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理和惹不起碰了钉子回去之后,两个人的嘴都撅得能拴住驴。惹不起向常有理说:“生是你有翼把咱们证死了!”恰巧在这时候,有翼回家去取口袋,常有理一肚子怨气没处出,便叫过有翼来大骂一顿。她骂过半点钟之后,劲儿似乎才上来,看样子在两三个钟头以内是不准备休息的。有翼打断了她的骂跟她说:“场上等着用口袋哩!”她说:“不用你去送!场上的谷子我不要了!你总得给我说清楚你是吃饭长大的呀,还是吃屎长大的?青年团是不是你的爹妈?……”有余在场上等不着有翼,自己回来取口袋,一进门碰上这个场面,便先问调解委员会说了个什么结果,可是常有理正骂得有板有眼顾不上理他,他也因为场上的人等着装谷子用口袋就不再细问,找着了口袋取上走了,让他妈沉住气骂下去。有翼直等到这位老人家骂得没有劲了躺到床上去捶胸膛,自己才走出来到场上收拾谷糠去。
惹不起也回房里去睡觉,后来被有余从场上扛着谷回来骂了一顿,才起来去做晚饭去。
天黑的时候,糊涂涂在调解委员会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让菊英分家,也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便把有余叫到自己房子里,把调解委员会调解的结果向他说明。有余摇摇头说:“把十几亩地跑了!”糊涂涂把两手向两边一摊说:“就是嘛!”扭转头向常有理说:“你们有本领!省了一顿饭把十几亩地抖擞出去了!”常有理这回却找不着什么理,只好到吃饭时候又骂着有翼捎带着满喜出气。
常有理又骂上劲来,青年团有人在门外喊叫有翼开会。常有理向有翼说:“我不许你去!不跟上你那些小爹小妈,你还不会证死我!”有余见他妈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趁这机会劝她说:“妈!你让他走吧!你也该歇歇了!”糊涂涂说:“叫他走吧!咱们不要把村里的大小人都得罪遍了!”常有理刚刚因为逞本领弄错了一件事,也不敢太坚持自己的意见,有翼趁她不再追逼的空子,急急慌慌溜走了。
有翼走进旗杆院,见前院北房里已经有很多人。他问明了是开党团员联合大会,正准备进去,忽听得灵芝在东房里说话,便先往东房里去。
这东房现在是社的办公室,金生和李世杰、范灵芝正讨论分配技术问题。有翼见灵芝仰着头呆坐着,便问她想什么。灵芝没有向他说明问题,直撞撞地问他:“不用斗,用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能装满一口袋?”有翼的脑子已经被他妈骂糊涂了,灵芝这一问问得他更糊涂,就反问灵芝说:“你问这干吗?”正在这时候,北房催他们开会。李世杰说:“你们开你们的会去吧!这问题恐怕只有找玉生才能解决!”灵芝虽然还有点不服,也只好罢了。
他们三个人走进北房,看见好多人围着北边墙上贴着的一张大幅水彩画,画家老梁同志站在一旁请大家提意见,大家都满口称赞。有翼和灵芝凑到跟前。有翼一看说:“这是三里湾呀!”又走近看了看:“上滩、下滩、老五园、黄沙沟口、三十亩、刀把上、龙脖上……真像!”有人说:“远一点看,好像就能走进去!”老梁说:“不要光说好,请提一提意见!”大家都没有意见。玉生说:“老梁同志!现在还没有的东西能不能画?”老梁说:“你说的是三里湾没有呀,还是世界上没有?”玉生说:“比方说:三里湾开了渠,”用手指着图画说,“水渠从上滩这地方开过,过了黄沙沟,靠崖根往南开,再分成好多小支渠,浇着下滩的地;把下滩的水车一同集中到上滩这一段渠上来,从这里打起水来,分三道支渠,再分成好多小渠,浇着上滩的地;上下滩都变成水地,庄稼比现在的更旺。能不能画这么一个三里湾呢?”老梁说:“这自然可以!你想得很好!那可以叫‘提高了的三里湾’,或者叫‘明天的三里湾’。”金生说:“老梁同志!我们现在正要准备宣传扩社和开渠。你要是能在十号以前再画那么一张,对我们的帮助很大!”老梁说:“可以!”金生想了想又说:“还可以再多画一张!将来我们使用了拖拉机,一定又是个样子!”他这么一说,就有好几个人又补充他的话。有的说:“那自然!有了拖拉机,还能没有几个大卡车?”有的说:“那自然也有了公路!”有的说:“西山上的树林也长大了!”有的说:“房子一定也不是这样了!”