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胜、吴广在大泽乡燃起反秦烈火的时候,刘邦与一百多名沛县刑徒再度踏上去咸阳的路程。这一次,他不是为阿房宫输送力役,而是前往骊山去为驾崩的始皇修筑陵墓。
对于骊山,刘邦并不生疏,前几年在咸阳服徭役时,就曾从骊山北麓经过。那峭拔的山岭,那蓊郁葱茏的林木,那北望如玉带般东去的渭水,还有汇集了七十万刑徒的宏大施工场面让他震撼,并为那些衣不遮体,面有饥色的刑徒们的遭遇感到愤懑。刘邦知道,这些刑徒中的许多人并不是杀人劫货的恶徒,而是被官府逼上“聚葆山泽”之路的。
关于骊山的往事,他在阿房宫服徭役时听到过不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相传那个被周幽王姬宫涅宠幸的褒姒,就是当时后宫一位侍女梦中被黑蜥蜴冲撞受孕所生。为保全性命,宫女将之弃于野外,被一对褒国卖桑弓箕箭袋的夫妇收养,她就是后来成了周幽王宠姬的褒姒。也许是出于对命运的忧伤,也许是因为对深宫幽院的厌恶,也许是她从黑蜥蜴那里承继下来的恶性所致,褒姒入宫后整日不苟言笑,凝眉蹙目。有一天,周幽王为博爱姬颜开,竟然在传递边关敌情的烽火台上燃起烽烟。当庄严的军阵出现在烽火台下,诸侯们因为没有敌情却烽烟滚滚而茫然惊惧的时候,褒姒笑了。这一笑,为大周江山埋下倾覆的祸根;这一笑,让昏庸的周幽王从此怠于朝政,只以烽火撩拨褒姒情怀。久而久之,诸侯们枭视狼顾的敏锐被美人的巧笑倩兮消磨殆尽,而大周的命运就在这嬉戏中走向灭亡。周幽王十一年( 公元前771年 ),都城在平阳( 今宝鸡眉县 )的申国君主不顾与周王室的甥舅亲缘,竟然勾结犬戎攻打镐京。可叹幽王将烽烟燃得烟炎张天,却不见诸侯们一兵一卒到来,终于被犬戎杀于骊山脚下,留下一曲千年悲歌。
然而,就是始皇的祖先拯救大周于一线。秦襄公率军力战犬戎,并且护送平王迁都洛邑,掀开了东周历史的扉页。周天子感念秦襄公护驾有功,遂将岐山以西之地赐予秦人,秦人才得以浩浩荡荡地开进关中。
这些都是不久前发生的,秦人应该记忆犹新啊!在刘邦看来,骊山对秦人的社稷是一种禁忌。他不明白,如此一方阴冷凶险之地为何让始皇如此钟情,以致生前把陵墓选在这里,为何不选在咸阳宫旁的北坂呢?难道他不知道前车覆,后车诫的道理么?他甚至忽发奇想,若能有一日如始皇一般,定要在北坂寻一去处……这念头一冒出脑际,刘邦就哑然失笑,觉得这些想入非非抵不住送饭厨役的诱惑。他站起来朝前跑去,口中自语道:“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人之所欲也……什么君子谋道,小人谋食,空腹难耐的感觉没有两样。”
现在,当他带一群刑徒再度去骊山之际,忽然就有了有事要发生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
对于县令指定他押送刑徒,刘邦从接受时就心存梗结。依照秦律,治安捕盗之事乃县尉之职,治安警卫乃为亭长之责。再者,自己刚刚回到沛县两年,又复赴京,岂非快牛负重,良马重役?以他的性格是要找县令理论的,然而,萧何和曹参总会在这时候出面消解他内心的不平。
在泗水镇的一家僻静的酒家,萧何做东,曹参和樊哙作陪,主宾当然是刘邦。这是江北的七月,虽然草木依然葱茏,碧树依旧浓密,远远望去,微山湖碧波荡漾,但因为一场别离,每个人的心头早已秋风萧瑟了。
等店小二将几样家乡的小菜上齐后,萧何站起来亲自给刘邦面前的耳杯中斟满米酒,双手举起杯子道:“何与亭长交往经年,情笃义重,请足下饮下这杯,且做壮行之颂。”
刘邦却不接应,道:“是不是足下在县令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以致刘季背井离乡,远途咸阳?”
“如此,足下是冤枉萧兄也。县令大人之所以要足下押解刑徒,盖因兄素有长者之风,遇事长于斡旋,不至于徒生风波。”曹参忙在一旁插话,“在下也明白,此次押送刑徒之事乃县尉之职责。只是他老母近来逢采薪之忧,难以脱身,兄就辛苦一趟,来回也不过一年时间。”
“县尉又不止一人。”
“哎!其他的都年轻,何来刘兄应变之能呢?”
