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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情深深吕雉送子
意茫茫吕臣矫诏

这是秦二世二年春正月的一天。

黎明时分,泗水亭的雄鸡刚刚唱过一遍,吕雉已经躺不住了,她起身洗漱,随即拉开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她裹了裹袿衣,就觉得这个冬天太漫长了。年都过去( 秦以每年十月为岁首 )三个月了,天地还是冰封未动。

她站在台阶上,就看到张乙正在埋头打扫院落。她要上前帮忙,就被拦住道:“沛公安排小人留下,就是为了照顾夫人和太公,倘是累着了夫人,沛公回来,小人真不知如何交代。”

吕雉收回手脚,转身朝回走,渐渐就放慢了脚步。屈指一算,禁不住“呀”了一声,一转眼夫君离开沛县已八个多月了。虽说丰县与沛县隔着一条泗水,相距也不过百里,可他自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回忆起分别那天的情景,心中仍然酸酸的。他被人尊为沛公,身边就多了许多卫士。他从中挑选出眼前这位叫张乙的青年留下来照管家事,这种牵萦的分量她掂量得出。在泗水亭外的阳关路口,刘邦跨上车辇时,说了一句“一俟情见势明,就来接你们”。她虽然含泪点头,但她更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路茫茫,风恶浪险,此时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人就是这样一个生灵,期待自己所爱的男人鹏翼扶摇是一回事,思念起来缠绵悱恻又是另外一回事,吕雉就是这种感觉。

昨夜,她在梦中看到了刘邦。父亲不是说他有贵人相么?怎么她在梦中看到的刘邦都是些落魄蒙难的形象呢?他被秦军追到一道悬崖边,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渊,后面是车辚马萧的官军,她清楚地看到,战车顺着悬崖飞下去,从深涧幽谷中传来刘邦缥缈的声音……

她奋力扑向深谷,一激灵间醒了。窗外黑乎乎的,除了风声,就是偶尔在巷闾间“汪汪”的犬吠。回眸身边的儿子刘盈和刘蕊,一个口里嘟嘟囔囔,一个眼角挂着泪花,鼻翼间回旋着“唏嘘”的节奏。唉!他们也一定在梦中看见父亲了。

从隔壁传来刘肥的鼾声,十四岁的少年打起鼾声来与雷吼无异,这声音又勾起吕雉的不安。刘邦刚刚离开沛县时,他尚能每日准时起来受祖父指点,学些剑术套路,待旭日初上时,即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书温课。当然,学的都是朝廷颁布的法律和树艺之类的书籍。当“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从隔壁传来时,她的脸上总是露出欣慰的笑意。想象有一天,当刘邦万里归来,看到刘氏族中出了一位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学子时,将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她呢?可近来她发现,这孩子读书时不断走神。有时候她在耳边叫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却不知道她刚才问的是什么。

“你为何问牛答马呢?”

刘肥翻看了她一眼回道:“读这些又有何用,倒不如跟随父亲杀敌痛快。”

儿子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朝廷都风雨飘摇的,他还能安心在书斋读书吗?令她尤其感到不安的是,前日上街遇见曹参夫人和自己的妹妹、樊哙的夫人吕媭,说起刘肥,竟然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刘肥和几个孩子在一起,商量着要结伴到丰县寻找义军。吕媭更是担心,兵荒马乱,彼等不谙世情,难免让长辈挂心。吕雉倒不是怕这些,甘罗十二岁就担任国使,这些孩子最小的也都十三岁了。她担心的是他们会不辞而别,若是途中出个差池,那她就真是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本分。

她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就觉得刘肥这两天怪怪的,不由得加快脚步进了门,朝着隔壁房间喊道:“肥儿!肥儿!”

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了她熟悉的鼾声。这时候,刘太公从门外进来了。她先向太公问安,然后询问刘肥的去向。太公笑了笑道:“我正要问呢,怎么近两天他不跟老夫习武了。”

这话让吕雉一下子急了。她先给刘太公奉上早饭,然后安排张乙到街头去买些菜蔬,自己转身就出了门。她估计这孩子不定又找几个玩伴去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再拦他,但一定要问清楚他们的打算。

从刘家庄院到曹参府上,其间要经过操练乡勇演武的校场。隆冬的天气,四周都覆了厚厚的一层白霜,远远瞧去,白茫茫的晃眼。吕雉一抬头,心里就禁不住“咯噔”一声,校场除了刘肥,还有樊哙的儿子樊伉、曹参的儿子曹窋。这中间就数曹窋大,已经十八岁,持一杆长枪;刘肥最小,十四岁,舞两把长刀;樊伉却用一双铁锏。三人你来我去,正格斗到兴奋处,时不时伴有“嘿嗬”的喊声。

曹窋把一杆长枪舞得车轮般旋转,刘肥不甘示弱,两把长刀寒光闪闪,砍杀、勾连,步步紧逼;樊伉将一双铁锏使得招招滴水不漏,与曹窋战过十几个回合后,已是气喘吁吁,一分神脚底不稳,绊倒在地。

“住手!”吕雉在旁看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她提了裙摆进到校场中心,扶起外甥,一边拍打着肩膀的土一边问,“没有摔着吧!”

樊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姨娘!没事。几位兄弟都让着甥儿呢!”

吕雉看着几位年轻人,脸色就分外庄重了:“古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等为何不能坦诚告知长辈呢?”

