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详尽地叙述了砂泥蜂捕捉毛虫的过程。我觉得我所观察到的情况有着重要的意义,即使我那座荒石园昆虫实验室不再为我提供任何东西,其实光是这一次的观察就足以弥补一切了。膜翅目昆虫为了制伏灰毛虫所采取的“外科手术”,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我迄今为止尚未见到在本能方面胜过它们的。它们这种天生的本领真的令人刮目相看!这种本领难道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吗?砂泥蜂宛如无意识的生理学家,具有多么巧妙的逻辑、多么准确稳健的本领啊!
谁要想看到这种奇迹,那绝不是在田野里悠闲地散散步就能碰巧遇到的,就算是真的出现了这种大好机会,你也来不及利用。我可是花了整整五个小时,而且始终坚守在那里,即便如此,也未能完成计划中的实验项目,因此,如果想很好地完成这种观察实验,我就必须在自己的家中,利用空闲来进行。
按照砂泥蜂的工作顺序来观察它的捕猎情况,首先就必须考虑一个问题:砂泥蜂这种膜翅目昆虫是如何发现灰毛虫在地下的藏身处的?
至少,仅靠眼睛从表面上去观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毛虫就藏在那儿。毛虫的藏身处可能是光秃秃的土地或者长着草的地方,可能是满是石头或泥土的地方,也可能是连成一片的土地或裂隙小缝。地面的这种种不同,对捕食者砂泥蜂来说,无关紧要,它搜索所有的地方,并不喜欢专门搜索某一处。不管它停在何处,搜索了多长时间,我都看不出那个地方有何与众不同,但是,恰恰在那儿一定会藏着一只灰毛虫。我前面的叙述已经指出了这一点,我曾经接连五次在砂泥蜂的指引下找到灰毛虫,砂泥蜂却因无力深挖下去而前功尽弃,十分沮丧。因此,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视觉问题。
那么,到底是它的什么器官在起作用呢?是它的嗅觉吗?我们来看一下是什么情况。进行搜索的器官是触角,这一点已经证实。触角的末端弯成弓形,不断地颤动着,这只昆虫便用触角轻巧而快速地拍击土地。如果发现有缝隙,它便把颤动的细丝伸进缝隙中去探察;如果一簇禾本植物的根茎网似的在地面上蔓延,它便加紧抖动触角,以搜索根茎网里凹陷的地方。触角的末端彼此贴在一起,犹如两根有触觉的丝条、两根活动自如的手指,通过触摸了解情况。但是,光这么触摸是查不出地下到底有什么的,因为它要寻找的是灰毛虫,可是灰毛虫躲在地下好几寸深的洞穴里。
于是,我们会想到嗅觉器官。毫无疑问,昆虫的嗅觉器官十分发达。埋葬虫、扁甲虫、腐阎虫、皮蠹等“食尸者”昆虫,就是靠着自己的嗅觉急匆匆地赶往某只死鼹鼠的所在地。
如果说昆虫确实拥有较发达的嗅觉器官,那么就必须知道它的嗅觉器官究竟生在它身体的哪一部位。有许多人肯定地说,它的嗅觉器官是长在它的触角里。即使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我们仍很难理解,由角质的环一节一节连接而成的一根“茎”怎么会起到鼻子的作用呢?因为鼻子的构造与触角大不相同。鼻子与触角是两个毫无相同之处的器官,怎么会产生相同的感觉呢?譬如工具不同,它们的功用能一样吗?
