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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漫漫刘季斩蛇
情拳拳张良离乡

第二天东方既白,沛县的街市还没有热闹起来,萧何已经在府上待不住了,约了曹参直奔樊哙的狗肉铺而来。

“两位大人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账房瞧见两位县吏相偕而来,急忙上前打拱,说着话转脸对伙计喊道,“给两位大人沏茶。”

两人到厅中安坐,曹参不等账房说话,便问道:“你家东人可已起来?”

账房摊开双臂,报以无奈地笑道:“这些日子着实累坏了,一回来就躺到榻上,鼾声如雷了一夜,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萧何摆了摆手道:“不急!你我且耐心等着。”

闲坐无事,两人便零零碎碎地问起些生意上的事情。

账房一脸的忧郁:“自从大泽乡揭竿的消息传来后,人心惶惶,有钱人家早已带了细软远避他乡,留下些穷苦人家,有几家常年能吃得起狗肉的?眼见得生意一日不若一日,而官府为平定寇乱,每日催缴赋税。东人被抽去押解刑徒的日子,一天也卖不了一只狗。您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萧何举目扫视了一下前面的铺案,上面摆着伙计们四更起来杀好的狗肉,肥厚新鲜,还残留着水洗时的热气。铺前匆匆往来的人却是不少,可没有人朝这边看一眼。正是七八月的天气,虽说节令即近中秋,却是暑热不退。这狗肉卖不了、吃不完,便只有腐烂倒掉。照此下去,不消月余,难免关门休业。可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为老友分忧解愁。这样想着,萧何从衣襟下拿出一串铜钱,朝正在店铺前吆喝的店小二喊道:“你且过来。”

店小二住了吆喝,三步两步来到萧何身边。

“你算算这些钱该买多少肉,分为三份,一份送刘亭长家,一份送曹先生家中,一份送到我宅中。”

曹参情知萧何之意,忙拦住店小二,也递过一串钱道:“曹某也算一份。”

“足下何必如此,吃得了那么多么?”

曹参捋一把美髯,目光炯炯道:“足下慷慨解围,参岂能吝啬?难不成樊哙是你友,而非吾友乎?”

账房闻言十分感动,忙起身给二位掾吏续水:“我家东人得遇两位知己,真乃三生有幸。”说着就要弯身作揖。

曹参见状,起身扶着他的肩膀道:“杯水微澜,当不得先生大礼,快快请坐。”

三人正拉扯间,便听得内室樊哙瓮声瓮气地喊道:“何人喧哗,搅得人觉都睡不安稳。”

账房忙进到内室禀报,樊哙哦了一声,便立即出来见二人。

曹参问:“睡好了?”

“睡好了!俺如今才知道,押解刑徒实在是个苦差。风吹日晒不说,最担心的是死个人没法交代。”樊哙呷了一口茶,咕噜噜半天才咽下去,话也跟着出了口。

“快说说路上出了何事,为何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刘季呢?”

“散了!”

“何谓散了?”萧何睁大双眼,瞅着胡须满腮的樊哙问道。

“两位不要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告别了葛庄主,刘邦和樊哙投入到雨夜中去了。伴随着沉重的脚步,泥水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大约走出一里路的光景,刘邦忽然有种被抛弃在天地之间的孤寂和仓皇。他说不清,今晚的事情对于他和樊哙,也包括那些卸掉枷锁的刑徒来说,究竟是祸还是福。他更无法确定,离开这里,将去向何处?沛县是决然不能回的,回去了就等于自投罗网。他问身边的樊哙道:“我等于何处安身方能逃过官府的追究?”

比起刘邦,樊哙的心思更是沉重。他本没有这趟差事,若非萧何力荐、刘邦反复邀约,他怎么会丢下肉铺的生意远行咸阳呢?他明白,萧何这样做是为了给他讨些官府的差费,填补一下用度;他清楚,刘邦邀他同往,也是知他平日行侠仗义,为朋友肝脑涂地。这份沉甸甸的情谊使他不忍拂逆了他们的心意。然而今夜,一场暴风雨让一切变得茫然无序,他就是再魂牵梦萦,亦是于事无补。站在夜雨淋漓、泥泞不堪的旷野,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任由风浪颠簸的小舟,平日蛮牛般的力气毫无用处。听见刘邦问话,他挠耳抓腮半天,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在下在沛县时常听人说于此往北有芒砀山,山泽密布,群峰兀立。近年来,不断有落难者栖身此处,你我不妨前往躲避一时,待此事平息后再做打算。”

黑暗中,樊哙看不见刘邦的表情,只听从夜色中传来沉重的叹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有了这个打算,他们倒从心底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让他们少了几分被人认出的危险。他们把自己装扮成乞丐模样,一路讨饭,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天午后,芒砀山在望了。

“如此说来,刘季眼下在芒砀山了。”

樊哙点点头道:“出了刑徒逃亡的事情,他怎还敢回到沛县来?”

