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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陈王骄矜忘初誓
章邯奉诏发刑徒

当刘邦的军队冒着寒风奔向薛城的时候,陈胜的车辇正沿着鸿沟东岸缓缓而行。这条兴建于魏惠王十年的运河,驶过魏王的大船,行过秦皇的龙舟,如今依然水波平缓,只是在岸边行走的人已非昨日身影。

陈县坐落在淮水以北、河水以南的平原上,东顾苦县,北望固陵,鸿沟载着南北往来的船只从城下经过。往南,就是项县,是秦朝淮阳郡的触角所在。

陈胜刚刚从沟对岸演练的校场出来,准备回到城里去。他对都尉张贺的治军十分满意,将士们一丝不苟的阵法,奋勇杀敌的气概让他看来,张贺主持陈县防务真是人尽其才。他虽然年轻,但思虑周密、处事稳健,都大大超过了他的同龄人。放眼南去的鸿沟,就像一条丝线,牵着陈胜的思绪回到大泽乡,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

那是一段多么大快人心的日子。大军所过之处,秦朝的郡守、县令们如同秋杀落叶,或弃城落荒而逃,或死于乱刀之下。

他们知道民心是根本,每到一处就打开粮仓,把囤积如山的粮食分给穷苦百姓。在铚县,他亲眼看到那些饿极了的少儿手捧黄灿灿的谷米,顾不得煮熟,就生吞虎咽的情景;而两鬓雪花的耄耋老者,抱着米袋,就跪在了义军面前;在柘县,饥民们在领到粮食后纷纷滴血盟誓,要加入义军,甚至有父子两人一同跟着队伍离开故乡的;在谯县,一位年届六旬的老妪拉着自己十八岁的儿子找到了陈胜的大营,恳请将他带走。这个年轻人就是张贺,短短几个月已从一个士卒成长为都尉。

吴广总是将事情想得长远,每攻下一座城池就遣人收拢秦军逃走时留下的战马,不久,竟组建起一支骑兵。义军因此而如虎添翼,益发锐不可当。

第一次阅过骑兵之后,佣耕十数年的陈胜觉得骑在马上远比坐在车辇上要轻快得多。但他的想法很快就遭到包括吴广在内的臣下们的阻拦,他们纷纷谏言,说王者威及天下,必四驾乘御,否则于礼相违,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并且给他选择了一位叫庄贾的驭手。

此刻,庄贾就坐在车辕头,手中的马鞭轻轻地打在马身上,马蹄儿踩着河岸的沙石,发出“嘚嘚”的节奏。他的背影挺直,看上去很年轻,很结实。

陈胜记得他是在最后攻破陈县,大军入城的日子来到自己身边的。

吴广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排演好的队列秩序,使得入城式气壮山河而又井然有序,完全洗刷了官府在百姓中散布的“劫匪贼寇、乌合之众”的印象。走在前面的是三马并行的骑兵仪仗,马头一色的红缨,马蹄以上都涂了几寸白色,每前进一步,似乎是云团在天地间跃动。

走在骑兵最前面的是吕臣,新阳人。他本不在押往咸阳的刑徒之列,义军路过新阳时,其父吕青就送他到陈胜帐下,现在他已是中涓了。接着是四十多辆战车,除了驭手,每辆战车上都站着四名将士,手执长戟,威严而又整肃;再后面是吴广的战车,他手握长剑,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似乎只要有任何异动,他都会随时挥剑给敌人致命一击。

陈胜的车驾跟在吴广后面,这一切都被他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眼前的情景让他很感动,他就这样被吴广推到这支军队“魂灵”的位置。

当城门内迎军的鼓声敲得震天响时,一辆战车的辕马忽然受惊,四蹄腾空,“啾啾”长鸣,狂躁地朝陈胜的车驾冲来。为他驾车的驭手一下子就蒙了,竟然对迎面而来的狂马毫无反应。那一刻,陈胜心中近乎空白,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生死一瞬之际,但见前面战车上的年轻驭手甩掉马鞭,死死抱住惊马的头颅,一声怒吼,那马随着车翻,顺势倒在一旁喘着粗气。

吴广闻讯过来,命士卒将惊马翻车移至偏道,年轻驭手一步上前拉住陈胜车驾的马缰道:“大王受惊了。”

陈胜的驭手这才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就跪倒在车前:“小人有罪,以致大王被惊马袭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好在先期到达的周文来报,说陈县三老已在县府恭迎大王和吴将军大驾,一场风雨暂告平息。

后来,陈县成了“张楚国”的国都。响应他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周文、武臣、田臧、张耳、陈余等人推举他为“张楚王”,他又任命吴广为“假王”,生活从此进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忙碌。

第一次朝会上,面对群臣,他以王者的姿态让昔日的“同舟”们刮目相看:“诸位!陈县地处平川,鸿沟穿境,我无可倚屏障,敌有舟输之便,倘若暴秦大军兵至,我必腹背受敌,依我观之,陈县绝非久留之地。咸阳,四塞屏障,川险形胜,乃帝王之都,我军要问鼎社稷,必主力西征,偏师略地,于咸阳逐鹿耳。”

这话一出口,首先震惊的是吴广,他几乎就在陈胜话音落地的同时喊出了“大王圣明”的赞语,可回应他的却是寂然无声。他环顾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走马挥军的人物呢?