“我等担心祖父、母亲不允准。”一番话说得三个年轻人惭愧地低下了头。

“你等父亲共举大业,驰骋疆场,披坚执锐。为娘自然希望你等效父辈解民于倒悬,救世于战乱。”吕雉撩了撩裙裾,说话的口气柔和了许多,“可你等更须知,母亲十月怀胎,始有你等。更含辛茹苦,扶幼劬劳,恩及瀚海。你等不告而走,岂非不孝?你等且回去,对母亲表明志向,得到恩准,方可离开。”

说完,吕雉转过身来,对刘肥说话的口气就加重了:“你祖父不知你去向,现正担忧呢,跟为娘回家去。”

刘肥扭了扭有些臃肿的身子,极不情愿地说道:“孩儿不就是想去看父亲嘛,有何错?”

“你说什么?尊尊长长,乃刘氏家风,你敢不遵?”吕雉的目光顿时严厉了,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他。刘肥从小没有见过亲娘的面,吕雉是第一个带给他母爱的女人。平日里,吃穿从不委屈于他。吕雉是个好强的女人,别人家孩子有的,刘肥一定要一样不少的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只要他提出,吕雉也千方百计地满足。但在礼仪教化方面,她也从来不含糊。有几次刘肥在外做了错事,她毫不顾忌养母身份,操起家法一顿好打。其实,刘肥最怕的还是吕雉那双刀子一样的眼睛,常常让他充满难言的恐惧。究竟为什么,刘肥说不清。因此,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养母。

刘肥不敢再耽延下去,更不敢向玩伴们告别,蔫蔫地跟在吕雉身后回去了。吕雉走了一截路后,回转身对两个孩子道:“还不回去找你娘去……”

曹窋和樊伉都因为刚才的一幕呆了,听到声音,才转身向各自家中跑去。

刘太公正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看见刘肥跟着吕雉回来,一颗心才落了地,拐杖在地上点得叮咚响,口里数落道:“你爹在外领军阵战,你娘独撑家业,不堪劬劳,你该为她分忧解难才是,为何不去攻书,反而冥顽不羁?”

刘肥低着头,绕过太公,来到堂厅。吕雉也不再絮叨,从锅里盛了饭菜,示意刘肥吃。

刘肥端起碗,低下头吃饭。这时候,耳边就想起吕雉平和的声音:“说说吧,为何近日心神不宁,总往外跑?”

刘肥口里噙着饭,说话有些模糊:“孩儿……孩儿……”

“怎么了?”见刘肥吞吞吐吐,吕雉知道他内心胆怯,便将心中不快暂且放下,“你有话不妨直说,只要言之有理,为娘亦非固执己见之人。”

刘肥这才有了些胆气:“孩儿想爹了。再说,孩儿已年交十四,想跟着爹,为诛灭暴秦效力,也好代娘照顾爹。”

“你看着为娘的眼睛说话,你果真想到军营么?”

“孩儿不敢。”

“这却是为何?”

刘肥的脸就腾地红了:“娘的眼好厉害。”

吕雉就被这憨憨的话逗笑了。刘肥悄悄打量,才发现平日不敢正视的养母如此美丽,那眼睛也是有水波的啊!于是,便将三人近日在一起暗暗嘀咕的事情全数说给吕雉听。她听着听着,内心就起了波澜。他相信父亲的目光,相信刘邦的前程。等刘肥的话一落地,吕雉就跟着他的话尾开腔了:“你果真有此远志,不枉为刘季之子,为娘自然不会拦你。只是你等年纪尚小,贸然上路,多有危险。待你父营中有人来时,就让他带你去。”

“这要等到何时?”刘肥有些着急,可当他再度看吕雉时,那目光中的温柔消退了,留下的就是严厉,再也不敢犟嘴,赶快放下碗到自己房间温课去了。

吕雉一转身,发现刘太公站在一旁听她和刘肥的谈话,忙施礼道:“儿媳言有不妥,还请公父教诲。”

刘太公捋了捋灰白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学,不若茫;不教,不若狂’。你对肥儿视为己出,刘门之幸啊!”

“多谢公父。”听了这话,吕雉眼里就含着笑的泪花,转移话题问,“张乙呢?”

“买回菜蔬就到田里去了。”

吕雉哦了一声,转身拿了刘太公和刘肥的脏衣,准备去洗。

从那边传来读书的声音:“民,善之则亲,利用之则和,用则有任,和则不匮。”

书声惊醒了刘盈和刘蕊,他俩双双跑到吕雉膝下,缠着也要读书。吕雉内心软软的、暖暖的,就想起耆老之语来,是的,也许只有盈儿,才是刘家的福星呢。她转身从锅里盛出早饭,要刘蕊照顾刘盈吃饭,自己这才腾出了出门的时间。

“阿姊这是要去河边洗衣啊!”吕媭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倒先进来了。这一对姊妹虽然内里刚强,但吕雉善于将心机隐藏起来,而吕媭就是个直肠子,藏不住话。她就在院门口截住了吕雉问道:“听说阿姊允准肥儿前往丰县军营了?”

“是啊!伉儿没对你说?”吕雉点了点头,就把脏衣放在院中的石头上,邀妹妹到家里说话。

但吕媭显然没有坐下谈话的意思:“到底肥儿不是阿姊亲生的,你放走他,少个碍眼的,可你不该教唆伉儿啊!”