曹参和萧何彼此看了看,那种关不住的喜色顿时上了眉头,连道:“只要人在就好,只要人在就好。”

见此情景,樊哙陷入了迷茫,心想这两人是怎的了?朋友落难,不拔刀相助也就罢了,为何满面春风。

萧何看出樊哙的狐疑,忙道:“在下今日来,就是想请足下再辛劳一番,到芒砀山召刘季回来。”接着就把大泽乡举事后,遍国响应,沛县县令欲举事,他和曹参如何举荐刘邦,如何说服县令召樊、刘二人回来,共图反秦大计等一一叙说了一遍。

听了这番话,樊哙豹眼圆睁,倏地站起来说:“暴秦苛政,民不聊生,早该天谴民伐。既有举事之图,何不早说,害得俺半天如坠云雾。”

三人都因这氛围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樊哙双手抱拳,话语中就带了赴汤蹈火的气度:“不瞒二位大人,刘兄人缘极好,他到芒砀山之后,聚葆山泽的好汉们都拥戴他,至今已有千人之众了。俺明日就动身前往芒砀山,请刘兄回来主事。”

“难得足下快人快语。”萧何说着,拉过曹参举起茶盏,“当”地与樊哙手中的杯盏碰在一起。

芒砀山矗立在芒县和砀县交界处,在方圆三十多里的地域内,坐落着二十多座山峰。说是山,其实也不过三十六丈。却因为僖山东耸,立山南峙,陶山西立,鱼山北布,将保安山、黄土山、铁角山、夫子山、磨山、马山、徐山、周山、王山等山峰凝结为一体,迤逦棋布,气象万千。

当刘邦登上雨后初晴的芒砀山时,不禁为它的逶迤起伏,群峰簇拥,主峰兀立的气势而惊异。他想到在咸阳服徭役时听到的一些传言,据说当初始皇南巡是因为有人陈奏东南有天子气,他试图东游以“厌之”。不是么?太阳从山头云层中将耀眼的光芒洒向每一座山峦,乳白色的岚霭顿时浮光跃金,霓虹飞彩,一道白云从山谷间冉冉升起,直上九天,宛若巨龙,这不是天子气么?

那么这个带天子气的人是谁呢?这念头一冒上脑际,他就不禁惊悚地看了看周围。他笑自己痴人说梦,现在正是落难之际,却去想那些遥无际涯的事情。当他发现身边只有跟随的李甲之外,就是站立在道旁的古松翠柏,这才稍稍从容了。

刘邦现在已是近千饥民推举的首领了,李甲做了他的亲兵。他按了按腰间的刀道:“樊哙走了有些日子了吧?”

“大概十多天了,想来早已到了沛县。”李甲回答。

刘邦“嗯”了一声,继续朝山头攀登。站在僖山山巅,举目四眺,林海苍茫,澜涌波卷,砀河蜿蜒曲折,从山谷间泻出,淙淙远去;对面就是立山,山虽不高,却是斧劈刀斫,参差嶙峋。仿佛一面屏障,呵护着群山深处的避乱饥民。

刘邦收回目光,回望来路,从山坳里传来一阵阵喊杀声,那是饥民们为应对事变在演习刀枪,这情景,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前些日子初到芒砀山的情景。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刘邦在芒砀山看到的正是那一夜从葛家庄逃走的刑徒。当他们在山脚下遭遇之际,刑徒们投过来愤怒和狐疑的目光。有的甚至捡起路旁的石块,摆开一副拼命的架势。

对峙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清瘦却有几份胆量的李甲终于从人群中出来冰冷地问道:“你们是要抓我们回去么?”

跟着李甲之后,牛良也站出来指责:“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如今吾等身陷绝境,宁可决命争首,亦绝无再入牢狱之理。”

个中有积怒甚久之人更是摩拳擦掌,疾言厉色道:“如今暴秦不得人心,遍国囹圄,赭衣塞道,尽地积薪,陈王振臂一呼,天下应之。掠城攻县,势如破竹。惹得吾等火气,杀个亭长有何不可?”

闻言,樊哙倏地从腰间拔出腰刀厉声道:“休得无礼,且听刘大哥如何说。”

“诸位误会了。”刘邦拨开樊哙的手中的刀,近前一步,脸上就带了温暖的笑意,“既是放了你们,我岂能反悔。只是一放诸位,刘季亦成罪人,于来芒砀山避难,不想与各位相遇,岂非天意?”

“果真如此?”李甲退后一步,看着刘邦道。

“刘季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诸位若是不信,看看我等衣衫便不难分晓。”

大家这才把目光从刘邦和樊哙的头上移到身上,但见他们衣衫不整,两脚沾满泥土,哪里还有个押解刑徒的差官模样,与途中乞者无异,那份紧张和担心便去了许多。于是,众人在山前找了一块树荫坐下说话。

刘邦问道:“既是放了各位,就该回家与妻儿团聚,为何又群聚芒砀山?”

