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王卫国何时产生文学创作冲动,并开始有自觉意识的文学创作?这个问题已经无法考证了。不过,中学时代就喜欢文学的王卫国,在“文革”造反运动中,用生动、犀利的大字报,在延川县出尽了风头。“武斗”结束,县革委会成立后,王卫国虽然以群众代表的身份担任了副主任,但他却陷入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甚至被打发回村当农民,现实世界与“造反有理”的青春快意形成极大的反差。就在强大的政治恣意捉弄他的时候,王卫国开始迷恋上文学这位美丽的缪斯女神了。
王卫国能走上中国文坛,与“老镢头”诗人曹谷溪不无关系。1968年秋,也就是延川县革委会成立后不久,诗人曹谷溪调离了派性斗争严重的贾家坪公社,到县革委会政工组的通讯组担任通讯干事。就在这时,王卫国和曹谷溪开始认识。王卫国见到曹谷溪后说:“我早知道你,没想到今天才第一次见你。”曹谷溪冷淡地说:“我也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还坐过你们的监狱呢。”王卫国听出曹谷溪话里有话,显出一脸尴尬,他解嘲地说:“那些龟孙子们瞎日鬼哩,我一满不知道。今后我要拜你为师,跟你学写作。”“不敢这么说,我担当不起,我也是瞎闹哩。”曹谷溪对这位小他八岁的小伙表现出自己的宽容,“咱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
还有一种说法是王卫国在1969年寒假时,主动拜访曹谷溪。1969年寒假,王卫国参加县上短期教师进修班,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在墙上写了一首短诗,这首诗虽没有打动别人,但却独独打动了他自己,一个念头闪出来,他要拜访曹谷溪。
就这样,延川“红四野”的“王军长”和“红总司”诗人曹谷溪,突然间化干戈为玉帛了。这让曾经尖锐对立的两派骨干分子根本无法理解。“红四野”派指责王卫国:“你堂堂的副主任,拜那个保守派曹‘屎人’为师,太有失身份了,连我们的脸都没处放。”而“红总司”派围攻曹谷溪:“王喂狗那一伙几乎把你揍死,你还要教他写作,这不是认敌为友?”
在县革委会刚刚成立、派性对立依然严重的当时,“红四野”与“红总司”派对王卫国与曹谷溪的交往持激烈的反对意见,这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在文学神奇的作用下,王卫国与曹谷溪这两个原先属于敌对阵营里的人,竟义无反顾地走到一起。从此,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他们分开。这种魅力既源于曹谷溪,也源于王卫国。
曹谷溪原名曹国玺,1941年生,陕西清涧县人。1956年夏,属于绥德专区管辖的延川县中学招收三个初中班,其中就有从绥德专区分配的六十五名学生。年仅十五岁的曹国玺报考清涧中学,却阴差阳错地被调剂到延川中学。从此,他与延川县结下了一生的情缘。曹国玺在延川中学初中学习期间,因喜欢美术,在初中毕业时就考上西安美术学院附中,但因家穷未能如愿。他再上延川中学,成为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在上高中期间,曹国玺的美术才华得到初步展示。他用红胶泥为鲁迅做浮雕,为革命伟人列宁、毛泽东做塑像,送到延川县展览馆展览;他还给学校图书馆做了一个两米多高的高尔基泥塑,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中学毕业后,曹国玺因家境困难未参加高考,被推荐到县医院当炊事员。这样,他成为延川县文化程度最高、做饭水平最低的炊事员,常为擀面发愁。这位不安于现状的年轻人,在每天的洗锅刷碗后,开始做起自己的文学梦。在贺家湾公社当炊事员时,他已经写出一部叫《脚印》的剧本和百首秧歌词,投给县委宣传部。这种初步的创作收获激起他的文学创作欲望,又写了一篇《一只手表》的通讯,居然被报纸刊登了。再后来,他又以“谷溪”的笔名尝试创作民歌体诗歌《老镢头》,更被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办的《延河》杂志发表,成为名噪一时的“老镢头”诗人。当然,他的工作条件也不断改善,到“文革”开始时,他已经是贾家坪公社的团委书记了。
“文革”风暴刮到延川后,“造反派”在全县找不到“三家村”,但发现了这位曾去京城参加过“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曹谷溪,他听过彭真、周扬的报告。他受过彭真、周扬的流毒影响,他不是彭真、周扬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虫”,又是什么呢?这样,曹谷溪这样的“黑诗人”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冲击他的就是“红四野”造反派,王卫国是“红四野”的“军长”。
1967年,延川县的“文革”造反运动不断升级。“红四野”的营地在延川县城,他们把正任贾家坪公社团委书记的曹谷溪抓到延川县监狱,进行严刑拷打。曹谷溪在政治观点上属于“红总司”派,还不认识王卫国,只知道他是被“红总司”骂作“王喂狗”的延川中学初三毕业生。
“红四野”抓曹谷溪的原因很简单。曹谷溪在“文革”“武斗”期间,表态支持与米脂101造反派同一派别的“红总司”。北京发出最新指示,把米脂的101造反派树成“文革”的一面红旗。身在“庐山”之中的诗人,为了紧跟形势,表示愿意与“红总司”风雨同舟……曹谷溪的声明刚发表,“红总司”就打死了“红四野”的中坚力量、县交通局的局长。“红四野”一时抓不到杀人凶手,就抓来这个骂他们是“保守派”的“屎人”(诗人)抵罪。他们要把这个写过黑诗、黑戏,开过黑会,见过黑帮头子的“屎人”枪毙了,创造“红四野”的革命壮举。