吕雉不解地睁大了眼睛:“阿妹这是从何说起,我何曾教唆过伉儿?”

“就在刚在啊!伉儿一回到家,就连道姨娘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呀!什么他们的爹戎马奔波呀!阿姊这不是要引诱孩子们上战场吗?”

吕雉明白是樊伉说漏了嘴,随即嫣然一笑道:“伉儿找你闹了吧!阿姊也不全是鼓动他们出去,也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话,这不,让他们回家与母亲商议嘛。”

“商议什么?”吕媭撩了撩宽大的衣袖道,“樊门三代单传,我和樊哙就这一个儿子,你舍得让肥儿上战场,我可舍不得,我还想给樊门留条根呢!”

吕雉听着话不顺耳,声音也高了:“阿妹这是来寻衅吧!我方才在校场上也不过是奉劝孩子们不要莽撞行事,你左一个碍眼,右一个教唆,难不成我成了罪人?”

吕媭也是益发义愤填膺,正要说话,刘太公从门里出来,笑吟吟地说道:“自家姐妹,有话好说。孩子们都在堂厅,听见不好!”刘太公朝屋里看了看,见没有动静,才又压低声音道,“媭儿,你不是总赞念阿姊这些年将肥儿看作亲生,含辛茹苦么?怎么今日一来气,就口无遮拦了?”

这话让心直口快的吕媭很不好意思,欲待转换话题,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嫂夫人这是为何,哭天抹泪的?”

吕雉回转身,禁不住“啊”的一声:“萧大哥是何时回来的?”

萧何指了指身后牵马的张乙道:“在下才到得亭外,就在田间看见了张乙,这不就一起回来了。”

吕雉等不及了,开口就问刘邦近况。刘太公在一旁忙插话道:“功曹风尘仆仆,总该喝口热茶才好。”吕雉这才刹住话头,忙招呼萧何到正堂就座。

刘太公自然是被让到上首,转而对吕雉道:“功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让张乙牵上马去接我那老亲家过来,今日就浅酌几杯如何?”

吕雉从内心感谢公父想得周密。好在张乙脚快,不一刻吕太公就过来了,一进门就喊道:“功曹在何处,功曹在何处?”

萧何闻声忙奔出门外,搀了吕太公就道:“半年不见,您老依然康泰如故,真乃举家之福。”

吕太公道:“老朽老朽,不能为爱婿分忧,反惹他牵萦。”

说话间到了厅堂,两位太公互道问安之后,一一落座。

吕媭也想从萧何口中得知樊哙的安危,但听到吕雉暗地呼唤,就到厨房帮忙去了。刚才的口角早已忘却,萧何的归来让她们既兴奋,又不安,躲在厨房里一边准备酒菜,一边说着共同关心的话题。

“你说!萧功曹为何此时回来,是要接我们去军营么?”

吕雉摇摇头道:“看样子不像。若是接我等出去,哪能萧功曹一人一马归来?”

“阿姊所言有理,莫非他们出师不顺?”

吕媭的话刚一出口,就见吕雉“呸呸”道:“别说不吉利的话,想想他们也真是不容易啊!”

“阿姊真要送肥儿走?”

吕雉将烹饪好的一只鸡盛进盘内,擦了擦双手道:“他马上要十四岁了,男儿出去见见世面,亦非坏事。”

吕媭没有回应,她思考吕雉的话,发现阿姊虽然是一个女人,看事情的见识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她对刘邦成事的信心似乎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反而为他分担安危,排解困顿。相比之下,自己却不免有些优柔寡断,自樊哙跟随刘邦离开沛县后,她整日栗栗畏惧,若是让樊哙知道了,他还能安心辅佐刘邦打天下吗?

吕雉已将菜蔬准备妥当,回眸一瞬间,发现吕媭站在那里发呆,便笑道:“那个一脸胡茬的男人有啥想的。萧大哥等着吃饭呢!”

吕媭的脸泛起了绯红,急忙端起饭菜,双双出了厨房,往前厅而去。

一进前厅,就看见吕太公正在慷慨说辞:“所谓‘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为箭尚且如此,况乎江山社稷,岂可一蹴而就。老夫说过,刘季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此贵人相,功业自有天相,纵遇风险,一如巨舟之逢小浪。其后,必是风生水起,一路顺畅。”

“借太公吉言,沛公定然蜚英腾茂。晚辈以茶代酒,谢太公盛意。”

刘太公正要说话,不料吕雉在旁边发声:“萧大哥归来,无酒怎可?妾身这就备酒去。”随即端来一盆炭火,上面坐一盛酒的鼎锅,不一刻,酒香四溢,蒸汽芬芳。

刘太公想起刘肥还在隔壁,遂让吕雉传了刘肥进来。

“萧伯何时回来的?请受侄儿一拜!”在沛县的日子里,刘肥常常看到萧何来家中与父亲叙话,故而并不生疏。遵照母训,他先向萧何敬酒,不料被萧何拦住,说长幼有序,还是先从吕太公开始。待逐个敬完,他才接过刘肥的敬意。

萧何很吃惊,仅半年时间,刘肥的个头已到了自己的肩膀,分明一位青春男儿,哪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刘门族脉,兰馨松盛。”萧何喜从心起,端起酒觥,一饮而尽。随即,他从座上起来,逐一地向刘太公、吕太公、吕雉和吕媭敬酒,待回到自己座上,话题自然地就扯到了义军的行踪上。萧何隐去了刘邦久攻薛城不下,雍齿叛主的消息,只把义军将士如何微山湖边设伏,击败泗水郡守薛壮,如果回师薛城,官军闻风丧胆绘声绘色地说与刘邦家人。末了特别强调,“沛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计利以听,运势而为,乃帝王之资也。”

吕太公接着萧何的话语便流露出自鸣得意:“老夫早就说,刘季乃贵人相,如何?”