听曹参如此说,刘邦这才举起面前的耳杯,一一与大家碰杯,说出的话多了几分豪气:“好!既然诸位如此看重,季当肝脑涂地,不辞劳苦。”
一杯罢了落座,萧何指了指身边的樊哙道:“不过!何亦虑刑徒性情顽劣,不晓礼仪,此去路途遥远,令兄为难,故而特意雇了樊哙兄弟与你同行,若有事端,亦可照应一二。”
萧何的话刚落音,黑脸、络腮、豹眼的樊哙腾地从座上站起,来到鼎锅前酌一耳杯米酒,举过头顶,瓮声瓮气道:“俺平日以屠狗为业,一把刀取过多少狗头,还怕几个刑徒么?一路上有在下,季兄尽可放心。”
这一番话让刘邦心里暖烘烘的,早先的顾虑和郁闷都被酒酿荡起的友情一扫而去。他扬起脖子,饮下甘醇,胆气都冲着印堂来了,双手抱拳道:“如此,季先行谢过几位了。”
“至于家小,不劳足下多虑,何一有机会会去照应的。”萧何是个聪明人,早已猜到刘邦还牵挂着刘、吕两家。
这场践行酒一直喝到秋阳西斜,几个人都有些醉意了。出得酒店,萧何、曹参自去县府应卯,樊哙扶了刘邦回县城东街的家中。刚刚登上台阶,就听见从堂屋传来刘太公的呵斥声:“你小小年纪,不习礼义,整日桀骜冥顽,将来如何承继家业,光祖耀宗?尔母训诫,反而固执,成何体统?”
接下来,是吕雉的声音:“公父且息雷霆之怒,他毕竟少不更事,皆是儿媳教子无方。”
太公闻言,声音就高了:“你就是顾及后母身份,才一再娇惯于他。若是他亲母,早已戒尺上头了。”
刘邦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忙叮嘱樊哙回去歇息,明日在县府牢狱门前见面。随后,他自己进了门,一脸严肃地问刘肥道:“我出去这半日,你又生事端了?”
刘肥已经十四岁,个子却是追着刘邦而来,只是脸庞随了先母,胖而圆润,少了男儿的棱角。面对刘邦的问话,刘肥的眼睛眨了眨,就是不说话。见此,刘邦的心火便燃上眼角,骂道:“你如此不求进取,将来必是纨绔之徒。为父明日就要启程前往京都,今日若是不教你,只怕我走后你要翻天不成。”随后举起巴掌就要打。
吕雉架住刘邦,柔声劝道:“夫君何须动怒,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刘邦的手无法落到刘肥头上,叹一口气道:“都是你娇惯于他。”转身又向刘太公行了一礼,为自己教子无方向父亲致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个男人都不能不顾及吕雉作为后母的处境,几乎同出一声地要刘肥向母亲认错。刘肥看到自己在家里势孤力单,再固执无补于事,只好来到吕雉面前请她宽恕。刘邦顺势在刘肥的膝盖后悄悄碰了一下,儿子便跪下了。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吕雉的眼睛,就为丈夫和公公处处呵护自己而禁不住泪花盈盈。自来到刘家,无论是刘太公还是刘邦都没有为难过自己。尤其是刘邦,将刘肥交给自己管教,丝毫没有袒护的意思,反而对盈儿兄妹多了几许宽容。同样是孙辈,刘太公总是会拿刘盈与刘肥相比,说盈儿懂事,小小年纪就懂得尊长,你这个肥儿除了斗殴上树,还能作甚?每当这时,吕雉就显得很纠结,公父这样,让她这个后娘十分难堪。
吕雉对于刘肥的情感,除了女人的柔肠外,更有父亲当年将他嫁给刘邦时寄托的希望。父亲的相人术颇有点名气,他执意要将自己嫁给刘邦,并且断定他日后会大有气象,必有道理。她深信父亲的眼光不会错,尽管目前他只是个小小的亭长,但从他处事的气度看,与常人是有许多不同的。光是隐忍这一条,她相信许多人就做不到。
两年前刘邦回到故乡,向她描绘了见到秦皇仪仗后的感触,那种心慕手追的情绪深深感染了她。她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更重了。她要为他分忧,让他一心一意地在外边谋前程。
尽管一场风波过去,可即将离家的刘邦在牵挂之外又多了一份担心。当晚,他找到二哥刘喜,叮嘱家中之事……
刘喜也对兄弟二赴京都大为不解,但自己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替他分担一些后顾之忧:“你且放宽心,老父自有为兄照管。”
刘邦且按下心事,回望故乡,早已了无踪影,只有白云悠悠从天际飘来。再看看头顶的太阳,虽说立秋已有半月,太阳依旧酷热难耐,这情景让刘邦既担心又揪心,生怕生出什么意外,便对身边的樊哙道:“你我前后清点一番人数,少了,到京城无法交代。”
樊哙身材肥胖,更耐不得酷热,用袖头擦一把额头的汗水骂道:“这鬼天气,眼看七月完了,还如此酷热。”
回头看看身边的刑徒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太阳将刺人的光投射在他们肩头,照得衣衫褴褛处露出的皮肤益发地黑褐。再看看他们的脚踝处,被脚镣磨出的伤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疮痂,但随着长途跋涉,新伤又增添了不少。樊哙见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也是肉身凡胎,经得起如此折磨么?