他左边的张耳,少年时就做过魏公子信陵君的门客,官至魏国外黄县令,以贤而名;紧挨着张耳的陈余,虽与张耳是忘年交,然精通儒术,他们是在义军占领陈县的当晚来投奔的。在豪杰们纷纷劝进陈胜称王时,他们以“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为由,劝解陈胜缓称王,而“据咸阳以令诸侯”一议,足见韬略在胸,非等闲者也。

他再看看右边的武臣,他本就是陈县豪杰。早在他和陈胜攻打苦县时,他就聚集乡中子弟以应之,他看陈胜的眼睛是灼灼发光的,显然,陈王的话在他心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还有周文,他亦是陈县人,在见到陈胜之前,就有过在项燕军中任“视日”( 观测天象 )的不凡经历,又曾在春申君府上做过门客。虽一度流落民间,却是知兵识时之士。他是第一个在大军入城时站在路中央声言要见陈胜的贤者。还有田臧、周市,在义军如日中天的时刻,他们纷纷率部追随,如今都位至将军。可现在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表情:张口、瞠目、无言。

吴广明白,陈胜对天下大局的见解让他们感到吃惊,一时反应不过来,及至确定这是出自陈胜之口时,大家似乎对大泽乡鱼腹中的“谶语”更加深信,都断定陈胜就是上苍遣入人间葬埋秦朝的英主。

“大王圣明!”张耳第一个带头高声礼赞,尽管他当初阻拦过陈胜称王,但他现在肯定,这绝对是一位可以左右天下的枭雄。

“大王圣明!”同样的话语从众臣口中同时涌出,浪花一样扑打着陈胜和吴广的胸怀。

朝会进入尾声,陈胜下达了立国后的第一道军令:假王吴广和田臧率军攻取荥阳,周文率军西进咸阳,武臣率张耳、陈余北上赵地。

这时候,周市起身道:“请大王允准臣夺取魏地,以张大我张楚基业。”

陈胜闻言大喜过望,连道:“此足见我张楚深得民心,本王就允你率部北上掠地宣威。”

周市慷慨陈词道:“请大王放心,臣定当不负王命,胜利而归。”

第二天,陈胜到城外鸿沟岸边为吴广送行回来,就看见周文在王邸门外等候。他身着一身铁色盔甲,腰佩长剑,也是一副出征的行装。对于这位来自陈县的将军,陈胜十分看重,这不仅因为他精通兵法,更因为他们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周文的持重和温厚就给陈胜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周文跟着陈胜进了王邸,就禀奏他将于明日辰时一刻率军西去。

“本王明日亦在西城门外置酒为将军送行,佑我张楚大军早日攻克咸阳,剪灭暴秦,重塑乾坤。”

“臣谨记大王恩典,当在咸阳迎接王驾。”周文看着陈胜布满血丝的眼睛道,“微臣别大王而去,萦萦所怀,乃在大王贵体。那日闻听大王遭遇惊马,故而临行之际向大王举荐一位驭手。此人彪悍敏捷,精稔车御,若在大王左右,必能护卫大王安全。”

“哦!”陈胜抬起头问,“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此人姓庄名贾,现在宫外等候。”

“好!传他进来。”

不一会儿,庄贾小心翼翼地进了王宫,跪倒在陈胜面前。

“哦!你不就是那日拦马的御者么?”陈胜的脸上顿时就泛起了难以抑制的喜色,转脸对周文说起来,“那天若非庄贾,本王之命休矣。”

就这样,庄贾来到了陈胜身边。

庄贾平日处事很谨慎,除了尽职尽责地为陈王驾好车辇,很少说话,特别是在陈胜与臣下同在一辆车上议事时,他从不插嘴。可陈胜很快发现,他并非那种心不记事的普通车夫,每当他就某件事情征询看法时,庄贾总会在谦恭之后说出谏言。

譬如前些日子,陈胜不断接到家乡阳城父老来鸿,声言要来陈县见他。陈胜不胜其烦,有一次外出,随意问庄贾道:“依你之见,本王可见乡老否?”

庄贾先是推让,陈胜再三表示只是私议后,他才明确以为不可以:“臣闻‘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虫寅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大王现今乃万乘之君,威过于始皇,势过于尧禹,岂能随意与虫蚁之辈同室叙话,岂非失其位矣?”

