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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区干部叫李成,全家一共三口人——一个娘、一个老婆、一个他自己。他到区上做工作去,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个,可是就只这两个人,也有些合不来。

在乡下,到了阴历正月初二,照例是女人走娘家的时候,在本年(一九四九年)这一天早饭时,李成娘又和媳妇吵起来:

李成娘叫着媳妇的名字说:“金桂!准备准备走吧!早点去早点回来!”她这么说了,觉着一定能叫媳妇以为自己很开明,会替媳妇打算。其实她这次的开明,还是为她自己打算:她有个女儿叫小娥,嫁到离村五里的王家寨,因为女婿也是个区干部,成天不在家,一冬天也没顾上到娘家来。她想小娥在这一天一定要来,来了母女们还能不谈谈心病话?她的心病话,除了评论媳妇的短处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因此便想把媳妇早早催走,免得一会小娥回来了说话不方便。

金桂是个女劳动英雄,一冬天赶集卖煤,成天打娘家门口过来过去,几时想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根本不把走娘家当件稀罕事。这天要是村里没有事,她自然也可以去娘家走走,偏年头腊月二十九,区上有通知,要在正月初二这一天派人来村里开干部会,布置结束土改工作,她是个妇联会主席,就不能走开。她听见婆婆说叫她去走娘家,本来可以回答一句“我还要参加开会”,可是她也不想这样回答,因为她知道婆婆对她当干部这个事早就有一大堆不满意,这样一答话,保不定就会吵起来,因此就另找了个理由回答说:“我暂且不去吧!来了客人不招待?”

婆婆说:“有什么客人?也不过是小娥吧?她来了还不会自己做顿饭吃?”

金桂说:“姐姐来了也是客人呀?况且还有姐夫呢?”

婆婆不说什么了,金桂就去切白菜,准备待客用。她切了一棵大白菜,又往水桶里舀了两大瓢水,提到案板跟前,把案板上的菜搓到桶里去洗。

李成娘一看见金桂这些举动就觉着不顺眼。第一,她觉着不像个女人家的举动。她自己两只手提起个空水桶来,走一步路还得叉开腿,金桂提满桶水的时候也才只用一只手;她一辈子常是用碗往锅里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满她的小锅,这怎么像个女人?第二,她洗一棵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她觉着这也太浪费。既然不顺眼了,不说两句她觉得不痛快,可是该说什么呢?说个“不像女人”吧,她知道金桂一定不吃她的,因此也只好以“反对浪费”为理由,来挑一下金桂的毛病:“洗一棵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

“两瓢水吧,什么值钱东西?到河里多担一担就都有了!”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你有理!你有理!我说的都是错的!”李成娘说了这两句话,气色有点不好。

金桂见婆婆咕嘟着嘴,知道自己再说句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因此也就不再还口,沉住气洗自己的菜。

李成娘对金桂的意见差不多见面就有:嫌她洗菜用的水多、炸豆腐用的油多、通火有些手重、泼水泼得太响……不说好像不够个婆婆派头,说得她太多了还好顶一两句。反正总觉着不能算个好媳妇。金桂倒很大方,不论婆婆说什么,自己只是按原来的计划做自己的事,虽然有时候顶一两句嘴,也不很认真。她把待客用的菜蔬都准备好,洗了占不着的家具,泼了水,扫了地上的菜根葱皮,算是忙了一个段落。

把这段事情做完了,正想向婆婆说一声她要去开会,忽然觉得房子里总还有点不整齐,仔细一打量,还是婆婆床头多一口破黑箱子。这口破箱子,年头腊月大扫除她就提议放到床下,后来婆婆不同意,就仍放在床头上,可是现在看来,还是搬下去好——新毯子新被褥头上放个嗤牙裂嘴的破箱子,像个什么摆设?她看了一会,跟婆婆商量说:“娘!咱们还是把这箱子搬下去吧?”

婆婆说:“那碍你的什么事?”

婆婆虽然说得带气,金桂却偏不认真,仍然笑着说:“那破破烂烂像个什么样子?你不怕我姐夫来了笑话?来,咱们搬了吧!”

婆婆仍然没好气,冷冰冰地说:“你有气力你搬吧!我跟你搬不动!”