可他们是刑徒,是触犯了大秦律令的人,他没有办法为他们减轻哪怕一点痛苦。他按照刘邦的吩咐前后将人数了一遍,确信没有逃走或者掉队的才对大家说道:“前面有片林子,到了歇凉喝水。”
说罢,樊哙又把县令派来的几位衙役叫到一边,低声叮嘱他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一言未了,就听见刑徒中有人骂道:“你无刑枷裹身,自然说轻松话容易,若是让你也戴上这家什,看看你还有何话说?”
闻言,樊哙便不高兴地回道:“说甚鸟话。你不犯刑,岂能如此?”
“若是你妻遭人欺侮,你岂能袖手旁观?”那刑徒瞅着樊哙,一句话噎得他满脸涨得通红,睁着豹眼看了刑徒良久,拳头处的筋骨都能听出叭叭的响声,右手的皮鞭眼看举起来了。
“樊哙息怒。他叫牛良,亡命之徒,你和他计较作甚。”刘邦来到他身旁低语一番,转脸又对刑徒们说,“我知你等伤痛在身,只要你们不生事端,自然不会为难。”
刑徒们这才渐渐归于平静,觉得眼前这位官爷比之他人要和善许多,加之前面确实有一片柳林,硕大的树冠遮出一方方阴凉,从蓝天垂下的绿色绦看上一眼心头都会溢出水来;再看看树荫处,有人担了清水担向过往旅人卖水,大家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步子。
樊哙这会儿的心境也平伏了许多,那对刑徒们的恻隐之心再度泛上喉结,咽一口唾沫低声对刘邦道:“也真苦了他们了。”
“此等刑犯中,有几个是真的?不少人是被豪强逼上杀人之路,人常曰:‘不教而诛谓之虐’,秦政苛严,二世尤甚,百姓岂能不反?”
见樊哙点了点头,刘邦又问:“现在走到何处了?”
“穿过前面这条柳林,就是丰西县境。”
刘邦“哦”了一声:“先到前面喝水打尖,再筹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大人有何话尽管说罢了。”樊哙性情耿直。
“还没有想好……”刘邦摇了摇头。
说话间就来到柳林边上,刘邦对跟在身后的囚徒们高声喊道:“到林子里歇息半个时辰,饮足水,吃罢糇粮,再行赶路。”
樊哙按照刘邦事前的吩咐向卖水的农人付了钱,吩咐刑徒们依次近前饮水。然而,刑徒们戴着刑枷,顶着烈日走了数十里路,一个个渴坏了,哪管什么先来后到,蜂拥挤上前去抢水喝。有几位因为抢水竟然举起刑枷互相撞击斗殴,眼见得身上又是一道道血印。樊哙在一旁大声呵斥,他们权当没有听见。
刘邦看着也觉无奈。唉!他们蓄积了太多的怨恨,这世上的人和物都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等他最后一个盛了水到一棵大柳树旁坐下,眯起眼睛打量周围,不禁“啊”了一声。眼前是怎样的一幅景况哦!喝完水、吃了糇粮的刑徒们一个个靠树打坐,疲倦地闭了双目,一百多人,僵尸般一动也不动。
他心里顿时就又起了波澜。从离开沛县时拿到刑徒名单起,他就有了要问清这些人被囚原因的心思。然而,当他打听囚徒们犯罪的原因时,总被报以多疑的沉默或仇恨的对峙。时间久了,大概是刑徒们发现自己没有恶意,这才开口说话。就说坐在自己对面柳树下的那位叫李甲的汉子吧!朝廷“为田开阡陌封疆”,他本是有一份土地的,可村里的豪强硬是巧立名目夺去了,他到官府上告无果,这才动了纵火的念头,豪强的宅子化为灰烬,他也因此陷入牢狱。这一次赴骊山,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呢?