刘太公倒显得超然,转脸对吕太公道:“知儿莫如父。他区区亭长,有何能耐?若是有些造化,当归于先生等的扶持。”

吕媭见大家的话题总不离开刘邦,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站起来向萧何敬酒,口中却道:“萧大哥在军营,可看见我家屠夫了?”

闻言,萧何仰天大笑道:“樊兄弟现今哪是屠夫,人家早做了中涓,前后跟着沛公,人人见了都有些畏惧呢?”

吕媭忙谢道:“多谢大哥扶持,妾身先饮为敬。”

萧何奔波一夜的疲劳都被这顿酒消除了,饭后,吕、刘两位太公歇息,厅堂里就留下吕雉、吕媭与萧何说话。吕雉给萧何奉上一杯茶,话里就带了托付的意思:“不瞒萧大哥说,肥儿与几个孩子近来私下商议着要去军营,彼等不涉世事,妾身恐路途不宁。恰好萧大哥回来,拜托您将他带往军营,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这正合了萧何的心思,随即慷慨答应:“夫人重托,何敢不从命。”

看到吕雉如此坚决将儿子送进义军,吕媭也动心了:“论年龄,伉儿比肥儿还要大一岁,两人在一起使枪弄棒也有些时日了,不如结伴而行,跟着萧大哥一同奔往义军,也好照顾吾家那屠夫。”

“好!就依弟妹。”萧何遂笑着起身作揖告别,“何自回沛,尚未归家,也不知禄儿、延儿与他母亲如何。唉!男儿不能福荫家室,甚是愧天怍人矣。”

送走萧何,一转身吕媭的泪水就湿了衣襟,说话都有些语不成句:“阿姊!你说说,想当年长不盈尺的婴儿,眼看着就成了男子汉,我这心……”

看着妹妹哭成个泪人儿,吕雉心里就不痛快了:“你如此爱非其方,岂能养得虎子。子犹未行,你倒哭成个泪人儿,干脆留下他陪你平庸度日罢了。”

吕媭便止住哭声道:“道理我岂能不懂,只不过为人母之情缱绻而已。”说罢,便回去了。

吕雉虽如此训诫妹妹,其实她的内心岂能安之若素?当初,她遵照父命嫁到刘家来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刘邦膝下已有了一个儿子。

关于肥儿的来历,左邻右舍说辞纷纭,有说刘季任亭长时,与一姓曹女子私生这孩子,那女子不为刘太公所容,遂抛下儿子含泪而去;有说是刘季外出公干,路过一草亭,闻婴儿哭声出于亭,循声寻去,果然有人弃婴道旁,心生怜悯,便抱至家中抚养。反正她来到刘家时,他已经两岁了。吕家上下除了吕太公,都认为委屈了女儿。可吕雉却不觉得委屈,她相信父亲的眼光,更把这看作是命运的安排,不但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且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

那些与肥儿朝夕相处的根根节节,此时都如潺潺溪流一样地淌过心头。记得他三岁的那年冬天,忽然口舌生疮,一进食就哭,而刘邦却被人拽到赌场去了。三九天,吕雉抱着刘肥在月光下徘徊,霜花落在眉头鬓角,冻得浑身打战。可为了给儿子取暖,她硬是将一个三岁的小肉疙瘩贴在胸前。后半夜,刘季从赌场回来,急忙请了郎中。儿子的病情减轻了,而吕雉却累倒了。还有一年,吕雉带着刘肥在田间除草,她埋头干活,刘肥就在路边玩耍,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她直腰看去,一只狼正恶狠狠地盯着刘肥。情急之间,吕雉迅速点燃自己的外禣吓退恶狼,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哗啦啦直流。唉!日子流水一样过去,转眼刘肥长成大孩子了。她虽然不曾给予过他一口母乳,可他成长的每一步都渗着她的心酸和苦果。

“唉!从此再也听不见他雷吼的鼾声了。”吕雉孤独地坐了许久,开始起身为刘肥准备行装。千针百衲、层层密密的棉甲如今洗干净了,用木炭火烤干后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千层底的软靴放在棉甲旁边。嗯!他尚需要一顶黑色的纶巾……整理完衣物,又为他收拾兵器,她将他惯常使用的长刀插进鞘中,挂在梁柱显眼处;又拿起挂在墙头的箭囊,一支一支地插满箭羽。

现在,吕雉开始思谋着如何做一顿肥儿喜欢吃的饭菜。她看了看菜蔬,就朝外面喊张乙。张乙这会儿正忙着为刘肥明天将要骑走的战马刮洗鬃毛呢。听见吕雉的吩咐,忙进来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肥儿平素喜欢吃狗肉,你去樊家狗肉铺,让吕媭阿姐匀些狗肉来。”吕雉从衣袖间拿出一串半两钱递给他,“亲兄弟,明算账,你告她,该收多少是多少。”

暮色沉沉的傍晚,张乙回来了,不但带了狗肉,而且吕媭和樊伉也过来了。

一进门,吕媭就埋怨姐姐做事生分:“肥儿、伉儿都要走,还能有多少相聚的日子?我们过来坐坐,也好向太公辞行。”说罢,将半扇狗肉放在案头,自己系起围裙帮着忙碌起来。

闻言,吕雉便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想让你母子多在一起说说话么?你的眼泪又多,怕我这盆子盛不下呢!”