李甲解释道:“原本是要回乡的。可大家商议之后,甚感返归故里,依然难逃被官府通缉追捕,倒不如就在这芒砀山聚义,杀富济贫,等成气候了,再设法将家小接来,岂不快活?”

这话倒是对了樊哙的心思,忙拱手道:“事已至此,我与刘大哥亦是有家不能回之人,诸位如信得过,大家就一起在芒砀山安下山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刘邦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在心底已经认可了樊哙的主意,抬头看看,太阳西斜,刘邦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此处为官民过往之地,非说话去处。有何思虑,不妨上山之后详谈。”说罢,他起身沿着狭窄的山道向前走去。李甲忙向众人挥了挥手,一干人呼啦啦地跟着刘邦和樊哙上山了……

刘邦摇了摇头,觉得这些天简直就是在梦里过来的。他一个为朝廷效力的亭长而今却躲进深山集囚成寇,命乎,运乎?饥民和刑徒们都因他稳健持重推举他为头领,他只能顺从众人的意志。他毕竟读过一些书,对当今天下大势还是明白的。他隐隐感觉,拴在朝廷这棵大树上,将来绝没有好结局。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吕雉母子,离开沛县这些日子,他不知道陈胜的队伍是不是已经到了那里。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吕雉该如何照管吕、刘两家老小。于是,他便拜托樊哙潜回故里。分手时两人相对,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沉重。

刘邦握着樊哙的手道:“兄弟,此去无论吉凶,都该早些把他们母子,哦,还有萧、曹两位老友的消息带回来。”现在,他望着山下的盘肠路,多么希望樊哙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樊哙一走,他顿时感到了孤单。近千人的吃饭活命问题落在了他的肩头,他虽不能说是举鼎绝膑,却也有千钧重负之感。他只有狠下一条心,向芒砀山附近的豪强要吃要穿。昨夜,他派牛良带了些好汉去山下劫财,为山上的兄弟谋些过冬的粮食衣物。事前他已经遣人踩了点,得知那家豪强鱼肉乡里,民怨甚多。如果顺利的话,现在也该回到山寨了。因此,当李甲提醒他时候不早时,他迅速将一腔烦恼藏进心底,转身向寨门走去。

刘邦刚回到山寨喝了口热茶,李甲就进来说牛哥从山下回来了,整整拉了三车钱粮、衣物和财宝。刘邦闻言,欣喜便溢上了眼角,传令来见。一言未了,牛良一口一个大哥地从门外进来,双手抱拳向刘邦禀报。接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扔在地上:“小弟把那恶人的头颅拿回来了。”

刘邦腾地从座上弹跳起来:“你把他杀了?”

“此等恶霸,不杀作甚?”

“唉!你怎可如此莽撞。”刘邦叹息了一声,“临行时为兄如何说的?眼下芒砀山只有千把弟兄,势孤力单,心余力怯,不足以震慑豪强。倘是惊动官府,岂不连累了众位弟兄。”

牛良却不以为然道:“兄长多虑了。小弟此次下山,不仅为山寨筹了钱粮衣物,因为杀了豪强,大快人心,有成百乡民愿意跟随兄长成一番大业呢!”

“哦!他们皆上山来了?”刘邦的情绪因为这一消息而转换过来,对李甲说,“传令下去,今夜山寨置酒庆功,牛良兄弟须得多饮几碗。”

在牛良和李甲分别告退后,刘邦临窗而立,望着西天渐渐散去的晚霞,扼腕自语道:“若是樊哙在,该是何等牛饮马啸啊!”

……

这是刘邦亡命芒砀山以来最狂欢的夜晚,大厅中央,一口鼎锅热气腾腾,酒香飘然,弥漫在周围。虽然衣衫不整,但因为劫财的喜庆,每个人脸上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了往日蓬头垢面的样子。每四个人的面前摆着一只大俎,里面盛了野鹿肉和野猪肉。看看酒沸腾起来,早有年轻的小卒给每个小头目的酒樽里斟满乳白色的酒浆。刘邦从上席口来到大厅中央,高声道:“众位弟兄,今夜置酒庆功,季与诸位兄弟一醉方休。”

刘邦饮完樽中酒酿,李甲上前为他再度斟满,刘邦接着道:“昨夜牛良兄弟为山寨筹粮,斩杀豪强,为民除害,功莫大焉,这一杯,我要敬牛良兄弟。”

等到第三杯举起来,他话锋一转道:“想必诸位知道,暴秦不得人心,皆在苛政如虎,视百姓为草芥。想在座各位深受其害,感之深也。”刘邦话语的节奏缓了下来,但语意分明加重了,“陈胜举义,意在解黔首于倒悬,救黎民于水火。我等于此举义,志在自救,非为匪患。故决不可侵扰百姓,不可滥杀无辜,不可见财起意。若有违者,严惩不贷。”刘邦说完,将樽中酒饮尽,就听见厅中静极了。