还有不远处已经睡去的华发老者,就是因为在家中藏了几本孔子的书便被抓进牢狱,风烛残年却要受跋涉之苦。两个儿子因为在老父亲遭难时反抗而死于官府刀下,此次被点名赴骊山。一副刑枷压得他羸体佝偻,似乎只要倒下去就永远不会站起来。这会儿,他双目紧闭,呼吸紧促,从喉咙里发出扯丝拉絮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如此下去,真就是“遍国囹圄,赭衣塞道”了。刘邦将脸转过去,不忍再看刑徒们一眼。
“季兄不歇息,又在想什么?”樊哙已经用过糇粮,来到刘邦身边坐下,“照这样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误了行期,你我都要获罪于朝廷的。”
“足下所言正对我意。方才我也是在想,如何让刑徒们走得快些?”
“除非卸了彼等刑枷。”樊哙不假思索地回道。
刘邦闻言十分吃惊,两人心思竟不谋而合。但他毕竟年长几岁,又担着亭长的名头,思虑总是更周密些。他接着话头,把担忧摆到了樊哙面前:“论理,戴着刑枷走路必是迟慢。可若是为彼等解了枷锁,逃走几个又如何是好?”
“有俺在,有宰狗刀在,还怕他们反了不成。”樊哙就笑刘邦太小心谨慎。
“这不是杀人的事情,你纵然杀了他,因为误了日期,你我也免不了刑罚之灾。”刘邦说着,站起来手搭凉棚朝林子外望了望,太阳光芒少了几许亮白,透出淡淡的橘黄,不似正午那样酷热,便要樊哙号令囚徒们起身上路。
这个刘季,为何心思又变了。樊哙因为自己的想法被拒而心头有些郁闷,出口的话就不免生硬多了,扯着嗓子喊:“你等速速起身,加紧赶路,若是迟延,俺即便有人情,手中这刀也不留情。”
刑徒们一个个喘着气艰难地站起来,按照樊哙的吩咐在柳林边站成三行。樊哙一一点了名之后,就发现少了一人:“孙少翁呢?孙少翁呢?”
刑徒们面面相觑,情绪木然,没有人回答他。樊哙就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骂人,刘邦用眼色止住,对站在最前面的年轻刑徒说:“你去看看。”
那囚徒进了林子不一会儿,就传来急切的喊声:“大人!大事不好了。”
刘邦的心顿时就悬在了半空,他要樊哙看住刑徒,转身就朝林子里奔去,以致袍服的下摆被荆棘撕了一道口子也毫无知觉。及至来到孙少翁歇脚的树下,眼入眼帘的情景立刻使他的心境变得更加烦乱。
孙少翁的口大张着,似乎是因为呼吸困难,又似乎是有许多话要说;两只昏黄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鼓向外边,可以想见,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他希望看到什么呢?是希望已经走到林子边缘集合的人们听到的呼唤,还是对即将离开这个生灵涂炭的人世的愤懑?他的手指着南方,刘邦知道,那里是沛县,是他们的故乡,埋着他的两个冤死的儿子;再看看他瘦骨嶙峋的躯体,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以致曾经戴过脚镣的地方伤口已经糜烂,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刘邦俯下身子抚平孙少翁的眼睛和胳膊,从腰间拿出钥匙为他打开刑枷,说话的声音就带了哽咽:“你生也苦,死亦苦,而今逝去,倒也免去皮肉之痛。”
孙少翁的眼睛闭上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绢帛。
将死者尸体在草地上放平,刘邦直起腰来擦拭额头的汗水时,眼前的一切让他瞠目结舌——那是九十多名刑徒愤怒而又哀怨的目光,他们在沛县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活得鸢肩羊膝。他们中大部分人还没有将这一切归于秦皇暴政的见识,在他们看来,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就是眼前的这位亭长。
牛良最是愤懑,瞪着刘季半晌说了一句:“你不顾我们死活,是何居心?”