吕媭反唇相讥道:“阿姊那嘴就是刀子,死活不饶人。妹妹虽然眼泪多,总还是个女人的性格,哪像阿姊,倒比姐丈还男人。”

院子里传来刘肥与樊伉向刘太公施礼的声音,两人相互看看,刹住话头。

刘蕊牵着刘盈进来,闻见香味,吵闹着要吃。吕雉看着一对亲生儿女,她多么盼望他们快快长大成人,长成老者所言的贵人。吕媭是个细心人,她很快发现,虽然说吕雉视刘肥为己出,但还是与看刘盈和刘蕊的目光不一样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太阳初升时,吕雉、吕媭带着刘肥和樊伉来到泗水亭外,萧何早已牵着马在那里等候,吕雉上前施了一礼道:“两个孩子就此交于大哥,一路上费心了。”

吕媭也泪眼婆娑道:“虽道长个大个儿,可毕竟年龄尚小,一路上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大哥海涵。”

萧何笑道:“二位但且放宽心,两位虎侄虽出于刘、樊之门,然亦乃义军之后,萧某定当安然将他们带到军营,再过几年归来时,就是将军了。”

“功曹慢行。”这时候传来一阵女人的声音,原来是曹参夫人和曹窋一同赶来了。一见面,曹夫人就埋怨道,“功曹为何不带曹窋去,他都十八岁了。”

“嫂夫人要送儿子,萧何求之不得。”

张乙牵过两匹马,刘肥上了枣红色马,而樊伉的坐骑却是黑青色鬃毛,在冬日晨阳下闪闪发光。萧何道一声“告辞”,四匹马放开蹄脚,在吕雉和吕媭的泪眼婆娑中,朝薛城方向去了……

吕臣坐着陈胜的车辇一路南下,经过数日行军,终于将司马欣的军队甩在了身后。

为人臣者,当“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中流”,危难之际,这话成为支撑吕臣最直接的信念。他相信陈胜一定会重振张楚国威,令天下重归一统。

因此,当校尉禀告说司马欣率领的秦军忽然放弃追击时,他仰天大笑,断定陈胜已安全回到陈县:“哈哈!章邯老儿何其精明,却未识我桃李相代之策,也算千虑一失吧!”

他要“百将”传令下去,部伍北上新阳,那里秦军守备空虚,攻下新阳后即可休整几日,然后返回陈县向陈胜复命。

果然不出吕臣所料,新阳县令闻说吕臣义军到来,星夜逃往别处。义军进城时,当地百姓夹道迎接,三老手中捧的就是县令遗落在县府的冠冕和印信。走在队伍最前面,吕臣感觉暴秦气数已尽,即便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忠贞不贰,也难挽狂澜于既倒。

其实,吕臣恨的是置民倒悬的秦朝,如同他忠于陈胜一样,章邯对朝廷的忠诚也令他肃然起敬的。特别是在听到周文自刎,章邯以节烈之士厚葬的消息后,他认为章邯是一位真正的将军。

“唉!他为何就不明白此间的道理呢?”走在新阳街头,他仍然禁不住为章邯效忠一个即将寿终的王朝而惋惜。迎面走来几位扛着粮食的百姓,吕臣上前问话,都道是从义军手中领得的。

吕臣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就看见街中心的茶楼前簇拥着一群人,陪同的“百将”告诉他,新阳百姓闻义军伐秦诛暴,纷纷要求加入。吕臣十分感慨,在章邯大军以众击寡的情势下,尚有百姓如此抉择,实属义军之幸。回想连日来征战不休,他便益发感到攻取新阳不失为一条良策。

当他来到县府后面的校场时,一位校尉率领刚刚换上崭新冬装的义军士卒在演武习兵,喊杀声在不远处弹回阵阵叠声,煞是威武。一位屯长正与手下的士卒单个较量,一连摔倒了四个,第五个上阵时,他全然没有放在眼中。可偏偏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攻守迅捷,先是避实就虚,虚晃几招,待屯长分神之际,一个猛虎扑食之势,将屯长击倒。吕臣在一边不禁为之叫好。

校尉闻声上前,以军礼迎接:“不知将军驾到,诚请恕罪。”

吕臣摆摆手,来到年轻人面前,伸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几时入伍的?”