张永清说:“我从前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县委说现在不应该宣传那些,你们说来说去又说到这一路上来了!”金生说:“县委也不是说将来就不会有那些。县委说的是不要把那些说得太容易了,让有些性急的人今天入了社明天就跟你要电灯电话。我们一方面说那些,一方面要告群众说那些东西要经过长期努力才能换得来,大概就不会有毛病了。老梁同志要是能再画那么一张画,我们把三张画贴到一块,来说明我们三里湾以后应走的路子,我想是很有用处的!老梁同志!这第三张画你也能画吗?”老梁说:“能!我还带着几张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画哩!把那些情景布置到三里湾不就可以了吗?”有人问:“三里湾修的新房子,能和别处的一样吗?”没有等老梁回答,就有个人反驳他说:“那不过是表明那么个意思就是了吧!难道画上三个汽车,到那时候就不许有五个吗?画了一块谷子,到那时候就不许种芝麻吗?”老梁说:“对!我只能根据我现在对农业机械化理解的水平,想一想三里湾到了那时候可能是个什么气派,至于我想不到的地方和想错了的地方,还要靠将来的事实来补充、纠正。对不起!因为我征求意见耽误你们开会,以后再说吧!你们要的那两幅画,我在十号以前一定画成!”金生说:“三张画给我们的帮助太大了!我们开会也为的是这个!今天的会也请你列席好吗?”老梁答应了。
金生催大家坐好,正在套间里谈经营管理问题的张乐意和何科长也走出来。
金生宣布了开会,便先把头一天晚上社干会议决定的扩社、开渠两件事向大家报告了一下,然后向大家说:“……最要紧的事是要争取时间:按咱们原来的计划,水渠要社内外合股去开,成本和人工要按能用水的地面来分担,社只算一个户头,社外便要以户为单位去计算,因此在开工之前就得先把扩社工作做完——入了社的就算在社的总账里,花钱误工都由社来统一调度;没有入社的也要另有个编制——要不先分清谁是社员谁不是社员,开渠工作就很不容易管理。可是秋收以后离上冻不到一个月工夫,要是等收完了秋再扩社,扩社工作完了渠也就不好开了。我们支委们研究了一下,又在社干会上研究了一下,都觉着在收秋这一个月里,也可以把扩社的工作做好。日程是这样排列的:本月十号以前,我们的党、团员、宣传员,先在群众中各找对象个别地宣传一下,听取一些群众的意见。十号上午由各团体联合召开一次动员大会,然后按互助组和居民小组分别讨论、酝酿,接着,愿意入社的就报名。到了二十号以后,报名的大体上报个差不多,就可以做开渠的组织工作。这样一天也不耽搁,才能保证一过了国庆节马上就动工开渠,在上冻之前把渠开成。这中间还夹着个小问题,就是马家刀把上那块地还没有动员好,也要在本月里解决。”张永清插了句话说:“刀把上地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金生说:“有了办法更好!村里、社里这一个月的工作就是这些。我们党、团员、宣传员们要在群众中广泛地宣传,要帮助家庭的亲人们打通思想,要在群众中用行动来带头——用一切办法来保证工作顺利完成。我要传达的就是这些。以下让宣传委员谈一谈具体的宣传计划。”
张永清接着便谈宣传计划。他先把村里的住户按地段分成好多片,按住地的关系和私人的关系规定了把党、团员、宣传员们组成若干个临时宣传小组。他说:“从现在到十号,要按各人宣传的具体对象,分别说明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就是走上社会主义的光明大路;说明我们社内这二年的增产成绩、变旱地为水地的好处、水地的耕作技术和基本建设集体经营起来比个体经营容易得多;说明到了机械化的时候增产更多:让大家的脑筋活动一下。群众要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思想障碍,要随时汇报党、团支部,让支部针对具体情况想办法。十号的动员大会开过之后,是大家拿主意的时候。在这时候,我们要帮着群众算细账,解释群众提出来的问题。这样做下去,做到开始报名的时候,我们大概就知道个数目了。就是在报名以后我们也不关门——水渠开了工,完了工,一直到明年春耕之前,个别户要想加入我们也欢迎,不过要向他们说明参加得越迟,做的工就越少,分的红自然也少。动员他们尽早参加进来。”有人问他刀把上的地是怎么解决的,他说:“这个问题我们支委会还没有商量过,以后再谈吧!”