再看看樊哙和他率领的衙役们,虽然一个个荷刀而立,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变,但刘邦还是从樊哙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的埋怨。
他沉吟了一会,终于在抬头的那一刻高声道:“此去骊山,山高水远,本官念你等戴枷赶路,多有迟慢,决计为你等卸下刑枷。但你等需明白,本官押送刑徒亦是奉命行事。若是徒生歹意,伺机逃走,不唯被官府抓住,引刀伏法,且本官也要担连坐职责。本官这位兄弟力大移山,一把屠刀不仅宰狗,要紧时也可以杀人,故而你等万不可造次。”
刘邦言罢,向樊哙挥了挥手。樊哙接着刘邦的话,高声问:“大人的话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刑徒们回答。
大家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刘邦将钥匙交与樊哙和衙役,他们为刑徒们一一打开刑枷,整好队伍向北而去。没有了刑枷,刑徒们的脚步明显快多了,到日色将暮的时分,丰西泽已经村影可见了。
然而此时抬头看天,却是阴云密布,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这年头真是怪事丛生。已是七月流火的季节,这雷声倒比夏日还要爆裂,“哗啦”地一道闪电过后,那猛雷顷刻自远及近地滚过头顶,仿佛要吞没这一群衣衫不整的人。雷声过后,又有声音从天际神秘而来,有似战车驰骋的轰鸣,有似大河决堤的涛声,有似大风吹过密林的吼声,不一刻,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刘邦在将蓑衣披上肩头的瞬间,不禁暗暗叫苦,上苍莫非真要降罪于我。这样的天气,能看住那些卸去刑枷的刑徒么?他急忙转身去看樊哙,只见他已命刑徒中罪轻者在前面领路,自己和衙役们将刑徒们紧紧夹在中间,顶着风雨艰难行进。
丰县乃沛县邻县,县西有一片堰塞淤积的水泽,沿泽居住的村落名为泽西村,多以捕鱼和种植稻谷为生。一干人赶到村头时,天已经黑魆魆的了。只有船上的渔火和村头富户人家的灯火在雨幕中闪着幽光。刘邦要樊哙盯着刑徒,自己上前去挂着灯火的富户大门询问。不一会儿,从门缝里透出一位戴着黑色纶巾的脑袋,一边犹疑地打量刘邦,一边问:“足下何故雨夜叩门?”
刘邦急忙双手打拱道:“在下乃沛县泗水亭长刘季,奉命押解刑徒去往京都,不料中途遇雨,想借住一宿,烦劳先生禀告庄主。”说着,从贴身的禣衣袋里拿出盖了县令官印的文牒。
管家回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从门内传出一声很热情的呼唤:“来者可是沛县刘季亭长。”
刘邦急忙上前施礼道:“正是在下,深夜打扰,还请足下海涵。”
这一问一答不得了,只见庄主一步跨出大门紧紧地握着刘邦的手道:“哎呀!恩公到了。”
借着门楼前微弱的灯光,刘邦看庄主面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刑徒们寻找避雨的棚舍,也便顾不得许多,急忙道明来意。
庄主道:“这有何难,本庄后院正好有十几间空房,恩公只管住,何时天气放晴再做打算,恩公先到厅中换上干爽衣裳。”
待刘邦将樊哙介绍之后,庄主又吩咐管家帮助樊哙安排刑徒们的住处:“你去拿家丁的衣裳为刑徒换上,命后厨烧一锅姜汤,为彼等驱寒。”
一会儿之后,刘邦已经换上干爽衣裳,与庄主坐在客厅里叙话了。置放在厅中央的鼎锅正在温酒,热气弥漫在大厅的各个角落。再看看三张案几,每一个上面都放了一只烤乳猪,一盘泽中打回来的鲜鱼,一盘湖中采摘的菱角。宾主互致问候之后,庄主眉心那颗黑痣终于唤醒刘邦的记忆。他记得这庄主姓葛,当年在泗水亭遭遇强盗,亏了刘邦和二哥奋力搏击,方才化险为夷。
“区区小事,葛先生不必萦萦于怀。”刘邦放下茶杯道。
“恩公此言差矣,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黄雀尚知衔环报恩,况乎人?”说话间酒已温好,葛庄主亲自给刘邦耳杯斟满,双手举到胸前,“请恩公满饮此杯。若非天雨,鄙人何以能复见恩公,此所谓天意怜我矣。”
酒过三巡,葛庄主唤来管家,要他邀樊哙同饮。不一刻,樊哙进来,先向刘邦和葛庄主敬过酒,然后席地坐在自己座上,撕下一大块乳猪肉,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大咽起来。那威猛的样子,让葛庄主忍俊不禁,却又心生敬意:“好汉果然好酒量,好食量,若是率军出战,定是横扫千军。”
樊哙抬起油光光的脸,含着肉的口说起话来不那么清楚:“如此世道,暗无天日,白昼亦夜,苛政如虎,哙才不去助虐。”
“好一番慷慨陈词,壮士果然当世英雄。”葛庄主情不自禁地举起了酒杯。
酒逢知己,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民生上。葛庄主道:“前几日有客从蕲县来,传言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立国‘张楚’,队伍已有数万之众了。”
“果真有此事么?”刘邦很吃惊,所有的事变都发生在自己奔往京都途中。
“在下也只是闻听,并不曾亲见。不过,近年不断传说陨石落,始皇死的谶语,果然先皇沙丘暴亡,故而揭竿之事也许并非妄言。”葛庄主见二位客人听得很入神,接着道,“听说举事前夜,刑徒们在鱼腹中发现了布帛,上书‘陈胜王’三字,夜间大雨中,有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岂非天意灭秦?”