她满以为不怕金桂有点气力,一个人总搬不下去,不想金桂仍是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可以”,就动手把箱子一拖拖出床沿,用胸口把一头压低了,然后双手抱住箱腰抱下地去,站起一脚又蹬得那箱子溜到床底。

金桂费了一阵气力,才喘了两口气,谁知道这一下就引起婆婆的老火来。婆婆用操场上喊口令的口气说:“再给我搬上来!我那箱子在那里摆了一辈子了!你怕丢人你走开!我不怕丢我的人!”金桂见婆婆真生了气,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不该多事。婆婆仍是坚持“非搬上来不可”。

其实也不奇怪,李成娘跟这口箱子的关系很深,只是金桂不知道罢了。李成娘原是个很能做活的女人,不论春夏秋冬,手里没做的就觉着不舒服。她有三件宝:一把纺车,一个针线筐和这口黑箱子。这箱子里放的东西也很丰富,不过样数很简单,除了那个针线筐以外,就只有些破布。针线筐是柳条编的,红漆漆过的,可惜旧了一点——原是她娘出嫁时候的陪嫁,到她出嫁时候,她娘又给她作了陪嫁,不记得哪一年磨掉了底,她用破布糊裱起来,以后破了就糊,破了就糊,各色破布不知道糊了多少层,现在不只弄不清是什么颜色,就连柳条也看不出来了。里边除了针、线、尺、剪、顶针、钳子之类,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破布也不少,恐怕就有二三十斤,都一捆一捆地捆起来的。这东西,在不懂得的人看来一捆一捆都一样,不过都是些破布片,可是在李成娘看来却不那样简单——没有洗过的,按块子大小卷;洗过的,按用处卷——那一捆叫补衣服、那一捆叫打褙(就是用面糊把破布裱起来做鞋用),那一捆叫垫鞋底,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记号——有用布条捆的,有用红头绳捆的,有用各种颜色线捆的,跟机关里的卷宗(公事)上编得有号码一样。装这些东西的黑箱子,原来就是李家的,可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留下来的——榫卯(官名叫“榫子”)完全坏了,角角落落都钻上窟窿用麻绳穿着,底上棱上被老鼠咬得跟锯齿一样,漆也快脱落完了,只剩下巴掌大小一片一片的黑片。这一箱里表都在数,再加上一架纺车,就是李成娘的全部家当。她守着这份家当活了一辈子,补补衲衲,哪一天离了也不行。当李成爹在的时候,她本想早给李成娶上个媳妇,把这份事业一字一板传下去,可惜李成爹在时,家里只有二亩山坡地,父子两个都在外边当雇汉,人越穷定媳妇越贵,根本打不起这主意。李成爹死后,共产党来了,自己也分得了地,不多几年定媳妇也不要钱了,李成没有花钱就和金桂结了婚,李成娘在这时候,高兴得面朝西给毛主席磕过好几个头(那时候毛主席在延安)。一九里(就是结婚后的九天里),为了考试媳妇的针工,叫媳妇给她缝过一条裤子,她认为很满意,比她自己做得细致。可是过了几个月,发现媳妇爱跟孩子到地里做活,不爱坐在家里补补衲衲,就觉得有点担心,她先跟李成说:“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李成说:“我看还是地里要紧!我自己是村里的农会主席,要多误些工,地里有个人帮忙更好。”半年之后,金桂被村里选为劳动英雄,又选成妇联会主席,李成又被上级提拔到区上工作,地里的活完全交给金桂做,家事也交给金桂管。从这以后,金桂差不多半年也没有拈过针,做什么事又都是不问婆婆自己就作了主,这才叫李成娘着实悲观起来。孩子在家的时候,娘对媳妇有意见可以先跟孩子说,不用直接打冲锋;孩子走了只留下婆媳两个,问题就慢慢出来了。——婆婆只想拿她的三件宝贝往下传,媳妇觉着那里边没大出息,接受下来也过不成日子,因此两个人从此意见不合,谁也说不服谁。只要明白了这段历史,你就会知道金桂搬了搬箱子,李成娘为什么就会发那么大脾气。

金桂见婆婆的气越来越大,不愿意把事情扩大了,就想了个开解的办法,仍然笑了笑说:“娘!你不要生气了!你不愿意叫搬下来,我还给你搬上去!”说着低下头去又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她正准备往上搬,忽然听得院里有个小女孩叫着:“金桂嫂!公所叫你去开会啦!区干部已经来了!” XZHm++HqSDdEMvYqG89RYa5IBRC67f+2/DO7Y9JHqya1BiCk+e20c3JzqPRUQd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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