再说,就我们所说的这种膜翅目昆虫而言,就我们所观察到的情况而言,我们就可以对上述说法提出异议。嗅觉器官是一种被动的器官,而不是主动的器官,它是在等到气味传来时接受,而不像触角之类的主动器官那样主动去感觉,主动去探察气味在哪儿散发。砂泥蜂的触角就是在不停地动着,它这是在探察,在主动地去感觉。那么它究竟在感觉什么呢?如果说它确实是在感觉气味,那么它完全可以一动不动,这要比它动个不停时的感觉效果强得多。
再说,如果没有气味,也就谈不上什么嗅觉了。我曾经拿灰毛虫做过实验,我让鼻子比我尖、嗅觉比我敏锐得多的年轻人也去闻灰毛虫,结果我们没一个人能闻到毛虫散发出什么气味。狗鼻子很灵,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是,狗用鼻子拱地进行探察时,是因为受到了块茎香气的吸引,即透过厚厚的土层也能闻到这香味。我承认,狗的嗅觉确实比人的嗅觉灵敏,它可以闻得更远更广,它所接受的感觉更加强烈而且更加持久,但是,它是因散发的气味而产生感觉的,而这种气味在距离不算太远时,我们人类的鼻子也能感觉得到。
如果大家硬要坚持,我也可以认同砂泥蜂具有跟狗的嗅觉同样灵敏甚至更加灵敏的嗅觉,但这同样需要有气味散发出来才行,所以,我觉得人的鼻子凑上去都闻不到毛虫的气味,砂泥蜂又如何能够透过厚厚的土层闻得到呢?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动物,包括纤毛虫,如果感官具有同样的功能,那其感官就有同样的刺激体。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中,据我所知,人也好,其他动物也好,都无法看清东西。当然,动物的敏锐性一般来说是一样的,但感受力有差异,有的动物感受力强,有的就很弱;有的东西,某些动物可以感觉得到,有些动物就感觉不到。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一般来说,昆虫的嗅觉感受力好像并不是很强,它们并不是靠敏锐的嗅觉感受到气味的。
再有,就是听觉问题了。靠听觉器官功能,昆虫也无法很好地探察猎物。昆虫的听觉器官长在何处?有人说是长在触角里。确实,昆虫那些敏锐的触角受到声音刺激时好像整体在颤动。用触角探察的砂泥蜂可能是由于从地下传来的轻微响动,比如猎物用大颚啃噬草根的声响、毛虫扭动身躯的声响,而知道猎物藏在何处。可是,这种声响真的极其微弱,想让它透过有吸音作用的土层传到外面来,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这所谓的声响,不仅极其微弱,而且可能根本没有。灰毛虫在夜间活动,而白日里,就蜷缩在洞穴中,一动不动。它也不啃噬任何东西,至少我按照砂泥蜂指引的方位挖到的灰毛虫没啃噬什么东西,再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它啃噬。它在一块没有树根的土层里一动不动地待着,安安静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听觉也跟嗅觉一样,完全被排除了。
这么一来,问题又出现了,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砂泥蜂到底是怎么辨别出地下藏着的灰毛虫的方位的呢?毫无疑问,触角是给砂泥蜂引路的器官。但是,触角并不是起到嗅觉作用的器官呀,除非大家同意如下的看法:这些触角虽然既干又硬,其表面并无丝毫通常器官所需要的纤细结构,却能感觉出我们根本无法闻到的气味。如果真的如此,那就是在承认粗糙的工具也能制造出精美的作品来。触角因无声音可听,也就起不了听觉器官的作用。那么,触角到底在起什么作用呢?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清楚,将来是否能搞清楚,我也不敢奢望。
一般来说,我们倾向于——也许只能如此——用我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尺度去衡量世间万物;我们把自己的感知手段赋予动物,而根本就没有想到动物很可能拥有其他手段。而我们对它们的手段不可能具有明确的概念,因为我们与它们之间没有什么类似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感知是怎么回事,如同我们双眼失明,对于颜色就一无所知一样。难道我们敢保证我们对物质全部掌握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难道我们敢确定,对有生命的物质来说,感觉只是凭借光线、声音、气味、香气以及可触摸的特性显示出来的吗?物理学和化学尽管属于年轻的科学,但是它们已经向我们证明,我们所不了解的黑色中含有大量的物质,是可以提取的。一种新的官能,也许就存在于菊头蝠那迄今为止一直被视为怪诞的鼻子里,存在于砂泥蜂的触角里。它的触角为我们的观察研究,揭示了一个我们的肌体结构永远也不会让我们想到要去探索的世界。物质的某些特性,没有在人的身上产生能够让人感受到的作用,难道就不可能在具有与人不同官能的动物身上产生一种反应吗?
