞相,下通郡守,为秦之官,食秦之禄,常为苛政前卒,岂能与嬴秦离心。现今言之凿凿,举事云云,不过遮人耳目而已。其心可疑,其言无信,我等不能不防。”

这一番话最是说到樊哙心里去了,他从座上站起来,怒目圆睁道:“既知如此,何须彷徨不决,只要沛公一声号令,千名弟兄杀进县衙,要了狗官的命,岂不痛快。”

萧何忽然听到“沛公”一称,甚觉新鲜,忙问樊哙何谓沛公。樊哙便将刘邦芒砀山中斩白帝子一事尽行道出,说牛良等弟兄拥戴刘邦为“沛公”,愿追随麾下,共诛暴秦,铸成大业。

萧何听罢,眉宇大展,忙来到刘邦面前,连连拱手道:“沛公沛公,其称甚美。依在下观之,不如就由沛公掌局,我等众星拱之,何愁大业不举?”

众人立即响应,纷纷上前向刘邦祝贺。然而,刘邦却站在大家中间,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季本小小亭长,才疏学浅,岂能担得大任。倒是先生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刀笔可抵千军,由先生主事,岂有不成之理?至于沛公云云,不过刑徒兄弟妄言,权当笑谈。”

“沛公此言差矣。”曹参从旁打断刘邦的话,“何谓不言而信,沛公是也;何谓不比而周,亦沛公是也。芒砀山聚义,沛公立下不可侵扰百姓,不可滥杀无辜,不可见财起意之法,大张仁义,百姓安乐。倘无天下胸怀,岂能有大略在胸。我等皆愿辅佐公成就伟业鸿基,君勿推辞矣。”

樊哙在一旁听着几位的话,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大声道:“俺最见不得的就是诸位不直言快语,非得礼让三番才能定夺。要依了俺,率一拨人马杀了狗官,插旗吃粮,愿者皆来,哪里来的这些俗套。”

闻言,众人轰然笑了,樊哙便不好意思道:“话虽不雅,却是正理!”

刘邦深为大家的真诚而动容,举起双手打拱道:“既是诸位拥戴,季自无再推辞的道理,就勉为其难。季定当肝脑涂地,披坚执锐,不负众望。”

正说着话,就见樊哙命店小二捧来一摞碗放在每个人面前,里面盛满了酒酿,对刘邦道:“为成城断金,何不对天盟誓。”

话音未落,只听从旁边传来一声沉闷吼声:“在下也算一个!”

众人回头一看,原是沛县常为丧事吹箫的周勃。他生得皮肤黝黑,与樊哙一样为络腮黑须,平素里与樊哙经常外出狩猎,拉得一手强弓。

樊哙见状,急忙将他介绍给刘邦。

“各路豪杰云集,乃大业必成之征。”刘邦大喜过望,脸色顿时就扑满了庄严和肃穆,他接过酒碗,双膝跪地,面对上天,振振有词道,“吾等奉天承运,共举大义,诛秦讨贼,勠力同心,若有反悔,形同此物。”

大家一起仰首饮尽碗中酒,跟着刘邦“咔嚓”一声,碗落地面,碎为几瓣。每个人目光如炬,都明白从此以后,他们的生命将与刀剑和死亡纠缠在一起。

接下来,刘邦一一安排事宜,要萧何、曹参回到县衙回好言抚慰县令,不使其生疑。他则和樊哙一起出城,到密林中集结人马。

刘邦问樊哙道:“兄弟可有杀好的狗肉。”

“昨日刚刚宰了二十只狗,只卖去五只,其余还没有来得及卖。”

“如此甚好。既是起事,自然顾不了许多,将狗肉装车,随我一起犒劳弟兄,待萧、曹两位先生归来,就攻进城诛杀县令,改换旗号。”

待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日色近午。樊哙不敢怠慢,带了几名店小二押着两辆装了酒肉的车子来到县城南门。门口多了乡卒,检查过往行人。带头的门吏看见刘邦和樊哙,忙上前道:“亭长这是要去何方?”

刘邦若无其事地笑问道:“何事,如此紧张?”