开始,陈胜很不以为然,如此几次后,陈胜渐渐就听进去了,尤其是一次庄贾外出为他驾车途中,忽然提到诸将在外,须考课督查方能竭力用命,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陈胜便任命朱房做中正,胡武为司过,专司对群臣的考课和监督。

而吴广就在这样的境况下被田臧等人诛杀。理由很直接,就是骄横不听众将进言,贻误战机,以致荥阳久攻不克。陈胜对吴广还是深为了解的,他不相信吴广会一意孤行,于是便派了朱房和胡武去查。可他们回来后禀奏,说田臧所言属实。于是,他任命田臧为上将军、上蔡人房属蔡为上柱国。

“啾啾……”一声战马的长啸将陈胜从回眸中唤醒过来。哦!鸿沟桥就在不远处,过了鸿沟桥,就是陈县城。庄贾挥了挥手中的马鞭轻声道:“大王坐好,即将过桥。”

陈胜越来越觉得庄贾是最能懂得他心思的人,自从吴广死后,他常常有一种无言的孤独,于是他禁不住问道:“你果真以为假王死于固执么?”

庄贾很吃惊,这么长时间了,陈胜竟旧事重提。可他更不能忘记田臧暗中送给他的钱币,便很谨慎地选择词句道:“朱、胡二位大人既已定案,大王已厚葬假王,自当俯仰无愧天地,微臣恳请大王万勿为亡者伤体。”

接下来陈胜又问:“你可知守荥阳者是哪位秦将么?”

“这……”庄贾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此事,大王还是问问吕大人吧。”

走过大桥,陈胜就瞧见中涓吕臣在城门口等待他,于是便让他上车问道:“如此急于见本王,有要事么?”

吕臣看了看坐在驭手位子上的庄贾,附耳几句,陈胜刚才还平和的脸色立时凝重了。

吕臣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前往赵地的张耳、陈余已经拥戴武臣在邯郸称王,张耳被任为丞相,陈余任为将军,从此不听命于张楚朝。

陈胜仰天长叹一声,陷入了沉默。这些人当初追随自己时,何曾有过异心,然稍有发迹即背他而去。他知道,对于武臣等是心有怒而力不足,那是“虽鞭之长,不及马腹”的无奈。

“随他去吧!”陈胜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现在唯一欣慰的是,周文没有辜负他的重托。他率军一路破竹,斩关夺隘,听说已经兵过陕县,如果顺利,不日即可夺下咸阳。

庄贾“吁”了一声,车驾停在了王邸前,跟随的卫士上来扶陈胜下了车辇。吕臣也跟着跳下车,进宫的时候,陈胜随口问道:“你父亲近来可有书信?”

吕臣紧跟陈胜的步子道:“家父来信说,自臣离乡追随大王后,官兵到处追杀臣之父母家眷,家父率家人离开新阳,逃难途中,幸遇沛公刘季义军,暂为栖身之处。”

“哦!刘邦!”陈胜停住了脚步,近来,关于刘邦和项梁的信息不断传到陈县,而且刘邦举事的沛县距大泽乡就不远。他听沛县来的人说刘邦很得人心,他虽未亲见,却生了招纳的念头,“你不妨去信你父,若能说服刘邦来归,本王自当重赏。”

吕臣沉吟片刻,面露难色:“家父在刘邦军中并无要职,只是弱笔撰掾,恐人微言轻……”

“此事以后相机而行便是。”陈胜转身登上王邸门前的阶陛,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问,“你可知守荥阳的是哪位秦朝将军?”

吕臣立即答道:“彼乃三川郡守李由,丞相李斯即其父也。”

“哦!”陈胜答了一声,却发现在宫门前站着三个人。哦!旁边不就是太师孔鲋么?一件十分烦心以致让他恼怒的事情正在等着他。

……

李赫和宋二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陈胜了,只是在义军入城的那天,他们远远地瞧见了他的背影。这让他们很不满足,于是今天特地约了黑头要亲自见一见陈王。他们相信从大泽乡风雨夜中走出来的陈胜绝不会忘记昔日一起佣耕、举义的兄弟。他们三人因为胸无点墨,现在都只是士卒,因此根本没有觉察到陈胜地位的变化,还是习惯于称他为“大哥”。

黑头至今仍记着李赫买鱼回来,在鱼腹中发现写有“陈胜王”三字绢帛时的吃惊。那一夜他因为腹中饥饿,溜出去寻找充饥之物时,无意发现吴广趁李赫与渔家论价,悄悄把绢帛塞进鱼腹。及至李赫从绢帛上看到“陈胜王”三字时,他就明白了吴广的心思。他没有揭破玄机,反而煞有介事地声言这是天意,上天亡秦,秦不得不亡。因此,当张耳、陈余等人在朝会上将陈胜奉为大王时,黑头便暗暗发笑。此刻,他依旧笑出了声:“哈哈!没有咱几个瞒住那机密,大哥能称王么?”

