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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王安福年纪大了,不能跟着大家在野地里跑,就躲到二十多里外一个山庄上的亲戚家里。这山庄叫“岭后”,敌人还没有去过,汽车路附近抗日的人们被敌人搜得太紧了,也好到这里躲一半天。一天,铁锁冷元们来了,王安福问起村里的情形,冷元说:“不要提了!村里又成了人家李如珍和小毛的世界了!有些自卫队员们,家里已经出了维持款,他们的老人们把他们叫回家里去住,只有咱牺盟会有十几个硬骨头死不维持,背着自卫队的七条枪满天飞。如今是谷雨时候,这里的秋苗都种上了,咱们那里除了几块麦地,剩下还是满地玉茭茬——敌人三天两头来,牲口叫敌人杀吃完了,不只我们不能种地,出过维持款的,也是三天两头给敌人当民夫送东西,哪里还轮得着干自己的活?……”

王安福听他这样一说,觉着很灰心。他想这种局面到几时才能算了呢?他虽听小常和王区长都说过要慢慢熬,可是只看见敌人猖狂,看不见自己有什么动作,能熬出个什么头尾来呢?他问铁锁近来小常和王区长来过没有,铁锁说:“王区长来过一次,他说咱们过去的动员工作没有做好,现在势力单薄,能保住这几条枪这几个人,慢慢跟敌人汉奸斗争着,就从这斗争中间慢慢发展自己的力量。”

他们走了以后,王安福独自寻思了一夜。他不论怎么想,总以为没有什么发展的希望,总以为这种局面将来得不到什么好结局。他是急性子人,想起什么来就放不下,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便决定去找小常。

小常和他们牺盟县分会的几个同志们,跟县政府住在一个村子里,离岭后还有四五十里。王安福一来路很生,二来究竟是六十岁的老汉了,四五十里路直走了一天。太阳快落了,他走到一个小山庄上,看见前边几个村子都冒着很大的烟,看来好像是烧着了房子,问了问庄上的人,说是来了队伍,是队伍烧火做饭,他们庄上人才去送柴回来。问他们是什么队伍,他们也不知道,只说是很多,好几村都驻满了,县政府叫附近的山庄上都去送柴。王安福问了一会也问不清楚,他想既是县政府叫送柴,一定是中国兵,又问了一下县政府住的村子,经庄上人指给他,他就往前去了。

走到村里,天就黑了,只见各家各院都有住的兵,好容易才找着牺盟会住的院子,找见了小常。这时小常正和几个队伍上的人谈民夫担架问题,黑影里也没有看见他是谁。他也不便打断小常跟人家的谈话,就坐在院里等着。一会小常把那些人都送出去了,回头来看见院里还有个人,向他走来,走近了看见胡须眼镜和手杖,才发现是他,不由得很惊奇地握住他的手道:“呀!老同志!你怎么也能走到这里来?”才说了一句话,又有队伍上的人来找,他便叫别的同志招呼王安福到房子里洗脸吃饭,自己又和这新来的人谈起别的事来。这些人没有打发走,县政府又请他去开会,别的同志又都各忙各的工作。王安福吃过饭以后,只好躺在床上等小常。差不多快半夜了小常才回来。王安福听见他一开门,就从床上坐起来道:“回来了?真忙呀!”小常道:“你还没有睡,老同志?不累吗?”王安福一边答应着,便从床上下来坐在桌边。小常把灯拨亮了,也坐下来问道:“找我有事吗?村里近来怎么样?”王安福道:“就是为这事情:村里成了维持会的世界了,李如珍的会长,小毛是狗腿……”小常道:“这个我知道,下边有报告。新近还有什么变化吗?”王安福道:“变化倒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就这个,村里就难过呀!眼看就是四月天了,地里连一颗籽也没有下……”小常道:“不要愁,老同志!我告你一个好消息:敌人的第一百零八师团九路围攻晋东南想彻底消灭我们抗日力量,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今天来的这些八路军,就是来收复咱们这地方来了,现在已经有一路要到你们那地方去打仗,你们那一带马上就要收复……”王安福听到这里忽然大声问道:“真的?”小常道:“可不是真的嘛!明天一早我也要去,去帮他们动员民夫抬担架。”王安福道:“那?那我也跟你相跟回村里招呼去!”小常道:“老同志,你不要急!你老了,跑一天路,明天不用回去,等一两天那里打罢了仗,把敌人打走了你再回去。村里的事,有铁锁他们在家可以招呼了。”劝了他一会,他仍坚决要回去,小常也只好由他。