斯帕兰扎尼曾经在一个房间里顺着各个方向扯起许多条绳子,还堆上几堆荆棘,把房间变成了一座迷宫。然后,他把瞎眼蝙蝠放到这座迷宫里。这些瞎眼蝙蝠彼此认识,飞起来速度很快,在迷宫里飞来飞去,却不碰到他所设置的重重障碍。原因何在?是什么类似于我们人类的器官在引导着它们?有谁能告诉我这一奥秘?我也想弄清楚砂泥蜂是如何借助自己的触角准确无误地找到灰毛虫的藏身处的。请不要说这是其嗅觉使然。如果非要说是因为嗅觉,那么就得假定它的嗅觉灵敏得简直令人惊叹,同时得承认,它所拥有的器官好像根本就不是用来感知气味的。
如果砂泥蜂的行为只是一个孤立的事实,我也就不必在前面浪费笔墨大费周章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来谈谈灰毛虫吧。我们有必要更加详尽地了解这种毛虫。我有四五只灰毛虫,是我在砂泥蜂为我引导到的洞穴深处用刀子挖到的。我原打算用它们做牺牲品逐一替换猎物,以便仔细地看清砂泥蜂施行外科手术的全过程。但是,我的计划落了空,于是我把它们放进短颈大口瓶里,瓶底铺了一层土,再用生菜心覆盖起来。白日里,我的囚徒们一直躲藏在土里,只是到了晚上,它们才爬到土层上面来,一个个在生菜叶下啃噬着。到了8月,它们就全都躲在土里,各自忙着编织自己的茧了。那些茧表面很粗糙,呈椭圆形,大小如小鸽子蛋。8月底,蛾子孵出来了,我认出来,那是黄地老虎 。
可见,毛刺砂泥蜂是用黄地老虎的毛虫来喂养自己的幼虫,而且只在具有地下生活习性的类别中进行挑选。这些毛虫因为外表呈淡灰色,所以被通俗地称为灰毛虫。灰毛虫是农田作物和花园里的花草极怕的害虫。它们白天躲藏在地底下,夜晚爬到地面上,啃噬草本植物的根茎,无论是装饰性植物还是蔬菜瓜果,它们全都不放过。它们把花圃、菜地、农田糟蹋个够。如果发现一棵苗好端端地枯萎了,那你就轻轻地把它扯出来,你会发现它的根已经被咬断了。这帮贪婪、令人讨厌的灰毛虫夜晚从田间地头经过,用其大颚把秧苗毫不客气地咬断,所造成的破坏与白毛虫(也就是鳃角金龟)的幼虫不相上下。如果它在甜菜地里大量繁殖,那损失就更加不得了。而它的天敌正是砂泥蜂。砂泥蜂在自觉自愿地帮助我们消灭这祸害庄稼的可恶敌人。我把在春天积极寻找灰毛虫的砂泥蜂的事迹告诉了农民朋友,让他们知道这位农田卫士能够帮助我们发现灰毛虫的藏身之地,把它们消灭。园子里只要有一只砂泥蜂存在,那么,一畦生菜或一花坛的凤仙花就能逃脱被毁灭的危险。但是,我这种提醒并未引起农民的重视。他们并没有想过要消灭这种膜翅目昆虫,但是,他们也没有帮助它们大量繁殖,以便把灰毛虫消灭干净。他们只是任由这种可亲可爱的膜翅目昆虫自由地飞来飞去,从一条小径飞到另一条小径,任由它们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察看搜索,飞到东飞到西。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对昆虫无能为力。我们既无法在它们有害时把它们消灭干净,也不能在它们有益时对它们加以保护。人类能够挖凿运河把大陆切割成一块一块,把两个海洋连接起来,人类能够开凿隧道,把阿尔卑斯山打通,人类能够有办法计算出太阳的重量,但是人类无法阻止一只可恶的害虫在人类还未尝鲜时就把红红的樱桃啃噬掉,人类无法阻止这可憎可厌的家伙毁灭自己的葡萄园!提坦被俾格米人打败了。力大无穷者却显得如此软弱无力,真是不可思议!
但现在,我们在昆虫世界里有一个机智聪颖的帮手,那可憎可恶的灰毛虫难以抗御的天敌。我们能否想点法子帮助我们这个助手在田地里和园子里繁衍,大批地生长?看来是没什么法子可想的,因为让砂泥蜂大量繁殖的首要条件就是先大量繁殖灰毛虫,因为后者是砂泥蜂唯一的食物。而喂养砂泥蜂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它不像蜜蜂那样因群居生活而从不离开自己的窝巢,更不是爬在桑叶上的愚蠢的蚕和那笨拙的蛾子,拍拍翅膀,交配,产卵,然后死去。砂泥蜂迁徙无常,飞的速度快,有点我行我素,不受任何约束。
再说,那个首要的条件就让我们不敢存此幻想。我们想要繁殖帮我们寻找灰毛虫的砂泥蜂,就得任由灰毛虫大量繁殖,从而酿成巨大的灾害,我们也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为了益,求助于害。灰毛虫多了,砂泥蜂才能找到丰富的食物来喂养自己的幼虫,其家族才能兴旺;缺乏灰毛虫,砂泥蜂的后代必然会减少,直至绝种。昌盛与衰亡的循环往复,就是吞噬者与被吞噬者的比例平衡,这是一条永恒的自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