“诛灭暴秦,乾坤清朗;聚义守礼,秋毫无犯。”伴随着雷吼般的声音,觥筹交错,杯盏相撞,人头攒动。

刘邦为自己第一道令受到弟兄的拥戴而心境豁然开朗,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与众人碰杯,及至时交子夜,人已沉入醉乡。他拱手与几位头目作别,转身出了寨厅,步入清辉明月下去了。

李甲追出门要扶,被刘邦推开。李甲职责所在,只好远远地跟着。

月光洒在芒砀山的峰峦叠嶂,白日里郁郁葱葱的松林,碧草如茵的山坡,匆匆流淌的溪流,被涂成一簇簇凝重的剪影,尤其是僖山对面的保安山和立山,在夜色中,恰如伏虎、卧龙,威严而又神秘地耸立着,芒砀山的夜色因此平添了几分安逸。

夜风吹在脸上,初始是清爽的快意,不一会儿便五内翻腾,酒气上涌,脚下也不听使唤。刘邦摇摇晃晃地来到寨门前一块大石上坐下,解开衣襟,望着远方,仰天长啸:“想我刘季堂堂七尺之躯,上不能孝高堂二老,下不能抚妻子儿女,却在这深山藏身,岂能为大丈夫乎!”由思亲转而狂怒,将腰间的宝剑解下来,放在身旁,对月骂道,“嬴秦不灭,天理不容。”

他觉得头很沉,不一刻便昏昏睡去了。在梦境里他回到沛县,与萧何曹参一起对饮,与老父共话别后的艰难时世,他还要问岳父吕太公,他当年那番话是否真有一天会应验,他这样梦着,就发现有黑衮从天而落,加在他身上;又发现吕雉身披皇后深衣,凤冠高峨,被一般宫女簇拥着向他走来;再左顾右盼,但见萧何、曹参着了官服,手捧笏板,跪倒在山道两旁,口称陛下,毕恭毕敬,俨然朝堂。

“哦!莫非泰山大人所言果真应验。”刘邦正惊异间,却看见对面立山山头一朵黑云,乘着山峰朝他涌来。

“何人大胆,敢在此肆意威福?”接着,一位着白袍白甲的少年将军从天而降,怒目圆睁道,“此地乃白帝所属,岂容尔在此张狂,还不速速离去。”

刘邦甚是诧异,来芒砀山多日,并不曾闻白帝之说。莫非这两日来了强人,要与弟兄们争夺山寨。

“在下不知何为白帝?”刘邦手中宝剑被夜月映出凛凛寒光,直指白衣将军道,“倒是足下知趣,不妨早早离开,免得成试剑之物。”

这话一出口,惹得白马将军火起,催动胯下坐骑,持枪直朝刘邦迎面刺来。刘邦一个虎跳躲过长枪,轻轻一点,那马受到惊吓,一个腾空,险些将少年将军摔下马来。

刘邦不等他勒缰回首,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托着他飞上天空,推着他的剑飞向白衣将军,只见月光下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眼见得少将军身首异处。刘邦插剑入鞘,刚刚回转身来,却听见耳边传来呼唤:“大哥神勇!大哥神勇。”一个激灵,酒全醒了。

月光西斜,星稀云淡。哪里有什么白衣将军,青石旁一条白蛇被斩断数节,头依旧在草丛蠕动。

刘邦忙拉过李甲问道:“何来白蛇?方才发生了何事?”

李甲不容多想,就跪倒在刘邦面前连连道:“大哥神勇,大哥神勇。”

“贤弟快快说明原委,方才到底生出何等事端?是白蛇要伤及在下,贤弟斩了妖蛇吧!”

李甲仓皇摆手道:“小弟岂有此等神力,方才大哥酒醉入睡,只见一条白蛇从草丛中出来头颅高扬,天哪!火红的芯子,发出风一样的呼呼声。小弟生怕伤着大哥,欲拔刀斩了其首,未及动手,却见大哥迷糊中从青石上拿起宝剑,连连挥动,那蛇便黑血淋漓,身首分离,头跃起数尺高,才摔到草丛中,到如今还在颤颤蠕动。这时候,小弟又听见兄长一句梦语:‘免得成我试剑之物’,想来真是怪哉,不可思议。”

刘邦明白了,梦中所见之白衣将军正是这条白蛇,既然李甲不明其里,且任人传说吧。他从身旁的树枝上揪下几片树叶,擦了剑刃的蛇血,插进鞘内,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既是毒蛇已死,你我且回寨中歇息吧,夜深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李甲打来热水,刘邦净了面,在虎皮座上打坐,喝一口茶问道:“昨夜山寨平安无事乎?”

李甲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眨着眼凑近他道:“大哥你说怪也不怪?”

“何事?”