“启禀将军,昨日刚到。”

“好!义军有你等精壮,何愁暴秦不灭?”吕臣命令继续操练,然后将校尉叫到一旁低声询问将士们可有饱餐之食,是否都换上了冬装。校尉一一回答,吕臣这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想到,一回到县府就看到了一个虽然满身征尘,战袍褴褛,却是十分熟悉的身影。

“是长史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县府门前的台阶喊道。

都尉长史王彤一转身,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即充盈着县府前厅,和着冷风在天空盘旋:“将军,张楚完了,大王他……”

“怎么会是这样呢?”吕臣被王彤的叙述打蒙了,脑际一片空白。他吃惊自己如何就没有看透朱房、胡成的真面目呢?当初,他只是对陈胜听信朱、胡进言,滥杀有功之臣颇有微词,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张楚国危难之际献城降秦,叛国背主。

他悔恨自己有眼无珠,作为中涓,怎么就没有识破庄贾这等小人呢?他只记得,那一天,当周文将军把庄贾介绍给陈胜时,他是从内心认同的,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庄贾帮助大王化险为夷的情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的“诗礼发冢”,口是心非。

他痛心陈胜的深闭固拒,偏听宠信。记得田臧等人诬告吴广“不知兵权,不可与计”时,陈胜也曾有过疑虑,然而,他架不住朱房、胡成的不断吹风,终于还是承认了田臧等人的行为,并且把攻取荥阳的重任落在这些胸无韬略的小人头上。他更为邓说惋惜,他曾说过,等陈王主政咸阳那一天,他要亲自护卫陈王回阳城祭拜祖先的。现今,他们都已先他而去,他顿时感到了一种被抛却的孤单。

眼下他已顾不得冷静地梳理这些纷乱的思绪,为陈胜复仇,为张楚复国的怒火渐渐地占据了他的胸臆,他回转身问王彤道:“章邯老贼现在陈县么?”

“卑职在前往城父途中,曾听逃难的百姓言说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等贼首建功心切,已派人将大王首级星夜送往咸阳。他们停留几日,把陈县留给朱胡二人管辖后,便大军北上,欲图数月内扫灭群雄,恢复一统。”王彤已恢复过来,说话不再那么口吃了,他拉过一位少年来到吕臣面前,“此乃邓说将军之子邓龙。其父战死后,卑职将他带在身边。”

“你乃义军之后,当为陈王及你父报仇雪恨。今后,就跟在我身边。”吕臣浑浊的泪水滴在邓龙手背上,热乎乎的。

十五岁的邓龙双膝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伯父!此仇不报,邓龙枉为男儿。”

“传令下去,为祭奠大王,今夜起我军上下将士纶巾一律改为黑色,亦自今夜起,我军名为‘苍头军’,誓杀朱房、胡成、庄贾,为大王报仇。”吕臣擦去双目浊泪,拉着王彤面向星空双双跪下,“明日出征前,臣当在新阳为大王祭奠。大王在天有灵,当佑我张楚,早日诛灭暴秦。”

“卑职愿率所部为先锋。”王彤深为吕臣的气概所感染。

“救楚诛秦,千钧重负,君我同心,义无反顾。”吕臣紧紧握着王彤的手,放低声音道,“邓龙年幼,不可与战。否则,无法面对邓家大小。”

“请将军放心,卑职心中有数。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吕臣点了点头,王彤继续道,“眼下虽然诸将自立,但并不知道大王遇害。若是彼等得知大王离去,定然肆无忌惮,那时即使章邯不战,我自分崩离析。”

吕臣没有应声,但王彤的话显然触动了他的心机。他自知不过一中涓,难以号令天下,尚需借陈胜英名吸纳各路义军,共诛暴秦。若是行事太张扬,被人看破玄机,不唯情势难以掌控,为大王报仇亦成画饼。

吕臣打量着面前这位从张贺营中走出来的年轻人,胸臆间涌动起波澜迭起的感激。“一言兴邦”,他现在有了切身体会。

大约晚上酉时,饱餐之后的义军聚集在县府门前的场地,千百支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站在县府大堂门前看去,一色的苍头黑巾,一色的白旗,使得整个义军沉浸在一片悲壮的气氛中。每一个方阵的前面都有一位骑马的校尉,马头高扬,旗帜扫过,纹丝不动。从离开陈县后,义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军容整齐,众志成城。

酉时三刻刚过,吕臣在王彤陪同下准时出现在县府大堂前,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军将士,从腰间“嗖”地抽出宝剑,高声喊道:“兵发陈县,诛灭国贼。”

“兵发陈县,诛灭国贼。”怒吼的涛声滚过,在四面引起阵阵回音,同仇敌忾的义军披着凛冽的寒风向陈县扑去……

章邯带着大军北上了,把陈县留给了朱房和胡成。虽然章邯临行时将关于朱房、胡成为陈郡郡守、郡丞,庄贾为陈郡郡尉的奏章与陈胜首级一道送往咸阳,可无论是朱房,还是胡成似乎都感到渺茫——这风云变幻的岁月,谁能保证朝廷使者不会中途被义军截杀呢?

攻下陈县后,章邯才发现张楚国的形势并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么森严壁垒——只要杀了陈胜,就意味着张楚国亡。北方武臣、张耳、陈余的赵国,田儋的齐国,魏咎、周市的魏国,不仅不受张楚节制,而且其实力也远非陈县可比。

在攻占陈县的当晚,章邯就召集司马欣、董翳、章平等召开议军会议,当然也没有忘记叫上献城的朱房、胡成和献上陈胜首级的庄贾参加。

“诸位!”章邯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银色美髯,振振有词道,“陈贼虽诛,然任重道远。武臣、田儋诸贼盘踞赵、齐,谋复列国,我大秦岂能容贼众分而割之。老夫虽年迈,然决心不负圣命,明日即行北上,诛灭贼寇。”

司马欣请道:“我军自戏水以来长途奔袭,风餐露宿,不胜其苦。请将军三思,可否休整数日再行北上。”