这天晚上,小常睡得倒很好,王安福高兴得睡不着。他想把日本一打跑了,第二步一定是捉汉奸——城里一定要捉小喜、春喜,村里也一定要捉李如珍和小毛。他想到得意处,连连暗道:“李如珍!我看你叔侄们还威风不威风?看你们结个什么茧?”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得细——想到战场上怎样打、日本人怎样跑、李如珍被捉住以后是个什么可怜相、小毛怎样磕头祷告、村里人怎样骂他们……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鸡叫才睡着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正是军队吃饭的时候。小常就在这时,起来吃过饭,天不明就随军队出发了。王安福起来,太阳就快出来了,别的同志跟他说小常同志随军出发了,叫他住一两天再回去。他心里急得很,暗暗埋怨小常不叫他,马上就要随后赶去。别的同志告他说赶不上了,就是要走也得吃过饭,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说话间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他胡乱吃了点饭,仍是非赶回去不行,就辞了会里的同志们,也不再往岭后去,一直往回家的路上赶来。六七十里山路,年轻人也得走一天,这老汉总算有点强劲儿,走到晌午就赶上了部队,不过部队的行列太长了,再往前赶还是,再往前赶还是,也没有找见小常在哪里。快到家了,方圆三五里几个村庄都住下兵;摸了十几里黑赶到了家,庙里也是兵,更坊也是兵,自己的房子被敌人烧得只剩一座,老婆、孩子、儿媳、孙孙全家都挤在里间,外间里也住的是兵。他先不找自己的去处,先到铁锁那里去。这一下找对了,铁锁的三间喂过牲口的房子,也没有被敌人烧了,也没有住的兵,地下还铺着草,小常住在里边,王区长也来了,也住在里边。小常见他回来了,很佩服他的热情,就先让他在铺上休息。他问敌情,铁锁告他说:“听说城里敌人退出来了,今天晚上前边汽车路上的两三个村子也住满了,恐怕天不明就会有战事,村里的担架也准备好了。”王安福道:“敌人不知道咱的军队来了吗?”铁锁道:“不知道!大队还没有到的时候,半后晌就有几十个人先来把前边的路封了,不论什么人都不准走过去。”谈了一会,王安福的儿子就来叫王安福吃饭,王安福道:“你把饭端来吧!我还想问询问询别的事!”饭端来了,铁锁说:“要不你就叫老掌柜在这里睡吧,你家也住得满满的了!”王安福的儿子说:“也可以!”回去又送来一条被子。

大家忙乱了一会,正说要睡,听见外边跑来几个人,有个人问道:“村长在这里吗?”铁锁道:“在!”那人道:“你来看这是不是个好人,半夜三更绕着路往前边跑!”铁锁出去一看是小毛,便向那个兵道:“汉奸!汉奸!维持会的狗腿!”那个兵道:“那就送旅部吧!”小毛急着哀求道:“铁锁铁锁!我我我是躲出去的!我……”那个兵说:“走吧走吧!”就拉着他走了。王安福听见是小毛说话,正要出来看,听见已经送走了,就自言自语道:“小毛!你跑得欢呀?我看你还跑不跑了!”小常、王区长也都已经知道这小毛是什么人,都知道不是冤枉他,也就不问这事,都去睡了。王安福见把小毛捉住了,顺便想起李如珍来,问了问铁锁,说是已经看守起来了,也就放心睡去。