李赫忙向周围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时才低声道:“这是在陈县,是在王邸,你不要信口胡说,招来祸端。”

宋二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哼!我等不懂文墨,不知礼义,纵使不能当官,在大哥身边端茶送酒总是可以吧,你看看,他现在与那个吕臣倒很亲近,必是忘了根本了,心里禁不住讷讷自语道:“也是啊!当初佣耕时不是说过‘苟富贵,毋相忘’么,怎的刚刚称王,就把咱弟兄忘记了。”

“谁说不是呢?”黑头接着话茬,弯腰凑到二人耳边道,“不仅仅是鱼腹那件事,我还知道那雨夜中的狐狸鸣叫也是吴广大哥蹲在草丛中学叫的。哼!什么天意,天也是人敬出来的。”

闻言,李赫十分吃惊,黑头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正发呆,又听见他道:“其实,我等也无非分之想,就是想看看大哥现今吃的何等膳食,住的何等宫宇,能不能从他那里讨杯酒吃。”

然而,他们却被太师孔鲋挡在了门口。

正说着话,远远地就瞧见庄贾赶的车辇停在了王邸阶陛下面,黑头又是一阵不愉快,不就是赶车么,谁不会,为何偏偏要选庄贾?但这话只在心头翻滚,因为陈胜已经在吕臣的陪同下沿着阶陛向王宫走来了。

黑头很快将刚才的一腔愤怨压在心底,换上一副笑脸,隔着几步远就喊道:“大哥!黑头看您来了。”

其他两位也急忙上前打拱招呼。

陈胜此时正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说服刘邦来归,冷不丁被几声“大哥”打断思绪,抬头一看,正是与他一起从大泽乡走出的几位兄弟,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但还是问道:“你等为何来到王邸?”

黑头咧着嘴笑道:“这不听说大哥做了大王,我等向大哥祝贺来了。”

迎来送往也是吕臣的职责之一,见状忙上前搭话道:“大王国事繁忙,刚从演练校场归来未及歇息,三位既已致过贺忱,不妨先回去,改日大王有空,会召见你等的。”

孔鲋也上前帮忙说话:“吕大人言之甚是,诸位还是请回吧!”

孰料一语未了,他就被黑头拨拉到一边,话也带了味道:“我等与大哥说话,你和酸老头有何资格拦挡?知道不知道,我等是跟着大哥出生入死过来的,你算哪路英雄?”

吕臣也不后退,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推着黑头:“此地是王邸,容不得你等目无法纪,来人……”

眼见从两厢冲出数名卫士,一个个执刀在手,陈胜却在一旁说话了:“你等退下。他们皆是昔日举事兄弟,既是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吕臣明白,陈胜之所以同意他们进宫,实出无奈。于是,在陈胜进了宫门后,他特地召来值守的禁卫,暗中部署在两厢,一旦有事,以摔杯为号。

陈胜一进宫门,脸上就蒙了一层霜:“你等现今已是义军中人,就该遵纪守法。有事可向屯长、千人禀告,为何在王邸门前高嗓大声,岂不让人耻笑?”

但他没有从黑头等人那里得到回应,此时,他们完全沉醉在王邸的陈设中了。他们在大厅上来来回回地走,时而闻闻从墙壁上散发的椒叶芬芳,时而摸摸陈王平日里喝茶的茶具,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感叹。

“天哪!”黑头望着案几后面墙上的浮雕奔马,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看那马,腾云博雾,游龙一般。大哥这是想着当秦始皇么?”

李赫也接着话道:“看这酒爵金光闪闪,那二世也不过如此吧?难怪吴广大哥要写那谶语立大哥为王……”

这话一出口,黑头的心就“咯噔”一下,转过身厉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谶语’,尽是狂人浪语。”

宋二正埋头看一只金色的酒器,却不料被黑头的厉声责问惊得酒器脱手落地,埋伏在两厢的卫士呼啦啦地拥了出来,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陈胜的脸色一片苍白,额头渗出津津汗珠,刚才李赫将“谶语”秘密说出口的时候,他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和吴广一直严守的秘密竟然被几个极不起眼的士卒揭破,倘这事传将出去,他尊上天之意的神秘光环将不复存在,那些跟着举事的六国之后还能听命于自己这个昔日的佣耕之徒么?不!决不能让他们走出这个宫门。

从宫门口冲进来的吕臣十分纳闷,是何人摔掉酒器,召卫士集结宫廷的?然事已至此,他正好顺势而为,转身就跪在了陈胜面前。

陈胜将目光投向黑头、李赫和宋二,冰冷地注视了很久,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胡言乱语,将彼等狂徒尽行斩首。”

黑头三人这才知道自己祸从口出,一下子就软瘫了。黑头率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大哥……不,大王,小人知罪了,小人今后再也不敢了。”

陈胜冷笑道:“还有今后么?拉出去!”