门吏眨了眨眼睛说:“亭长有所不知,昨夜从郡里传来消息,说陈胜近日将攻打沛县,县令大人要在下检查来往可疑之人,以防奸细混入。”

“县令大人处事周密,事关百姓安危,自是不可掉以轻心。”刘邦“哦”了一声,接着转脸对樊哙道,“门吏大人问话呢,为何要带了酒肉出城?”

樊哙长叹一声道:“人心惶惶,生意难以为继。一天也卖不了几条狗。这不,城南张庄主纳妾,要用些酒肉,俺趁机送去。”

萧何和曹参久去不回,沛县王县令在县府二堂有些心神不安。对于这两位贴身掾吏那貌似恭顺的眼神背后还藏有什么秘密,他有些捉摸不透。王县令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力图让自己从纷乱的心境理出一个头绪来。

从情感上说,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牵系的王县令怎么也不愿意背叛朝廷,当大泽乡揭竿的消息传到沛县时,他盯着郡府文书上那些带着紧张和恐惧的小篆,目光中就流露出轻蔑。朝廷是什么?是曾经横扫六国的虎狼之国,是自东周以来第一次统一了天下的朝廷,它拥有把诸侯们踩在铁蹄下的六十多万大军,岂是几个刑徒、徭役能撼动得了的。

泗水郡府就在沛县,作为儿女亲家,他们之间的走动是常有的事情。“寇乱”初起时,郡守大人就立即传他去商议对策,要他迅速征集乡勇,配合郡司马的军队守好城池。

“贼寇未到,大人何以成惊弓之鸟。区区陈胜、吴广,不过乌合之众,能耐我强秦何?难不成彼等竟比项燕厉害?”

“未雨绸缪总是好些,万不可掉以轻心。”郡守就责备他太大意。

虽是儿女亲家,但毕竟官高一级,他没有再反驳,却在心里嘲笑郡守胆小如鼠,见几个蟊贼就心慌神乱,朝愁夕忧。可接下来的消息却令他失色目滞,不知所措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心中车攻马同、千秋万岁的朝廷,一俟遭遇兵乱竟然天摇地动。叛军应者云集,不到一个月,连克铚县、酂县、苦县、枳县、谯县,八月,打到陈县时,陈地郡守、县令望风而逃,义军所向披靡,一举攻下陈县,立国“张楚”。

就在前几日,他竟然听说郡守大人已于夜间逃出沛县不知去向。

“郡守离去后,末将接到朝廷诏命,率军北撤至颍川拒敌。”司马说完,把郡守离开时的一纸文书递到王县令手中,那说话的口气竟然与前一件大相殊异,乃至有废然而返、唇冷齿寒的意思:

贼势正猛,所过州县,摧枯拉朽,锐不可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吾等亦当审时度势,谋大计于未雨,求自保于乱世,切切……

他手捧文书,反复琢磨这大计和自保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联系,他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免于一死。他在心里大骂郡守只顾自己逃命,扔下泗水百姓不管。

对于泗水郡的过去和现在,他是了然在胸的。这方土地本来属于楚国,始皇二十四年( 公元前223年 ),秦灭掉楚国,始于此设郡。楚人子弟甚多,难保不会步陈胜后尘杀了他一家,献城投敌。

昨天,萧何来报,说刘邦和樊哙已经回到沛县,今日一早,他就命萧何曹参去传刘邦到县府议事,眼看日色过午,却不见踪影。倒是县丞慌慌张张地进来禀道:“大事不好了,有人看见,刘邦从外地带回来近千人马,已在城南驻扎。大人想想,他既是听命归来,就该将人丁带回县府,交大人处置。为何留在城外,这不合规矩啊!”

王县令的脸色立时变得忧郁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岂不引狼入室?何况曹参在县府里就是主管监狱,如果他把狱中刑徒放出来,与刘邦合在一起,那形势将不堪设想。他将目光转向县丞问道:“依足下说,该如何办?”

“为今之计,请大人速传县尉集中城内兵卒闭门坚守,假若朝廷大军到来,我围自解,纵然朝廷败北,‘张楚’军至,我等开城投降,落个举事之名,亦可图一线生机。其二,请大人不要犹豫,待萧曹二人到来,即将其逮捕入狱,放出话去,逼刘邦退兵。如此,方可自保矣!”