王安福一连跑了两天路,一连两夜又都没有睡好,这天晚上,他连衣服也没有脱,一躺下去便呼呼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五更打第一颗炮弹才把他惊醒。他醒来,天还不明,屋里早已点着灯。小常、王区长、铁锁都不知几时就走了;才过谷雨,五更头还觉凉一点,他们把草铺上不知谁的被子又给他盖了一条。二妞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坐在床上。小胖孩睡在他边前也被炮弹惊醒了。二妞向王安福道:“睡不着了,王掌柜?你听!炮已经响开了,他们打去了。”小胖孩问道:“娘!你说谁?打什么?”二妞道:“就是说晚上住的那些兵,到汽车路上打日本鬼子去了!”接着又听见两声炮,王安福站起来道:“到外边听听去!”说着就走出去了。小胖孩向二妞道:“娘,咱们也到外边听听!”说着便穿起衣裳,跟二妞走出来。青壮年抬担架的抬担架,引路的引路,早就和军队相跟着走了。街上虽有些妇女儿童老汉们出来听炮声,可也还安静。炮声越来越密,王安福和几个好事的人跑到村外的山头上去看,因为隔着山,看不见发火的地方,只能看见天空一亮一亮的,机枪步枪的声音也能听见。起先只听见在南边一个地方响,后来好像越响地面越宽,从正南展到西南。天明的时候,越响越热闹了,枪声炮声连成一片。不大一会,正西也响开了,和西南正南的响声都连起来,差不多有二三十里长。这时候天已大明,村里的人,凡是没有跟队伍到前边去的,都到村边的各个山头上去听,直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响声才慢慢停下来。这时候,有的回去做饭,有的仍留在山头上胡猜测。忽然西南的山沟里进来一股兵,也弄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大家一时慌了,各找各的藏身地方。回去做饭的人听了这消息又都跑出来了,旅部留守的同志们告他们说是自己的队伍回来了,才把大家都叫回去。

队伍、民夫、自卫队都陆续回来了。敌人全退了,打死好几百,还打坏四个汽车。胜利品很多:洋马、钢盔、枪械、军服、汽车上的轮子、铁柱子……彩号没有下担架,吃过饭就转送到别处去,其余的队伍就住在这一带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给王区长处理,村里人一致要求枪毙,吓得他俩的家属磕头如捣蒜。后来大家又主张不杀也可以,要叫他们把全村维持敌人的损失一同包赔起来。他们两个的意见是只要不枪毙,扫地出门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见是除赔偿损失以外,还得彻底反省,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当汉奸,大家一致拥护。这样决定了以后,仍由王区长派人送到县政府处理。

县城收复了,县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县政府以后,小毛因为怕死,反省得很彻底,把他十几年来在村里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类人鬼鬼捣捣做的那些亏心事,拣大的都说出来了。

可惜敌人从城里退出来的时候,小喜春喜两个人跟着卫胖子一伙人从城里跑出来就躲到田支队去。县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队不放人,回了个公函庇护他们说这些人是他们派到城里维持会里作内线工作的。县政府这边,早有小毛把小喜领着土匪回村刨窑洞,又领着敌人到村烧房子、捉人、组织维持会,把春喜叫到城里当汉奸……根根底底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队死不放,交涉了几次都空回来了。田支队凭着枪杆不让步,县政府凭着真凭实据不让步。后来各做各的——田支队包庇了这些人,县政府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李如珍和小毛在县里反省了两个月,承认了赔偿群众损失,县政府派了个科长同王区长把他两人押解回村同群众清算。按李如珍在县里算的,共给敌人送过四口猪、十头牛,不足一千斤白面,只要跟小毛两家折变一些活物就够了,还不至于大变产业,可是一回来情形就变了。县府派来的科长同王区长,叫他两个人照着在县里反省的记录再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反省一遍。小毛就仍从十几年前说起,把他们从前打伙讹人的事一同都说出来了:内中像春喜讹铁锁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的事就有十几件,借着村长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头钱更不知用过多少。一提起这些旧事,更引起群众的火来,大家握着拳头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账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应承。结果算得李如珍扫地出门还不够,还是科长替他向群众求情,才给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没有使过多少钱,并且反省得也很彻底,大家议决罚他几石小米叫自卫队受训吃。小喜春喜的家产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来再处理。 IB9lSxnr7oXrcYZ27Hs0YqZvERf8Of2+EYyHVa66D0ua1pg1knt0WmD8nHc/7T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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