刘邦点了点头,心想图谶之说,虽未亲验,然秦皇暴政,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乃人心使然。但他仍谨慎地隐藏了自己的内心,借邀请大家喝酒岔开了话题。
樊哙直肠快语,倏然从座上起来走到厅中央,仰头将一杯酒灌进腹中,连道痛快:“可惜时不我逢。若是当时在大泽乡,俺一定跟随陈王直捣咸阳,杀了那昏庸的二世。”
酒喝到亥时三刻,几个人都有些深醉了,刘邦一双眼皮沉沉直打架,听那窗外的雨声,今晚是停不了了,遂要樊哙查查衙役们的岗哨,自己则由管家扶了到后堂歇息,不一刻,便酣然入梦了。
刘邦在梦境里看见刑徒们一个个打掉刑枷,身披甲胄,手执刀剑,朝咸阳宫中杀去。那领头的将军是谁呢?他手持一把钢刀,寒光闪闪;在他身后,数十名刑徒抬着一个横木猛击宫门。顷之,宫门被撞开,将军越过白玉夹陛冲进前殿,一剑向坐在龙案内的秦二世刺去,但见一注鲜血从二世的脖颈奔涌而出,染红了宫前门阙上的青龙白虎。
将军手中提着二世的首级朝前追去,正踯躅间,就听见耳畔传了时远时近的喊声:“大哥,大事不好了!”
刘邦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醉意中影影绰绰地见到一个人站在面前,那不是樊哙么?他想起身询问,却是筋骨酥软,动弹不得:“何事如此惊慌?”
“刑徒们趁着黑夜雨天,打开后院大门逃了。”
只这一句,刘邦的酒便醒了大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刑徒们逃了。”
“谁为其首?”
“牛良不见了。”
“全都逃亡了?”刘邦倒吸一口冷气,牙根生疼。
“还剩十余人,都是平日里胆小怕事的。”
“兄弟!你我闯下大祸了。”刘邦此时的酒全醒了,一下子跌坐在榻上,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口中只是讷讷自语,“这便如何是好?有司追究下来,即便保得了项上人头,也免不了黥刑之灾。”刘邦从内心深深地指责,都怨自己贪酒,不该喝得烂醉,“衙役们呢?难道他们也都喝醉了?”
“庄主热情,加之天雨,弟兄们喝酒除湿,都有些过量了。”樊哙回道。
“唉,葛庄主啊,你害苦季也!”
“事到如今!大人埋怨谁也无用,要紧的是如何处置。”
“那依足下之见呢?”
“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事到如今,你就说如何办吧!”
樊哙顿了顿道:“依俺之见,一人是逃,十人亦是逃;一人是放,十人亦是放,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都放了,落得个干净。”
“你不怕朝廷问罪么?”
“事已至此,怕有甚用?也许放走刑徒,倒成就一番好事,望大人勿再优柔寡断。大不了哙与兄避祸芒砀山,做个山野之人倒也自在。”
刘邦不能不承认樊哙说得有道理,对于他,落草为寇又有何妨?只是家中上有两位太公,年迈苍苍;下有妻子儿女,倚门待望,从此生死未知,两情茫茫,不免多了许多的惆怅和伤感。造化弄人,一场大雨,将他推向人生的两难境地。然而,眼前他已顾不了许多。与其让官府治罪而死,倒不如选择逃亡,也许有一天还能父子、夫妻劫后重聚。心锁一开,刘邦目光中立时透出男人的豪气:“就依足下,请将十几名留下的刑徒传至厅堂,我有话要说。”
樊哙眉宇顿时展开,转身出了厅堂,须臾间将十几名刑徒集中到刘邦面前。刘邦用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些与自己相处数日的蓬头垢面的刑徒,话语中就多了许多的悲悯和温暖:“看诸位的眉目和一路举止,便知你等非强梁之徒,受此刑狱之苦,皆暴秦苛政所致。我不忍看诸位远途跋涉,趁今晚天雨,我准备放你等散去……”话到此处打住,刘邦只是暗暗打量每个人的情绪。果然,他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了怀疑、震惊和不解。刘邦也不多做解释,只回他们一句话,“放了诸位,我也决计逃命天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恩公果真当世英雄,敢作敢为。”
刘邦回头看去,就见葛庄主击掌从后堂转来,与刘邦和樊哙并肩而立道:“恩公所言,乃至诚之言,望诸位勿生疑窦。恩公“义”字当先,在下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我已命管家为诸位每人备好一份盘缠,一份干粮,烦劳樊兄分发一二。他日若有造就,报个信息即可。”
刘邦见状,深为葛庄主的义举所感动,忙打拱连声道谢。刑徒们这才疑云顿消,呼啦啦地就跪倒在地上,千恩万谢。人大概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仇眼相对,如今一俟分开,倒有些依依不舍了。
刑徒们散去,厅堂里忽然就陷入了难耐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乱麻一样纷扰着大家的心,三个人都掂量得出今夜这决定的分量,都明白未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刘邦为自己贪杯连累了葛庄主而深深地内疚:“今夜之后,在下与樊哙兄弟将隐身山林,欲以泥水自蔽。不知庄主有何打算?”