“牛良兄昨夜多喝了些酒,早早睡了。约为丑时二刻,起身到山后小解,却听到从密林深处传来妇人哭泣之声。他遂循声而去,彼处却是一山洞。一老妪坐于洞前,掩面而泣。牛兄问为何哭泣。老妪凄然曰,人杀吾子,故哭之。牛兄又问,何以见尔子被杀。老妪又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斩之,故哭。牛兄以为老妪说谎,正欲鞭笞,老妪却忽然不见了。”

“果真有此事啊!为兄倒要问问牛良。”刘邦面露喜色,出口的话却是极简约。牛良带回的消息使得他将长期以来断断续续却又千丝万缕、十分零碎的思绪在瞬间连成一张网。从吕太公眼中的“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到乡人道自己“一口美髯,左腿侧七十二颗黑子”;从他的“不事生产”到咸阳服徭役,见到秦皇发出“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感慨,到母亲曾经告诉他说有一次在水塘堤坝上闭目小憩,梦与天神不期而遇。逢上雷电交加,天色阴暗,父到塘坝接应,见一条蛟龙蟠于母身,随之有孕而生自己。这些当年只能暗藏心底的秘密,都向他昭示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征兆:他也许就是刘家中能够翻天覆地的人物了。

但这些隐秘只属于自己,连樊哙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山上这帮兄弟究竟怎样看待昨夜的斩蛇,需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他轻步来到厅外,凭栏俯瞰,在山崖下面的平台上正聚集了一群兄弟,高一声低一声地聊着昨夜的事情,就数牛良的声音大:“各位弟兄,知道么,刘季大哥非常人,乃是上天遣下凡尘的赤帝子啊!”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接着责备他惑乱人心:“刘大哥为人豪爽,与我等朝夕相处,我如何就没有看他是神人呢?”

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道:“牛哥既如此说,自不是空言,且听他如何说。”

众人立即响应,要牛良将昨夜所见细说一番。

牛良目光掠过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便饶有兴趣地将昨夜的枝枝节节串在一起一一道来,说得身边的人们一个个目眩然而不瞚,舌桥然而不下。但牛良并没有终止,他继续为自己言语的真实可信寻找证据:“诸位可知道?当你我在牢狱之际,大泽乡举事了。在下听说,事变前一天,上天将谶符藏于鱼腹,曰‘陈胜王’,方才有揭竿之事。”

这消息他们在葛家庄听说过。至此,大家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他们日夜相处的是一位天帝之子,一位神勇无比的英雄,他们现在开始想与他今后的关系,该怎样称呼他,才足以表示对赤帝子的尊敬和服从。

“他是神人,自然与我等不能再以兄弟相称。”牛良对此事似乎已经思虑成熟,在人们的巴望中,他沿平台边缘转了一圈,忽然目光灿烂射人,“有了。”

“有什么了?”

牛良眉头飞扬道:“在乡间时,我曾于富豪之家佣耕。见有客人来,彼常以‘公’呼之,想必是高贵之称,刘大哥自沛县来,又任亭长,就称‘沛公’何如?”

这时候,从山崖背后飞起一只苍鹰,直上九天,顷刻之间便以云为伴了。牛良在回身仰望的一刻,瞧见了倚栏而立的刘邦,仿佛有神力驱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沛公在上,受小人一拜。”

众人见状,也随着跪倒在地,一时节山谷里齐刷刷地滚动着“拜见沛公”的声浪,在群山之间荡起一阵阵回声。

刘邦若醉若醒,似梦似幻,山间的风吹起他的衣袖,而远处那只苍鹰,不知何时又穿越云层,回到山寨,落在厅前那株古松上,眯眼望着眼前的一切。刘邦目光迥然,掠过跪倒的人群,伸开双臂,高声道:“众位弟兄!至今往后,季当与众位兄弟同心勠力,共诛暴秦,福难同当,共图大业。”

他的声音刚落,就见人群中站起一位大汉振臂高呼:“跟定沛公,伐无道,诛暴秦。”

“伐无道,诛暴秦!”

“伐无道,诛暴秦!”

四面群山齐声响应:“诛暴秦……”

刘邦抬眼看去,不禁“啊”了一声,心中惊喜道:“樊哙!是樊哙回来了。”

……

当刘邦在芒砀山深处被众兄弟奉为“沛公”之际,四十二岁的张良正在准备离开下邳,去寻找可以和衷共济的知己。

午后,他遣散跟随自己一起举事的百名少年,要他们向家人告别。队伍集合成列后,他很坦率地对大家说道:“是去是留,任由自便。愿意走的,即行拜别父母,负戈远行;不愿走的,留下尽儿女之孝。”他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言不由衷。他真诚的目光使得这些下邳少壮深信,跟着他,一定会干霄凌云,高飞远举。

他们毕竟生在这里,喝着沂水长大,当然也有父母之念,衿佩之萦。其中不少人在听到将要离开故乡的消息后,禁不住热泪盈眶。然而,他们更知道,当他们被大泽乡燃起熊熊心火的时候,就意味着要么杀出一条血路,于战乱中求生存。要么,被下邳官吏逮捕,做了刀下之鬼。这是包括他们父母在内的所有亲人都明白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站在最前头叫贺冰的年轻人双手抱拳,慷慨陈词道:“跟着先生闯天下,我等义无反顾,计不旋踵,纵流矢白刃而绝无后退之理。”