章邯这么快就要离开也是朱房、胡成等没有想到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秦军离开后义军卷土重来,他们知道吕臣的义军并没有遭受重创,而吕臣对陈胜的忠诚他们心知肚明,他又怎么会对陈胜之死无动于衷呢?因此,司马欣的话刚一落音,朱房就跟着道:“司马大人言之有理,我军着实该在陈县歇息数日,卑职当千方百计为军营筹集粮草。”

“不知兵者,慎勿论之。”章邯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一眼朱房,转而面对大家道,“所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荡寇灭贼,兵贵神速,岂能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董翳和章平都以为章邯所言胸有大局,司马欣便不好再说什么。

这下轮到胡成急了,说话便显得磕磕绊绊:“大人……这……一走,陈县安危如何……”

闻言,章邯不经意一笑。他从内心瞧不起这些反掖之寇,断定他们即便归顺朝廷也是口是心非,便道:“你等惧怕贼军再度袭来,其命不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陈县回归朝廷,本官自不能置之不理。本官已从章平军中抽出千人归两位节制,待我军北上扫平贼寇后,再行南下。”

朱房吞吞吐吐道:“千人有些少吧!陈县可有四门呢。”

“兵不在多,而在精。倘是你等愚钝,纵万兵亦难当大任。”司马欣说话的口气显得有几分轻蔑。

至此,朱房与胡成便不好再说什么。

这是几天前的事情。现在,面对秦军撤出后空荡荡的陈县城,朱房、胡成和庄贾愁眉紧锁。

“章邯老贼,豺狐之心,悍然北去,岂非视我等为弃儿?”

“只留兵,不遣将,吾等何时执兵临阵过呢?如此与吕贼对阵,岂非以卵投石,以指绕沸。”胡成皱着眉头,指着庄贾道,“章邯不是指你为郡尉么?这城防就委你辛苦了。”

庄贾一脸的苦相:“二位大人勿拿我取笑了。当初取陈贼首级,我意在领赏,孰料反被弃若敝帚,寒心之至。”

如此商议半日,不得要领,守城的“百将”却前来禀报:“吕臣的军队已经到了城下,将陈县团团围住。”

朱房一听顿时急了,忙偕胡成、庄贾登上城楼,当他的目光俯视城下的时候,顿时被苍头军清一色的黑巾震慑了,那分明是复仇的象征,是决死的气概。朱房顿时陷入慌乱,问身边的庄贾道:“你可有退敌之策?”

庄贾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不已:“我哪知道什么退敌之策呢,还是两位大人决断吧!”

话犹未了,就听见城下发出震天怒吼,义军士卒将满腔仇恨都倾泻在城头,他们扛着云梯,开始登城。城头有过战阵经验的秦军“百将”指挥弓箭手发箭,眼看着一个个士卒落进护城河,可义军却没有后退的意思,射倒一批,就跟上一批,以致秦军士卒后来手腕发软,拉不开弓,眼看着义军登上城头,向他们举起刀剑。朱房见状,赶忙把胡成叫到一边道:“现今之际,只有献城投降。”

胡成无奈地摇摇头道:“吕臣为陈胜复仇而来,献城岂可奏效?”

朱房解释道:“你我当初不过拒陈王于城外,并不曾害他,凶手乃庄贾。我等若是擒了庄贾,也许可以获得吕臣的宽恕。”

胡成会意,朝庄贾招了招手。庄贾下到半坡,但听胡成大声对跟在身后的卫士喊道:“将庄贾拿下。”

四个卫士上前缚了庄贾。庄贾挣扎着喊道:“大敌当前,大人这是为何?”

“你乃凶手,不缚你缚谁?”胡成不容分说,命卫士用绢巾塞了口,押往城门口。朱房先行一步,命城门司直开了城门,举着一面写了“降”字的旗帜,缓缓走过吊桥来了。

城头上的秦军见朱、胡放弃抵抗,也都纷纷弃械投降。等到吕臣、王彤率领义军进城时,秦军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而朱房、胡成则跪在队伍最前面。朱房不敢抬头看吕臣,头紧贴着地,只是口中讷讷道:“罪臣朱房拜见将军。”

王彤目光扫过降军,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被绑了手脚的庄贾。他的精神完全垮了,浑身无力,脸色苍白,头上冷汗淋漓,若非士卒架着,立即就会瘫倒在地。如此势利小人,吕臣连申斥他的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只对身边的“百将”道:“将朱、胡二贼与庄贾押往楚王宫,本官要‘红祭’楚王。”

看着三人被押解离开城门,吕臣把降军将士交与王彤处置,自己翻身上马,朝楚王宫奔去。

王彤手按宝剑,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大片降军,高声道:“我知你等皆骊山刑徒,被迫与义军为敌,情非得已。然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自戏水之战以来,多少刑徒兄弟战死在乱军之中,有哪一个得以回家与妻儿团聚?没有。我军替天行道,出于仁义,现请你等做出抉择,愿意跟随吕将军反秦诛暴的,善莫大焉;愿意回家团聚的,我军发给你等盘费,即行离开。”

王彤命义军中两名校尉分头统计。不一刻便有了分晓,除了十之有一的刑徒准备返回故里,九成人都愿意投奔义军。这情景让数日来一直愁眉不展的王彤脸上有了喜色,立即要校尉们按照编制把降军一一分配到各个部曲,要他们严守城池。安排好这一切,他才打马朝楚王宫奔去。