吕臣近前一看,李赫和宋二已经昏厥,几位卫士将之绳捆索绑抬了出去。黑头知道求告已无法挽回,绝望中他挣扎着喊道:“陈胜!我纵然一死,也要到上天告你蛊惑人心之罪。”

这是二世元年十月初三卯时一刻时分,李斯已经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准备上朝。这一年来,他的心情就没有好过。最怕的就是每日阅看那些来自各地的战况文书,虽有秦军克敌的信息,可比起四面叛秦潮涌,那些小胜犹如杯水车薪,只是徒添惆怅。

李斯是始皇剿灭群雄,完成一统大业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忘不了始皇二十六年( 公元前221年 )咸阳宫中那场关乎王朝命运的论战,当淳于越、冯劫等提出“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时,是他力排众议,以“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为训,力主郡县制。始皇英明,他以“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的警言为那场争辩做了结论,把一个四海为一的秦王朝留给了他的后代。

有鉴于此,一年来他尤其忧心那些六国贵胄借贼军之势复辟。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去年八月之后就已经不断发生,只是赵高等人为了蒙蔽二世,封闭消息而已。

一想到赵高,他的眉头顿时就凝结成一团乌云。赵高完全置社稷危亡于不顾,整日与二世在咸阳宫中歌舞饮宴,心醉神迷。他不但怂恿二世先后杀掉了始皇的十二个公子,逼死内史蒙恬,更以妄言诓骗皇上:“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因此谏言二世身居禁中,群臣只向赵高奏事,这是何等荒唐?

他十分后悔当初始皇驾崩沙丘时,他屈从赵高一同参与篡改先帝遗诏,害死公子扶苏的事变。但是今天,他决计要将朝廷面临的危局禀奏二世。

昨天内史府遣人来报,说陈胜的将军周文率十二万大军,一路斩关夺隘,已过陕县,戏下守军告急,希望朝廷速派大军驰援,将贼军阻拦在函谷关外。

他很欣慰,儿子李由在三川任郡守,已将吴广部拦截在荥阳,致其内讧,吴广被杀。然而他没有想到,周文正是借荥阳酣战的机会长驱直入,先后攻克渑池等地,使朝廷岌岌可危了。

更漏已报卯时二刻,李斯吩咐家令备车上朝。

夫人从后院过来相送。自始皇赐婚后,这生于咸阳的女子就把自己与李斯的生死安危牵系在一起,她上前为夫君整了整冠带,那掩饰不住的惆怅便都爬上了眉宇:“夫君上朝还需谨言慎行些,不可轻易得罪赵高。”

李斯牵起夫人的衣袖,话语中带了抚慰:“夫人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车驾出门走了好一截,夫人依旧站在晨曦中。国之危乱,家何以安?李斯决然回过头,催促驭手打马快行。他知道夫人是牵挂在三川的李由,在几位子女中她最看重的就是李由。这不仅因为李由因为尚秦室公主而成为驸马,更因为他竭忠尽命而受到先皇的多次赏赐。有一次,他从任上回到咸阳,百官都来赴宴庆贺。以致他在欣慰之际,有了“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的担忧。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过去不到两年就应验了,他真担心李由能不能不负皇命而平安归来。

咸阳宫在渭河以南,李斯的车驾过了横桥就看见宫前灯火下的三个人影。李斯下了车驾近前一看,原来是公子子婴、左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

子婴在皇室诸公子中素来是以节俭、低调出名的,这也是他能够逃过二世杀戮的重要原因。他从来都是深居简出,既不登门探看臣下,也不接待臣下上府拜访,终日与家人在后院种植兰草。昨天,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偏偏在房门前与他相遇,言谈中对寇乱贼患表示了深深的忧患。冯去疾希望子婴能劝解二世罢阿房宫之役,子婴很为难,可他拒绝不了两位老臣忧郁的目光。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宫前相遇。

可他们很失望,在塾门值守的黄门告诉他们,皇上已经很久不早朝了,也不听大臣陈奏,有事由郎中令赵高转奏。

“丞相说说,当年始皇日阅奏章百二十斤,为何当今皇上他……”

子婴做了个沉默的表示,冯去疾明白了,便不再说话。

李斯明白,他们是为无法面奏皇上而着急。但他更明白,在此地耽延太久,若被赵高、赵成兄弟看见,则必牵累更多人,便道:“此地非久留之地,趁着天色微明,公子和两位大人请速回府,下官设法将诸位欲陈直奏皇上。”

“丞相所言甚是,我等且回府去。”子婴向李斯拱手道,“丞相乃朝廷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多事之秋,尚请为社稷谋。”

李斯急忙回礼:“折杀下官了。请公子放心,下官为朝廷效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斯十分庆幸,在三人匆匆离开之后好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赵高的身影。尽管赵高有意回避他,他还是疾步上前行礼:“赵大人安好!”