“足下一言,可敌千军,就依足下。”

不一会儿,四名县尉、县府捕快等一干人等都到了。在县丞将面临的危机形势一一告诉大家后,王县令一脸正色道:“我等皆朝廷命官,本官平日视诸位情同手足。现萧何、曹参勾结刘季,欲拥兵自立,反叛朝廷,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官欲为朝廷除奸,陈捕快,命你率领衙役埋伏两厢,萧何、曹参一到,看本官眼色行事。”

众捕快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接下来,王县令命四名县尉快速前往郡司马兵营,召集没有来得及带走的散兵游勇与乡勇一起,分发到县城四面城墙守城。望着四名县尉,王县令喉头有些哽咽:“风雨如磐,间不容发,诚望各位勠力同心,共承艰危。有朝一日倘能拨云见日,本官当面奏朝廷,为足下请功。”他并没隐瞒时刻有归顺义军的打算,“纵然朝廷不保,归顺‘张楚’,我等皆是守城有功之臣,岂能容刘季之流据功为己,陷我等于涸辙鲋鱼之境?”

“愿为朝廷效命,唯大人马首是瞻。”四位县尉同声回答。

四位县尉从县府二堂出来,就遇见萧何和曹参两人朝着这边走来了,正欲躲开,却不意传来了萧何的问话声:“四位如此匆匆,这是要做何公干去?”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口中不免支支吾吾。萧何顿时明白必是相府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点破,笑了笑道:“既是几位大人不便言说,在下不问就是了。”转身就要离去。不料其中一位县尉喊了一声“大人”,却是下面再无话了。

萧何心中的疑团便骤然地加大了,别过县尉,他转过头问曹参:“足下以为会有何事发生呢?”

“莫非县令大人另有打算?”

“在下也是这样以为。”接着萧何附耳对曹参道,“不过也不必多虑。我等推举刘季,现在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郡守逃离,司马北撤,沛县就是一座空城,纵然有些乡勇,何能敌得义军。待会儿你我察言观色,从容应对罢了。”

曹参点了点头:“方才在狗肉铺,大家推举足下率众举事,君何婉拒,反而力主刘季主事?”

萧何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足下何等聪明之人,难道不明白?你我二人好赖乃朝廷小吏,又非武士,倘举义成功,自然皆大欢喜;倘是铩羽穷麟,必诛灭九族啊!”

曹参“哦”了一声,正要批评他处事过于圆滑,却发现已经到了县府的二堂外,遂刹住话头,跟上萧何的脚步。

王县令显然也看见了萧曹二人,不待他们打拱,急忙起身相迎道:“二位回来了!不知刘季可曾同来?”

萧何还过礼,从容道:“卑职与曹先生一早即去传刘季前来,未料他言道,从芒砀山带回数百弟兄尚需安抚,以便追随大人共襄义举。此时大概已到城外兵营,向弟兄传达县令大人的意思了。”

“果真如此么?”王县令看看萧何,又看看曹参,眉眼中流溢出莫名的笑意。

曹参道:“大人这是何意,难道我等欺蒙大人不成?”

“本官绝无此意。只是本官听县丞大人说,这刘季平日里不事生产,逍遥好赌,常于赌局欠人钱财不还,或者肆意抵赖。如此不守信之人,岂能当得大任?”王县令摆了摆手,并不等萧、曹解释,接着道,“退一步说,本官与两位商议举事乃在自保自救,陈王论功,也应本官领受,哪有他刘季的份儿。何况刘季已今非昔比,他拥有数百人众,本官若是让他带兵进城,岂非引狼入室?”

话说到这里,萧、曹两人都明白王县令后悔了。果然,王县令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不如这样,二位就当着本官的面修书一封,说为见刘季诚信,只他一人进城来见本官,后面的事情,就由本官处置……二位以为如何?”