“此事恩公不必担心,丰县县令乃在下内弟,必不会为难鄙人。”
尽管如此,但刘邦还是就着烛光修书一封,递给葛庄主道:“若有不解之难,不妨拿了这书信去沛县见萧何,他一定慷慨相助,万累不辞的。”
这时候,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樊哙在一旁提醒该动身了。刘邦这才披上蓑衣,将简单的行李背上肩头,向葛庄主道一声“后会有期”,一纵身投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看看日色西斜,萧何起身向刘太公告辞,准备回县府去。
刘太公颤颤巍巍地起身,声音浊重地说道:“犬子远行,劳大人牵挂,老朽真不知如何感激。”
吕雉听见挪动桌椅的声音,忙从后厨转出来,一脸笑意地说道:“萧大哥这就要走啊?”
萧何忙向这对翁媳施礼道:“近来世道不宁,人心浮动,县府事情分外繁忙,侄儿须得应卯去。”又对吕雉说,“太公年迈,季兄远行,家中诸事有劳嫂夫人了。”言罢转身出了刘家大门,朝县府的方向而去。
吕雉送到门口,望着萧何的背影道:“等夫君归来,请大哥喝酒。”
回到上房,刘太公瞪着一双昏黄的眼睛问:“季儿走了有一个月了吧?”
吕雉点了点头,准备到后院去收拾洗好的衣衫。一连多日的阴雨,使沛县城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能滴出水来。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一大早,她为老的和小的准备了早饭,自己就洗洗刷刷地忙了半天,后院就像打起了帘幕,一件一件以上连着,在太阳下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劝人容易劝己难,吕雉到今天才有了亲身体验。午前萧何来时,不但带了郡府发的薪俸,而且说了许多宽心话。萧何不愧是读书人,他字斟句酌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十分熨帖,她那颗牵肠挂肚的心因为萧何的到来而破云见日,渐次地亮丽许多。然而,刘太公的一句问话,让她落地不久的心复又空落落的,没个着地处。是啊!往常出行半月,总会有信捎来,这回整整一个月连一个字都没有,莫非……这两个字一冒出头,她立即“呸呸”地在心里骂自己,他了解自己的夫君,虽说平日里有些脱落不羁,但绝不是事到临头六神无主的人。
从绳子上拉下一件短禣,吕雉狠狠地摇了摇头,把心中的不快驱除出去。这时候,隔壁传来大儿子刘肥读书的声音——
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
《秦法》明令,以吏为师,把诸子百家的书焚烧殆尽,她只能让儿子读法家的书。昨晚,在为刘肥解读这一段时,她还指出秦法严苛,民怨沸腾。
刘肥心粗,她在那里讲着,刘肥只是哼哼地点头,倒是亲生的小儿子刘盈道:“孩儿听萧何叔叔说,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子也说,泛爱众而亲仁。秦皇何不用儒术呢?孩儿还听说,秦始皇三十四年,秦皇一次坑杀四百多名儒者,这是何等残酷。”
听了这些,吕雉的心里就涌动着汩汩春水。当她一人站在院子里时忽发奇想,父亲不是说刘季有大贵之相么?将来……
“唉!居于陋巷,何敢有此非分之想?”吕雉笑了,笑自己想入非非……
萧何一回到县府,曹参就上门来找他,掩了门,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大人知道么?出大事了!”
萧何笑了笑道:“何事如此神秘?”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事,聚众数万,声势浩大,朝野一派震恐。”
萧何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奇怪,一则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情迟早要发生;二则他对于一群戎卒能否成大事存有犹疑。可曹参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对于那一片泽国发生的事情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果举事者只是一些贫贱者倒也罢了,要紧在于应者甚众,你猜彼等都是些什么人么?”曹参其实并不要求萧何作答,就扳着指头一一数道,“张耳,当年为魏公子无忌( 信陵君 )座上常客,曾任外黄县令,今逢其时,投奔陈胜做了将军了,听说随楚将武臣进军赵地,夺下邯郸了……”
“哦!”萧何将坐下的杌凳朝前挪了挪。
“陈余,魏国名士,性情倨傲,亦拜在陈胜阶下。”
“咦!”萧何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又向曹参靠拢了一些。
“田儋,原是战国时期齐国王族,秦国灭亡齐国后,与其堂弟田荣、田横移居狄县。据传在狄县门客众多,追随陈胜攻略齐地,已自立为王了。”
萧何问道:“足下此等消息从何而来?”