后面的几位几乎同时喊出:“跟随先生,义无反顾,共赴大业。”

但张良很快发现,在大家激昂盟誓之际,第二排的一位羸弱少年口唇嚅动,却是没有发声,于是传他出列说道:“你有何心事,无须顾忌,不妨直说。”

那青年苍白的脸泛起短暂的绯红,怯怯道:“我父亲离世太早,老母抚养,恩重如山。这一去不知何时可以归乡,故而牵挂母亲。”

张良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肩膀,温婉地说道:“我深解贤契跪乳反哺之情,夫为人之先在于孝。君不妨留在故乡,侍奉娘亲,倘使有一日重逢,再续忘年情缘。”

那青年十分感动,纳头要拜。

“义军离开后,官军一定来袭,且带母亲暂避一时,待生活稳定时再回故乡务农。”张良拦住他说完这些,转身对大家道,“众兄弟也各自散去,明晨卯时在东城门外集结。”

张良却没有随大家离开,独自一人来到城东的圯桥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自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刺杀始皇未果逃到这里后,每当心境郁闷时,他就独自一人来这桥头,望着远去的沂水,叹息自己一介书生,满腹经纶,却只能将亡国之恨隐忍,徒让韶华流去。

沂水从下邳城东穿过,自北向南蜿蜒而去,在远方注入泗水。城东乡人要进入下邳城,都要从河上的圯桥经过。此刻,张良缓缓地登上桥头,扶着石砌的桥栏杆北望,平原已经覆上浓浓的秋色,金灿灿的稻谷铺开一片,直到平原尽头。自秦“废井田,开阡陌”以来,这本是个旱涝保收、物阜民丰的地方。可近年来,朝廷徭役不断,豪强兼并愈烈,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当年商鞅变法带给百姓的益处毁坏殆尽。

张良叹了一口气,向前走到东边第四个栏杆时,目光凝固了,他仿佛感受到先贤的余温尚在,似乎听到了哲人触动心源的箴言睿语。

张良永远忘不了曾经的门第高峨,曾经的荣华富贵。他在都城新郑呱呱坠地时,“五世相韩”的家世带给他何等的荣耀,而最直接的荣耀是父亲张平在居相位。张家生下一个男孩,预示着一颗新的相星在都城上空升起。在他初晓人事时,听母亲说,满月那天,祖父的故交、父亲的门生故吏、同朝阁僚,登门庆贺者相望于道。人们纷纷争抱这个哭声洪亮的男儿,希望他不仅仅给家族带来血脉兴旺,更能成长为一位辅佐韩王的才俊。当时他并不知道,韩国的一位叫郑国的水工正在秦国修渠引水,试图借此“疲秦”,以求安逸,而向韩桓惠王上奏这个谏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张平。

张良也忘记不了新郑被攻破的那一幕。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重阳节前几日,秦国内史腾率领的十万大军已经渡过黄河,势如破竹地向新郑杀来。张良与母亲跟随着逃难的人群,仓皇离开新郑,向南而来。重阳节那天,正在流浪途中的张良闻说国都城破,韩王安被俘,不禁怆然涕下。

日子流水一样从身旁消逝,在隐姓埋名中度过三十岁生日时,他不仅成为一位成熟的须眉男儿,而且成为秦朝的一个臣民。昔日的一切对于他只在记忆中活着,复国的希望如秋云一样渺茫,这让他夙夜难眠,常受耻辱的折磨。终于,在三十二岁那年,他获得秦始皇要东巡的消息,便导演了那场惊心动魄,却功败垂成的行刺。他不能不感佩秦皇的诡谲神秘,他竟然将自己隐没在一色的驷马之驾中间。那豪华的车辇队伍让隐身在高坡后面的张良一瞬间陷入迷茫。当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将乘车者击倒在地时,他慌了神,惊悚间趁乱钻入芦苇丛中,逃离现场。后来,他从传闻中得知,武士击倒的只是副车,秦始皇因为清一色的车驾而免于罹难。随即而来的是举国“大索”,他猜想那武士大概也杀身成仁了,否则朝廷不可能不知张良的去处。

在下邳,他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贵人。

那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圯桥桥头,面对沂水在心头呼唤:“父亲!孩儿何时才能回到韩国去?”