赵高满脑子都是如何为二世设计一些新节目,使他能消磨时光,却不意与李斯相撞,不免有些不快。但出于同僚的礼仪,他扭过肥胖的身子,两颊的肉就堆满了笑意:“丞相大人早。丞相不在府上,如此早来宫中有何大事?”

“贼军猖獗,周文大军不日即可兵至函谷,你我该陈奏皇上才是啊!倘使咸阳城破,不唯你我成千古罪人,家小也将死无葬身之地,还望大人慎思。”

闻言,赵高的肩膀不由得抖动了一下。这些日子,他以郎中令身份封锁了一切来自外部的消息,他一直对二世说天下太平,君主之贵,在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从而将皇上与冯去疾、冯劫等重臣隔绝开来。现在,听李斯如此说,亦觉形势危急。

赵高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立即觉得机遇到了。自沙丘事变后,他就把目标转向了李斯。冯劫算什么,他老迈不堪;冯去疾又算什么,行将就木之人。李斯就不同了,他不仅与自己年龄相仿,更有儿子在郡任守,强干茂枝,如不除掉,终是心腹大患。他深知二世迷于声色而不能自拔,李斯刚直的性格必然导致君臣失和,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密谋反叛”的罪名加在李斯身上而又使他百口莫辩。

“丞相所言甚是,你我且同去晋见陛下。”赵高已经完全换上热情而温暖的笑意,他很谦恭地道一声“丞相请”,把李斯让在前面。在望见二世一手举着酒爵,一手搂着妖媚的宫女,正把浓香四溢的酒酿灌进宫女口中的情景时,他悄悄地与李斯拉开距离,甚至隐藏在丞相背后。

那宫女张开樱桃小嘴,抿了一口酒,嘤嘤的笑声就浪在大殿的各个角落。胡亥哈哈大笑,伸手一拉,那女子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中。

皇上座前的地毡上,宫女们正在演绎“七盘舞”,婀娜、绰约,可胡亥关切的是从女人身上找到发泄的机会。这会儿,他已经搂起另外一位宫女,她薄如蝉翼的衣裙,不掩她丰若有肌、柔弱无骨的骚情,胡亥的情欲在一刹那就被女人迷醉的眼神调动起来了,他伸开臂膀将女子压倒在皇榻上,三两下就脱去了她的下衣。这一切,乐师与黄门们视而不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木然和冰冷,只是机械地演奏着手中的器乐。

见状,李斯的血汹涌地朝着两颊集聚,他先用笏板遮住自己的眼睛,可那狂笑像粉尘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他忽然感到无地自容。他回身去看,却发现赵高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强使自己定下神来,然后举起笏板高声道:“微臣拜见陛下。”

胡亥根本没想到李斯会在这个时候进宫,他因为兴致被破坏而大怒:“大胆李斯,朕未召见,竟敢私自进宫,该当何罪?”

李斯顺势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臣有重要军情要陈奏陛下。”

“朕掌国政,四海晏然,何来军情?”

“陛下!”李斯抬起头时,眼睛就涌出了泪水,“陛下,陈胜麾下将军周文、邓说率大军西来,已过陕县,不日即可兵至函谷,臣请陛下速做决断,否则朝廷危矣!”

“前几次你私闯宫闱,朕宽恕于你。今又擅进,你目中还有朕么?即如你言,你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似乎早知道胡亥会这样说,急忙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道:“陛下所问,臣已有奏章在此,恭请圣览。”

站在胡亥身边的中车府令赵成接过竹简递给胡亥,但见李斯用很工整的小篆写道——

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则权不在臣下,然后能灭仁义之涂,绝谏说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李斯暗暗打量,胡亥脸上的情绪渐渐趋于平静,他明白,那是他猜对了皇上的心思。

“丞相所奏,正合朕意。”胡亥刚说了一句。

“陛下圣明。”赵高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跪在了李斯身旁,马上应声。

“郎中令也以为丞相之言是么?”胡亥就笑了。

“臣唯陛下之命是从。”赵高应道。

昨晚在起草这道奏章时,李斯踯躅了许久。倾听窗外的风声,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当初的锐气到哪里去了?站在咸阳宫中,与淳于越等人辩论时的气度到哪里去了?然而,当他想到夫人那双忧郁的眼睛,想起与贼军鏖战的儿子李由时,他退却了。他又一次循着胡亥的责备,屈从了旨意而写了违心的话。他很清楚,因为这道奏章,将导致是非颠倒。然而,他更知道,眼下只有这样才能够见到皇上。因此,他不失时机地继续道:“军情紧急,还请陛下明断。”

胡亥这一回真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他心中有数,一旦贼军攻破潼关,无异于兵临咸阳,他不敢想象乱军之中自己将会是什么下场。他推开宫女,恼怒地问赵高道:“卿不是陈奏天下太平,河晏海清么,如何贼军就打到陕县了?”