“蕲县的富豪们纷纷到沛地避难,带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萧何“哦”了一声,心里就不平静了,这些日子自己忙着处理向咸阳输送刑徒之事,竟然没有留意世事巨变。看来,反暴秦者,不只是陇上耕夫,戍边戎卒,更有六国余脉。昔日强秦,早已遍地薪柴,稍有风过,便烟炎张天。蕲县距沛县不远,是顺义举事,还是做暴秦之鹰犬,都得有所应对才是。
平心而论,萧何早已对履职县府厌倦之至,这不唯自己官卑职小,常常受到郡府官员蔑视,更在于他不愿意随着官府去欺凌百姓。他亲历了秦灭六国的战争风云,王翦打到郢都时他刚刚十四岁,屈原投汨罗江的故事让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亡国的屈辱。大泽乡举事让他看到依稀希望,他敏锐地捕捉到暴秦从此将国无宁日。
“县令知道这件事情么?”萧何问。
“这不来向大人您禀告么?”曹参摇了摇头。
“好!你我这就去见县令。”萧何忘记了疲劳,起身朝外走。
两人来到县府时,就看到衙役们虽然还在县府门前值守,却没有了往日的肃然,甚至神色中有些慌乱不定。看到掾吏到了,一位值守的忙上前道:“县令大人正找二位大人呢,吩咐见了大人,让速到二堂。”
萧何看了一眼曹参,彼此眼睛中读出了异样的神色。转过前面大堂旁的小径,就看见县令正站在门前朝这边看,及至发现他们后,县令甚至顾不上通常的礼节,便忙不迭地说道:“哎呀!二位这半天去何处逍遥了。”又指了指案头郡里发来的文书,“刚到的,要我等严守县城,决不让陈胜贼寇攻城略地。”
萧何展开竹简,大致浏览了一番,作揖问道:“大人有何打算?”
县令无奈地耸了耸肩膀道:“区区沛县,岂能抵挡得住贼寇。”
萧何看了看曹参道:“卑职也如此想,眼下贼势正猛,负隅顽抗,我等殒命不说,祸及妻儿老小,全城父老,罪莫大焉。”
县令皱着眉头问:“依二位之见呢?”
“与其抗之,不若顺之。”曹参忙接上话茬。
“二位是要本县献城投降么?”
“非也!”萧何近前一步道,“不等陈胜军到,我等先举事,岂非两善。”
曹参明白,这县令平日里鱼肉百姓,官声甚劣,如今要他举事响应张楚,难以服众。可是当着县令的面他不便言明,沉思一会儿才道:“依卑职观之,举事者皆草莽农夫、囚犯刑徒之辈。我等均在官府有职,恐难取信于百姓。”
“依你所言,我等唯等死耳!”
萧何与曹参暗暗交换眼色,不失时机道:“卑职保举一人,必能号令百姓。”不等县令询问,萧何接着道,“泗水亭长刘季虑事周密,宽厚仁爱,且素知民间疾苦,由他率先举义,定孚众望。”
县令于是沉默了。作为县令,他怎么会忘记刘季当初在吕太公乔迁盛宴上的放浪之举呢?他平日里虽说为人宽厚,然常常戏谑官府中人,又怎么会于乱世中听命县令呢?
“大人不必介意,刘季虽举事,然彼必在大人麾下,若是拥立大人为王,岂不成就了大人夙愿。”
萧何这一番话算是说到县令心中去了,遂道:“刘季虽可胜任,然则此人现在押解刑徒去京都途中,不知何时方可返回。倘在此期间,贼众兵临城下,我等岂不束手就擒?”
萧何笑道:“这个不劳大人费心,陈胜这一起事,骊山刑徒自然蜂起响应,刘季若闻,必有对策。卑职估计,不久便会有消息。”
萧何没有猜错,等他从县衙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人面墙背门而立,那熟悉的身影使他情不自禁喊出声:“樊哙……”
“参见大人。”樊哙转过身,扑通一声就跪倒在萧何面前。
萧何急忙扶起樊哙,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樊哙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络腮胡子包裹着一张铁青色的脸,疲倦的眼睛布满血丝,哪里还有当日在街头卖狗肉时高呼大喊的模样。萧何急忙唤了丫鬟张罗为樊哙沐浴更衣,又吩咐夫人命后厨准备酒菜,半个时辰后,当他们席地而坐,举杯邀酒时,樊哙已经面目一新了。
樊哙显然是饿坏了,他拿起一只鸡腿一口咬掉一大块,又端起耳杯一饮而尽,直到吃过一盘鸡肉,打了个饱嗝后才长舒一口气道:“大人!一言难尽,只是俺一路奔波,数日未合一眼,您能否让俺睡一觉起来再说不迟。”
送樊哙去歇息,萧何心头不禁暗暗生喜。樊哙能回来,也就意味着刘邦必在不久的将来回到沛县,举事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