他在圯桥上站了许久,直到斜阳夕照时才转身往回走。他需要认真筹划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能总这样消沉下去。这时候,耳边传来呼唤声。转脸看去,却是一鹤发老者,着粗布衣,手拄一杆荆木拐杖,把一只鞋往桥下扔。张良不禁有些纳闷,好好地脱了鞋往河里扔,莫非此人精神错乱。未及多想,老者说话了:“孺子!下去为我取履。”

这种既没有敬语,又很生硬的口气,让张良心中很不快。你自己故意将鞋扔下桥,却要别人去捡,这不是故意刁难么?放在以往,也许他怒火中烧,拳脚相加了。然而,岁月可以改变一切,张良将一腔愤懑咽下腹中,挽起裤腿,从侧旁的缓坡下到河底。好在秋日河水并不深,那只鞋也漂出不远。他迅速拾起鞋子上了岸,捧在老者面前。

但是,张良没有从老者眼中看到一丝感谢的意思,他安然无事地坐在桥头,指着湿漉漉的鞋道:“为我着履!”说着话,把脚伸了过来。

腥臭的汗味直冲进他的鼻子,从小在相门长大的他什么时候受过如此无礼呢?何况,他坐在地上,要穿上鞋,自己就得取跪姿方能奏效。再抬头去看,已经有过路行人驻足观看,觉得这老人太不给面子了。

可张良就是张良,他再一次说服自己——你不是反复吟诵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么?不是很欣赏荀卿字的“志忍私,然后能公”,倘使眼前的这事情都不能忍,还能成就什么大事。再者,已经为他捡起了鞋子,何妨再为他穿一次呢?又其次者,他垂垂老者,倘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美俗也。

他这样想着,就匍匐长跪地为老者穿上鞋子。当五个脏兮兮的脚趾伸进鞋子时,他从老人的脸上看出了朗风开怀。

而他望着老人的背影,也为自己终于能够坦然面对生活遭遇而欣慰。就在他刚刚迈开回家的脚步时,老人转回来了,说道:“孺子可教也!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

他就这样留下一句让张良感到惊异的话离开了,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在张良心头化为团团疑云,越积越厚,以至于站在桥头,就那么望着那条了无踪迹的小径发呆。直到一位过路者提醒他挡了道之后,才不无歉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他觉得这是一次十分离奇的人生遭遇,这看似貌不惊人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很不平凡的智者。张良说不清他身上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只记得在他说出五日后相会时,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一个字:“诺!”

一路上,他不断憧憬五日后的会面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好不容易挨过五天。他卯时三刻就起身,匆匆洗漱之后,赶到圯桥桥头,东方已经放亮。远远地瞧见桥头坐着一个人,近前细看,果然是老者。张良撩起袍子,双膝跪倒在地,正欲拜见老者,却看见他满脸不快,接着就是斥责:“与长辈约见,却迟迟不到,这是为何?”

张良正要解释,却见老翁已起身离去,临行回看了一眼张良道:“后五日见。”待张良再次抬头时,老者已杳无踪影,只有一串浸渍露水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桥头。

他的心弦因为老者的责备一下子绷得很紧。又一个第五天,鸡鸣第一遍的时候,他就急匆匆地应约而至,然而,他不能不惭愧地垂下头,因为就在桥东的第四个栏杆旁,他看见了老者的身影。果然,接下来,他承受了更为严厉的指斥:“为何又迟到了。”又是留下一句“后五日复早来”,飘然而去。

这怪异的举止让张良强烈地感到,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第四个五日的前一夜,他干脆和衣而睡,更漏刚刚交过子夜,他就披着夜露来到桥头。不一刻,老人来了。当他第一眼看到先自己而到的张良时,脸上顿时扑满春风。

他以“当如是”三个字做了开场白,然后便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递到张良手中道:“你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张良接过书,正要作揖道谢,却发现老者不见踪影,身边只有丑时的夜风吹动沂河的水声,哗啦啦地在耳边鸣唱。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贤哲呢?举止如此索隐情怪?

怀着重重疑虑,张良的脚步自然慢得多了,等到回到家中,天已放明。

妻子冯慧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道:“何事让夫君子夜外出,日旦归来?”

张良顾不上回答妻子的问话,径直奔了书房,先净了手,然后慢慢地启开竹简,当“太公兵法”几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禁不住“啊”地惊呼一声。他自知遇到了神人,立即唤来书童,在书房正中布置起香案,摆上果品,行了祭拜礼。

十年俾夜作昼,寒窗苦读,张良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博浪沙行刺的青年了,岁月把他磨炼成一个智足决疑,量足包荒,才足折冲御侮的成熟男儿。

一阵风来,夹带着微雨,打断了张良的回忆。抬头西望,不远处就是下邳城楼。城楼上悬挂着下邳县令的头颅,经过几日风吹日晒,在灰色的天幕下泛着青紫。

这个甘做秦皇鹰犬,搜刮民脂民膏,天怒人怨的虎饱鸱咽者做梦也没有想到,将他推上断头台的竟然是一位看似懦弱的书生。

大泽乡的风潮很快席卷下邳,本已优游淡泊的张良热血再度沸腾起来,他照邻怠庶的德望,风云玄感的卓识,很快就吸引了百十名下邳少壮集结在他的周围。

张良明白,复国将是十分艰苦而漫长的历程。与其好高骛远,毋宁从眼下做起。当夜,他们率领少壮冲进下邳县府衙,将县令从睡梦中抓起,押到圯桥桥头示众。

他本想说服县令与他们一起起事的,孰料县令口放狂言,反而要他们放下兵器,否则援兵一到,参与起事者难逃诛尽杀绝的下场。这话一时激怒了贺冰这个平日里为人佣耕,受尽欺凌的年轻人,他一步上前取了县令首级,悬上城楼。等他们再度回到县衙时,县丞、县尉早已逃之夭夭了。县府里一片狼藉,来不及带走的财物扔得到处都是。站在县令大堂中央,张良似乎看到咸阳城破的情景。