“微臣……微臣只是不愿陛下徒添烦恼而已。”赵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吾着以致口吃,“臣保举一人,可退盗贼。”在胡亥点头后,他就把现在任少府章邯举荐给皇上。

李斯很快就对赵高所奏做出回应:“郎中令慧眼知人,微臣也以为少府章邯才能砥柱中流,安邦定国。”

“来人!速传章邯进宫。”

大约半个时辰后,章邯已出现在咸阳宫外。当年他追随王翦,一场兼并战争打下来,已是须发挂霜了。也曾经踌躇满志,也曾经心在云天,可那时候,始皇眼中只有王翦、李信、蒙恬。而今,他们一个个抱憾而去,他成为都城上空的一颗孤星,寥落寂寞地守着少府寺。贼军蜂起的消息让他冰冷的心再度燃烧起来,他曾欲请缨出战。可当他知道二世不见大臣,一切朝事皆由赵高转达时,就心灰意冷了。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站在咸阳宫大殿中央了,就像一只赋闲太久的鹰,一俟出征,毛发都竖起来了。面对二世,倾听他懵懂而又不知所终地询问退敌之策,章邯的陈奏事明了而毫不含糊:“启奏陛下,群盗已至,远水不解近渴。骊山刑徒多,请陛下赦之,用以抵挡贼军。”

赵高对此表示质疑,担心刑徒阵前倒戈。章邯并不辩解,一句“莫非郎中令欲率军拒敌”噎得他哑口无言。

“丞相以为如何?”胡亥把目光转向李斯。

李斯不假思索道:“生,人之所欲也。今骊山刑徒莫不欲生而恶死,陛下若能大赦,则必尽忠用命。事不宜迟,还请陛下明察。”

“好!朕准卿等所奏,赦骊山刑徒,以章邯为将军至戏水拒敌。”

李斯的心总算是落了地,但他认为贼军势重,诚恐章邯力不从心,便又上前向二世进谏:“微臣以为,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可协力章将军破敌。”

令李斯十分不解的是,这一回赵高又是全力支持。

辞别二世,走出宫门,李斯追上迅步行走的章邯道:“章将军国之砥柱也,通古( 李斯的字 )期待将军大捷,当请命前往劳军。”

章邯长叹一声道:“赦免刑徒,实属无奈,老夫当不遗余力,驱贼报国。”

再说赵高看着章邯与李斯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神秘莫测的笑。转回宫中,二世已经重新拥着宫女们观舞听歌了,赵高来到胡亥身边道:“扰了陛下雅兴,微臣有罪。”

胡亥斜了一眼赵高,示意他坐下,问:“李斯、章邯回府了?”

“走了,走了陛下才能安心静养。不过……”赵高暗暗打量一眼胡亥,故意拉长了说话的尾音。

胡亥闻言不免着急,问道:“爱卿说话吞吞吐吐,是有难言之隐么?”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贼军能够一路西来?”赵高顿了顿,见胡亥很感兴趣,就迫不及待继续道,“据臣所知,周文西来,三川郡乃必经之路,郡守乃李斯之子李由。必是他御敌不力,才招致今日之局。”

“呀!若是丞相他……”胡亥长吁一声,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一位宫女却剥开一只蜜橘塞在了他的口中。

赵高就此刹住了话头,他很得意于这种似有似无的提醒,他并不希图二世一次引起警惕,他相信如此数回,李斯必死无疑了。

章邯举目南望,骊山在冬阳下显出奇伟迤逦的雄姿,他的目光沿着山峰慢慢下移,崔巍的秦始皇陵岿然立在眼前。虽然皇陵还没有最后竣工,骊邑设置却从一统大业垂成时就有了。章邯在王翦麾下任职时就听说过,始皇当年徙六国豪强到咸阳,其中有一部分到了栎阳故都就没有再西行,而是被安置在了骊邑。现在,它已经成为栎阳县东富豪聚居、商贾林立的镇邑了。

戏水从骊山发源,自南向北缓缓流去,在数十里外融入渭河。自宗周以来,这里就是通往关中腹地的咽喉,戏下往往作为屯兵的营寨,堪称函谷关西的最后一道屏障。山东六国素来都把夺取戏下等同于夺取丰镐或者咸阳,这也是周文势在必得的原因。

不远处就是正在秦始皇陵做苦力的刑徒们,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山雨欲来时的云团在地上滚动。他们尚不知皇上已经发了大赦的诏命,而接下来就是与同自己出身一样的兄弟去以命相搏。

章邯收回目光,眼前就浮现出父亲章愍临行时荷杖倚门的身影和絮絮叨叨的叮嘱:“为父垂老,风烛残年,却又遭逢乱世。今日你去,虽在京畿,然战事一起,刀枪无眼,不知你我父子尚能重逢否,思来愁肠百结啊!”