第二天巳时三刻,行刑的诸事项均已准备完备,吕臣亲任监斩官。

陈县城失而复得,百姓为之鼓舞,听说要处决三个叛贼,顷刻间万人空巷,纷纷聚集在楚王宫前的广场。王彤到来的时候,只见义军将士苍头玄甲,全副武装排列成一个个方阵,黑色的棉甲与银晃晃的战刀,冷气逼人。

高高的王宫门前,已经竖起了陈胜的灵位,前面的案几上摆上了牛羊牺牲,朱房、胡成和庄贾被士卒押着,跪倒在陈胜的灵位前。

看看日色已到午时三刻,吕臣命陈县主簿出列宣读祭文。主簿手捧绢帛,哀音低回,催下义军将士的怆然泪水:

昊昊楚王,壮而怀远,感天下之苦秦久,怒二世之死扶苏,怅恨满之,大泽揭竿,斩木为兵,应者云集,厥号张楚,盖振臂一呼而带甲者百万,举麾一号而下城者数十。功盖万世,义薄云天。

哀哀楚王,数月之间,一战失利,不幸殒命于驭者之手,然则身骨虽去,精魂不朽,于今域内,群雄奋起,掎鹿争捷,瞻乌爰处,暴秦诛灭,指日可待。王灵在天,当慰之至。

……

一篇未罢,军民中哭声嚎嚎,此起彼伏,成为送楚王上路的“雅乐”。吕臣率领众校尉向陈胜灵位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起身,面向众人怒吼道:“将叛贼朱房、胡成、庄贾首级取下,祭奠我王。”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令下,三名身强力壮的刽子手往大刀口喷了一口热酒,抡圆猛砍,只听“咔嚓”一声,三贼的头颅飞向台下,滚了很远。早有士卒在那里等着,捧起首级跑步来到陈胜灵位前,与牛羊牺牲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事,吕臣的心一刻也没有松弛。第三天一早,他即召王彤和主簿等到王宫商议安葬陈胜和反秦大计。当他向主簿征询陈胜墓址,主簿几乎没有思索就回答:“卑职以为,芒砀山距大泽乡不远,大王若是葬于彼处,每日看义军胜券连牍,岂不快哉。”

吕臣沉吟良久道:“先生之言甚是。只是眼下战事频仍,大王尸骨难觅,待战事稍定后即遣人寻找。”

“为政者要在知人善任,明察贤与不肖;兼听纳谏,此千古之箴训矣!”王彤若有所思,他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却像重锤一样敲击着大家的心,谁都知道,陈胜正是因为骄矜拒谏,才致贼人取宠的。

话题一转到当前情势,大家的心境便分外沉重了。虽说陈县收复,张楚复立,然则章邯兵势甚盛,倘彼等北上战事顺利,不久就会南下的。陈县孤悬一隅,岂能敌得强敌。吕臣想了想道:“依我看来,为今之计必须邀集江淮各路英雄共伐章邯,方能断其手臂,挫其锐气。大家有何良方,不妨讲来。”

王彤建议道:“将军不妨举起义旗,天下必应之。”

吕臣连连摇头:“将军此言差矣,想当初武臣、田儋等人尚不能听命于楚王,吕臣岂能服众?”

主簿见状,也出主意道:“卑职闻之,眼下江淮之义军最强者莫过于项梁军。现今天下尚不知大王被害,将军倘能以大王名义诏命项梁为上柱国,则江淮各路义军必群起而归之。”

“矫诏之举,大逆不道,我等岂能擅为?”吕臣投来疑虑的目光。

主簿眨了眨昏黄的眼睛道:“矫大王诏而灭暴秦,大王在天之灵亦当允之。”

这时候,一位“千人”进来在吕臣身边小声附耳几句,吕臣的眉毛顿时郁蹙在一起,大家都感到一定有事情临头。“千人”出去后,吕臣果然说出了消息:“据探马来报,司马欣派两名校尉杀回陈县,因为在青陂遭遇来自六安的黥布义军阻击,才未能到得陈县。”

“事急矣!将军勿再犹豫,卑职愿代将军起草诏命,聚集群雄共抗贼军。”主簿一脸的焦急。

“好吧!请先生转告项梁,只要共举抗秦大业,我愿追随项梁将军左右。”

说写就写,卫士拿来笔墨,主簿略思片刻,饱蘸翰墨,铺开绢帛信笔写来:

江东已定,即引兵西击秦,诏命项梁为大楚上柱国,节制江淮之军……

吕臣捧起绢帛吹了吹墨迹,忽然想起玉玺在陈胜去后不知流落何处,若无国玺,项梁必不肯发兵。

主簿见状笑了,从身边的行囊里拿出玉玺道:“卑职见朱房、胡成心怀叵测,专以取悦大王为能事,故而大王一出城征战,老夫就携带玉玺逃出王宫,幸得朱胡皆愚钝不堪,若是遇见二位将军,小小陈县岂能有主簿藏身之处呢?”

看着玉玺重重地盖在诏命上,吕臣和王彤的心这才轻松了许多,似乎看到千军万马正在项梁率领下,向咸阳奔去…… nVuGtXU2MAtULSQZaLE8ztqshzBpo+qsnbwNPcA9XY3MHGqeOajGxWpbj+HSK/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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