永清谈到这里,金生让大家分了分临时宣传小组,各组选了组长,会就散了。
散会之后,张乐意仍和何科长去套间里谈经营管理问题,张永清拉着金生到东房里商量刀把上地的问题,魏占奎叫团支委留下来开团支委会。
马有翼因为挨了骂,只想等开完了会找灵芝诉一诉苦,党支书和宣传委员讲了些什么,他连一半也没有听进去,可是等到散会以后,灵芝又被魏占奎叫住开团支委会,自己落了空,便垂头丧气跟着大家向外走。他刚走出北房门,忽然想到会散得太早,他妈还没有睡,回去准得继续挨骂,便又踌躇起来。正在这时候,魏占奎又在北房里伸出头来问:“马有翼走了没有?”有翼答应着返回去。魏占奎说:“你且在西房里待一下,一会还要跟你谈个事。”有翼便到睡着满桌子民兵的西房里去。
民兵们睡觉的睡下了,上岗的上岗了,只有个带岗的班长点着一盏灯坐在角落上一张小桌子边。马有翼找了一条闲板凳也凑到桌边来坐。因为怕扰乱别人睡觉,这位班长除和他打了个招呼外,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谈——他自己自然也照顾到这一点,没有开口。煤油灯悄悄地燃着,马蹄表老一套地滴答着,有翼在桌子一旁只想他两宗简单的心事——第一宗是魏占奎留下他说什么,第二宗是要有机会的话再留下灵芝谈谈心。
闲坐着等人总觉得时间太长,表上的针像锈住了一样老不肯迈大步,半点钟工夫他总看够一百多次表,才算把北房的团支委会等得散了会。他听见轻重不齐的脚步声从北房门口响出来,其中有一个人往西房里来,其余的出了大门。凭他的习惯,他知道来的人是灵芝,本来已经有点瞌睡的眼睛又睁大了。他觉得这半个钟头熬得有价值。门开了一条缝,露了个面,正是灵芝,两道眉毛直竖着,好像刚和谁生过气,也没有进来,只用手点了点有翼,有翼便走出来跟着她到北房里去。
有翼见灵芝面上的气色很不好,走路的脚步也比往常重了好多,便问她说:“你生谁的气?”灵芝张口正要说“生你的气”,猛然想到她跟有翼的关系还没到用这样口气的时候,便不马上回答他的话。
前边也提过了:有翼这个人,在灵芝看来是要也要不得,扔也扔不得的,因此常和他取个不即不离的关系,可是一想到最后该怎么样就很苦恼。她这种苦恼是从她一种错误思想生出来的。她总以为一个上过学的人比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在各方面都要强一点。例如她在刚才开过的支委会上,听说有翼下午给菊英作证时候是被满喜逼了一下才说了实话,便痛恨有翼不争气。有翼在那时候的表现确实可恨,不过灵芝恨的是“一个中学生怎么连满喜也不如?”其实满喜除了文化不如有翼,在别的方面不止比有翼强得多,有些地方连灵芝自己也不见得赶得上。不是说应该强迫灵芝不要爱有翼而去爱满喜,可是根据有翼上过中学就认为事事都该比满喜在上,要叫满喜知道的话,一定认为是一种污辱——因为村里人对满喜的评价要比对有翼高得多。灵芝根据她自己那种错误的想法来找爱人,便把文化放在第一位。三里湾上过中学的男青年,只有一个有翼还没有结婚;因为村里的交通不便,又和从前的男同学没有什么联系,所以只好把希望放在有翼身上。她所以迟迟不作肯定是想等到有翼进步一点再说,可惜几个月来就连有翼一点进步的影子也看不到,便觉得很苦恼。她常暗自把有翼比做冰雹打了的庄稼,留着它长不成东西,拔掉了就连那个也没有了。
有翼见灵芝不回答他的话,也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灵芝走到会议室的主席台桌边,和灵芝对面坐下。这时候一个五间大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靠东的一头,开过两次会的煤油灯上大大小小结了几个灯花,昏暗暗地只能照亮了一个桌面,灵芝的脸上仍然冷冰冰竖着两道眉,平时的温柔气象一点也没有了。有翼看了看灵芝的脸,又看了看四周,觉得可怕得很。灵芝板着面孔冷冰冰地和他说:“团支委会派我通知你:党支委秦小凤把你今天下午在调解委员会上那种混账的、没有一点人气的表现,反映到团支部来,团支委会决定要你先写一个检讨,再决定怎样处理!去吧!”说了站起来便要走。有翼急了,便赶紧说:“可是你要了解……”灵芝说:“我什么也不要了解!”有翼见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便哀求着说:“我只说一句话!今天下午,最后我还是说了实话的呀!”灵芝说:“要是最后连实话也不说的话,团里也就不再管你检讨不检讨了!”说着便丢下他走了。
有翼挨了这么一下当头棒,觉着别的团支委和人谈思想不是这样的态度,灵芝代表团支委和别人谈话也不是这样的态度,一定是灵芝生了他的气,用这种态度表明以后再不和他好,想到这里就趴到桌上哭起来。他哭了一阵,没有人理,自己擦了擦泪准备回去,又想到回去他妈还要继续骂他,才擦干了的眼泪又流出来。
正在这时候,套间门开了,何科长和张乐意两个人走出来。他一想起何科长住在他们家里,好像得了靠山,赶紧吹了桌上的残灯,偷偷擦了擦泪,走到何科长跟前来。何科长问他:“还没有回去吗?”他说:“我留在这里等你!”说罢便和何科长相跟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