萧何惊异县令揣透了他们的图谋,也有一种身入险境的感觉。但他并没有丝毫的恐慌,他明白自己和曹参在刘邦心目中的地位,他需要自己这样的刀笔文吏来辅佐。相比之下,刘邦比眼前这位县令前程远大多了。

“大人既已告白,下官也不想隐瞒分毫。”萧何拂了拂宽大的衣袖,荡起一股凉风,话也变得凌厉起来,“依足下居沛多年所为,下官甚感举事难以服众,已决计跟随刘季举事。足下若是识时务,不妨与下官和曹先生一起投奔刘季,将来也好有个出路。”

萧何刚刚说完,曹参接上话道:“我与萧兄非为自己,乃为天下苍生,更为足下计,万请勿失良机。”

王县令牙缝里倒吸一口凉气,他听得出来,在二人的心目中,自己早已不是县令了。而且,分明有要挟他献城投降的意图。

“二位就不怕本官杀了你们么?”王县令冷冷地说道。

但他立即听到了萧何更加响亮的笑声:“萧何一死何妨,明日刘季杀进城来,你亦难逃身首异处之结局。”

“彼若能回心转意,我当在沛公面前求情一二,否则……”曹参立即接道。

这话让王县令一腔怒火“呼”地就冲出了胸膛,但见他大喝一声,立即从两厢冲出十几名衙役。萧、曹二人本是文吏,当下被锁了镣铐。

“从你等举荐刘季时起,本官就看出你们怀二心。如今沦为阶下囚,尔还有何话说?”

“小肚鸡肠,多疑斗筲之辈,岂能成了大事。”伴随着轻蔑的笑声,萧何将手中镣铐摆弄得稀里哗啦响,回头看了一眼曹参,调侃道,“足下大概想不到,管了一辈子监狱,如今被投进牢狱吧?”

捕快推了一把萧何道:“这时候还如此伶牙俐齿,赶明日刑场上看你有何话说。”

曹参回了一句:“休得无礼,在下自会走的。你不过暴秦鹰犬,一俟义军入城,彼等定死无葬身之地。”

沛县牢狱在县城西北角,出了县府大门,萧何、曹参很快引起来往行人的关注,昔日的县府“主吏”和掾吏忽然披枷戴锁,招来各种议论和猜测:

“这不是县府的萧大人、曹大人么?好好的为何绳捆索绑的,不知犯了何罪?”

“必是得罪了县老爷才遭此际遇。”

“哪里?是要造反吧?没听说陈王大泽乡举事,举国应之。”

“莫谈国事,小心你的脑袋。”

萧何目不斜视,别人说什么他全然当没有听见,他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县令是怎样识破他们图谋的。他断定王县令决然没有如此的目光,一定与县丞脱不开干系。平日里公堂上下,两人多有不合,未料此次却栽在了他的手里。

曹参当然也没有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埋怨自己太大意,太自信。他相信刘邦必会千方百计地营救他们,他现在需要寻找一个人将自己和萧何被捕的消息传递给刘邦。

在县城十字路口,他们远远地望见迎面走来一辆车,那赶车的不正是平日里的酒中知己、沛厩司御夏侯婴么?哦,他已经跳下了车,正朝这边看,他一定发现了他们。

的确,眼前的情景使夏侯婴十分吃惊,按照王县令的吩咐,一大早他赶着车驾送县令夫人和子女们到乡村躲避战乱,临行时,他还听县令说要等萧何、曹参归来共商大事。为何半日,竟然冠履倒易了呢?一定是县令与萧、曹二人之间发生了误会。

夏侯婴决定问个究竟。他将车停在十字街头的拐弯处,只身来到衙役队伍前,一把拦住捕快问道:“二位大人到底为何事被拘。”

“卑职不管这些,卑职只管听县令的,押解二人到牢狱去。”捕快摇摇头说罢,打拱告辞,转身喝令观看的人们让开道路。

夏侯婴没有丝毫的迟滞,三步两步跟了上去,他要占据最显眼的位置,让萧何发现他。

当萧何感到有人出现在自己左前方的时候,他的目光迅速地转向夏侯婴,头朝南摆了摆,又趁着衙役们喝退围观百姓的机会,手朝城外方向暗暗用力指了指。夏侯婴顿了顿头,随即离开人群,向停车处走去。

夏侯婴一定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牢狱门前,萧何这样想。 b54KNVVUoqTR1EBtc2/mIjBj0cAyLloLUIRe1x/ExZ2IuEG0sB/F143FxWKkw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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