那一刻,章邯的心揪在了一起,心想自己年纪如此大了,还要老父牵挂,他如何能好受?然皇命如天,他颤颤巍巍地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在上,受孩儿一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孩儿此去,必当荡平贼寇,以慰天下苍生。”

“唉!你只知道为国尽忠,可知当朝昏庸,百姓涂炭乎?”章愍没有说话,那后来的话都在长长的叹息中了,即要孙子章勇向父亲大拜辞行。

章勇跪倒在章邯面前道:“孩儿已长大成人,愿随父亲阵前杀敌。”

“糊涂!”章邯口中责备儿子,目光中传递的却是殷殷的父爱,“为父走后,你要留在庄园代父尽孝,伺候你祖与母亲。”

章愍又对一起出征的二儿子章平道:“你兄年岁日高,你当协力你兄杀敌,为父企盼你等平安归来。”

离开府门登程时,他蓦然回首,发现老妻正在楼上窗前掩面而泣。由己及人,眼前这些刑徒难道没有妻儿老小么?

司马欣勒马注目,问章邯道:“这些刑徒果真能退敌么?”

章邯回道:“欲生而恶死,人之本能也。如今皇上大赦,彼等必奋力而求生。彼不杀敌,敌必杀彼。”

“大人言之有理。虽是如此,然尚需严加督责。刑徒性恶,非严法不能使之臣服。”董翳也在一边建言。

“大人所言,不易之理也。”章平点了点头。

始皇陵虽由李斯总揽,却是少府监工修建,故而章邯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当初李斯欲视死如生,将日、月、星象,山川地理存入地下;又尽显先帝挥剑东指,一统天下的伟绩,在陵周围密布陶俑军阵,俨然雄师东进气象。

章邯使劲摇了摇头,他是朝廷九卿之一,在平定贼寇这件事情上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当年李信、王翦在世时,他虽有满腹韬略,却只能屈居麾下,如今他已成为主将,更当建功立业。

朝廷的诏命前两天已快马送达护陵署,因此他们一到这里,负责督建皇陵的少府少监和管理陵墓的护陵监就急忙赶来拜见。

章邯一行来到护陵署,对少府少监道:“朝廷的诏命想来诸位已经知道,本官今日来就是要兵发戏下,你等速命各个工区刑徒暂停,本官要当面宣读皇上的大赦诏书。”

“请大人少待片刻,属下这就派人去集结刑徒。”

大约半个时辰后少监来报,说护陵署附近的数万刑徒已经集结完毕。

章邯出了门,登上陵前的高坡,满目都是衣衫褴褛不堪,面带饥色的刑徒,近前的那些刑犯,则是满脸的狐疑和恐惧。他展开绢帛,高声诵道:

制曰:查贼陈涉,罔视朝廷,聚盗为乱。朕怀黔首之苦,亦闵刑徒之境,今诏以大赦,复其身,从军平乱,卫我社稷。钦此

“你等想活吗?”章邯收起诏书,所有的严肃和凌厉都写在脸上了。刑徒们对皇上突如其来的大赦诏命蒙了,竟然一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直到章邯再度高声问道“你等想活吗”时,才从人海中传出“要活”的声浪。

虽然回应来得晚了些,但章邯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等想活,皇上恩赦,就是放你等一条生路。可本官得知,眼下贼寇陈胜不让你等活,贼军周文杀奔咸阳而来,屠刀所向,首在刑徒。本官奉诏率你等屯兵戏下,以拒贼军。”

人群中一阵喧哗,但在周围秦军的厉声呵斥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刑徒中不乏知文弄墨之士,他们对于章邯的话有着深深的疑虑。他们虽然处在秦军的严密封锁下,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可他们从史书上所阅,凡与暴秦为敌者,若非盗跖、必为庄蹻,岂有拿刑徒试刀的?想来这个朝廷必是遭遇危机了。只不过心中明白,却无法出口罢了。但其间大部分则是目不识丁,家徒四壁之人,听说有人要杀刑徒,顿时激愤。何况尚有一道赦免的诏书为据。

这些章邯都看在眼里,他对并马的章平低语了几句,章平催马出列,喝令候命的校尉们按照五人一伍,五十人一屯,百人、五百人、千人的次第,将刑徒们分别编入秦军军伍。

“传诸治监。”章邯又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少府少监道。

少监去了不一会儿,就带着诸治监来到章邯面前。章邯下令道:“你明日就命人打开府库,通知各校尉向刑徒分发兵器,不可延误。”

“谨遵大人之命,属下这就去办。”年过六旬,已显老迈的诸治监离开章邯,回程的时间对章邯发刑徒参战感到茫然。朝廷到了这地步还有救么?这念头一爬上眉宇,他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项上人头。

布置完这一切,章邯转头西望,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将至了。他这才意识到至今仍然没有吃饭,随拨马向护陵署而去。

“吩咐温酒一鼎,本官有些疲乏了。”章邯挥动马鞭道。 ri5nNm2ZeKHQhfJb6BC6aOpBW3nD5A/YOZTuj0Dtq6Ttn6NuJdy9qUn881AxQO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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