接下来几天的消息证明县令临终并非虚言,不断传来郡守已遣两位司马各率军一千前往下邳而来。这也在张良预料之中。区区百人,敌众我寡。他只有选择离开,去投奔可以依附的义军将领。

张家宅门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沧桑,他远远瞧见大弟张恭与二弟张俭在门口等候,看样子站了许久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沉重了。二老椿萱离世,他就是这个家中的支柱,他们显然在等待他的安排。

两位兄弟看见张良,急忙上前问候:“兄长归来了。”

“回家说话。”张良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厅堂,妻子冯慧已经将饭菜摆上。张良注意到,厅中央的鼎锅里温上了酒酿。每个人面前除了日常的饭菜外,特又加了一盆鸡肉。

张良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忧伤了。从新郑城陷至今二十一年了,冯慧陪伴自己颠沛流离,没有享受一天太平日子。现在又要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却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不知道怎样对妻子说出自己的安排。

除了儿子不疑年龄尚小,不晓得将会发生什么外,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明白,这大概是弟兄们在一起的最后一顿晚饭了。往后天各一方,参商之虞,情何以堪,话都显得很少了。

张良知道,话题先得自己开启。他举起耳杯道:“官军不日即来攻下邳,我们势孤力单,决计暂避锋芒,今夜且做告别之聚。”言罢,先饮了杯中之酒。

张良举起第二杯酒食时,便把目光集中到冯慧身上了:“我与你甘苦共担数十载,甚觉愧对于你。而后还要仰赖娘子抚养不疑兄弟,这杯聊表谢意。”言罢又仰头一饮而尽,顿觉自内而外地发热了。

接下来,就是对各位兄弟说话。张良举起第三杯酒,邀张恭和张俭共饮。当三人的耳杯在手中碰撞出声响时,他开始安排两人的去留。他看着张恭说:“你沉稳持重,处事绵密,须得留下,与你嫂及不疑一起到外乡躲避兵爨。”

“弟本想随兄长征战,共举大业。”张恭喉结颤动了一下,把话题转到留下来上,“常言说,长嫂比母。请兄长放心,只要张恭在,就决不让嫂夫人和侄儿们有些许不安。”

这情景,让一旁的张俭有些受不了。作为张家最小的儿子,母亲离开时他刚刚十岁,是嫂子一手将他拉扯大。他怎么会忘记在阳武居住的那些故事呢?那是一个初冬的日子,第一场雪降落阳武,他与村童们到渠水边观雪嬉戏,推搡间不慎落水,被村人救起时,浑身冰冷,昏迷不醒。闻讯赶来的嫂子解开衣襟,用体温从死神手中夺回了他;嫂子也有十分严厉的时候,有一次他丢下学业跑出去踏青,受到嫂子的戒尺严责。

往事历历在目,却又面临别易会难的遭遇,他的眼中就溢满了泪水,转身来到嫂子面前,举起酒杯道:“弟自幼离母,若非嫂子视同己出,岂有今日。请受小弟一敬。”

饮干杯中物,他分明看见,冯慧泪光盈盈了。当年那个贤淑、美丽的嫂子已经不在,唯有眼角的鱼尾纹记载着那些流逝的日子。

冯慧拉着张不疑来到张良弟兄面前道:“跪下,向你父亲和叔父行礼。”不疑跪倒在“大人”面前,喉头颤动了忧伤,接着是扯着张良的衣角号啕大哭:“父亲!孩儿舍不得父亲走,孩儿要父亲留下来……”

张良的脸色立时变了,目光蒙上冰冷,几乎是带着怒斥道:“你且起身。诗曰:‘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为父博浪沙锤击始皇,你岂能于此离别之刻,哭哭啼啼,令为父失望。”

不疑从地上站起来,张良这才转换了说话的口气:“我走后,好生侍奉母亲。待事成之后,我接你母子出去。”

外面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张俭拉开门,贺冰进来禀报道:“去景驹那边的人回来了。”

“怎么说?”

“景驹乃楚王后裔,趁陈王大势起事,如今已拥众两万了。闻说先生欲率众投奔,十分高兴,欲扫榻以待。”

张良的眉宇顿然展开,挥了挥手道:“如此甚好!明晨卯时二刻出发!” smlgs8aq4iiFw8NEFmQiSdIedRQAqgsasB3gy2cDmFnkA/LNL8rOlSbd1ZcAL7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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