“黑诗人”曹谷溪在“红四野”的监狱关了一段日子后,他才知道抓他的人就是王卫国。看守曹谷溪的造反派讲:“抓你是因为你是个名人,你那个嘴能顶十挺机关枪,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一下子就把群众都拉过去了,对我们的影响不好;主张放你,是想让你改变观点,加入我们的造反派组织。”
“王军长”还没有来得及释放曹“屎人”,“红总司”就攻进延川县城。这样,曹谷溪在县监狱中被自己人救出……
延川县“三结合”的县革委会成立后,以当时的名望和身份,曹谷溪完全有资格在贾家坪公社革委会当一名副主任,但在征求意见时,他坚决拒绝了。他想到周总理多次说过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他想到自己身陷牢狱时所亲历的一切,觉得革命同志不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在一个国家、一种社会制度里“搅稠稀” 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纠结?不管怎样,他包容的性格使他告别了派性纠葛,重新回到热爱文学的正常轨道。
1999年元月,曹谷溪在接受日本路遥研究专家安本实先生采访时,讲到他当时在延川县通讯组的情况:“1969年我被调到延川县革命委员会政工组通讯组工作。刚开始当干事,后来成为组长。当时,通讯组的正式成员是我和林达、石焕南三人。通讯组的主要任务是向报纸和广播站提供新闻稿件,但我热衷于文学创作,创作活动也成为通讯组的业务。后来,张兴祥、路遥、陶正这些人来到了通讯组。他们在那儿被培养成为民工创作人员。”
1991年,路遥给谷溪诗集《我的陕北》作序时,这样写道:“我和谷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这幕社会戏剧中,我们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立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
这时的王卫国,已狂热地喜爱上诗歌创作。他在延川县文化馆创办的不定期油印期刊《革命文化》上发表小诗《我老汉走着就想跑》。曹谷溪在这首“顺口溜式”的小诗中看到王卫国的灵气,他决定帮助这位正经受政治审查痛苦的小伙子。
1970年夏,已是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副组长的曹谷溪,说服了城关公社领导,用了路线教育积极分子的名额,把王卫国抽到通讯组进行培训,名为培养通讯骨干。可一连干了两期,实在没办法留人了,曹谷溪又与县文教局白军民联系,让王卫国以代理教师的身份,进入文教局成立的“延川县业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搞编剧。
为培养王卫国,曹谷溪几乎每次下乡采访,都想法带上他,让他开阔视野。1970年盛夏的一天,曹谷溪带王卫国到新胜古大队采访,曹谷溪背个海鸥照相机,王卫国背个黄挎包,两人骑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发了。在那次富有浪漫与神奇色彩的采访活动中,王卫国跟曹谷溪学习采访,学习照相,也学习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俩站在黄河畔的石崖上,背倚苍茫而高峻的黄河峰峦,俯视着秦晋大峡谷中滔滔不息的黄河水,顿时有了一种诗意,有了对未来的自信和向往。他俩在这里自动拍摄了一张二人在黄河畔大笑的合影照。这张合影照,是路遥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因为它定格了永恒的青春、理想与友谊。1992年9月,路遥因肝硬化腹水,由延安地区人民医院转院到西京医院。转院前,他要曹谷溪把这张照片放大一张给他。曹谷溪把这张照片冲洗放大好后,专门送到路遥病房。它伴随着路遥走完了四十二年有限生命中的最后七十二天!
王卫国去新胜古大队采访活动的收获是,他在《革命文化》上发表的《我老汉走着就想跑》,被曹谷溪推荐发表在新胜古大队的黑板报上。后来,这首诗歌又被曹谷溪推荐到1971年8月13日的《延安通讯》上发表。这也是王卫国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刘凤梅回忆说:“1970年3月,我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延川。一天,路遥给我来了一封信,他说:‘我的一首诗在《延安报》(即当时的《延安通讯》——笔者注)上发表了,你可以看看,这首诗虽然写的不怎么样,但它是在它的母亲如此的境遇中问世的,也许还是值得欣慰的。’这是路遥走向文学之路跨出的第一步。”
王卫国当时不光跟着曹谷溪到处采访,更在曹谷溪那里借书苦读。曹谷溪的私人藏书很多,有普希金、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等一大批俄苏著名作家的著作,有歌德的《浮士德》、惠特曼的《草叶集》、泰戈尔的《飞鸟集》,还有裴多菲的诗选集……王卫国找到这个“藏宝洞”后,每次都到谷溪宿办合一的窑洞里,借几本名著苦读。但王卫国又是个粗心之人,经常弄丢书本。书在哪里看完,这本书就放到哪里去了,离开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曹谷溪也经常苦口婆心地说他丢书的毛病,可他却是屡训屡犯……
当然,真心帮助王卫国的不止曹谷溪一人。1970年,延川县革委会党校组织人参观榆林地区学大寨先进县吴堡县,党校校长白光明与老师黄殿武,借口王卫国能做记录,就带上他到吴堡参观。王卫国在吴堡县黄河铁桥上步行,联想到“车过南京桥”;在榆林城边钻进沙柳丛,产生《塞上柳》的灵感。于是,他在榆林招待所里一气呵成,创作了诗歌《车过南京桥》和《塞上柳》。
王卫国的这两首诗,首先在延川县文化馆油印期刊《革命文化》上发表。当时,发表文章时要对作者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王卫国正在交代问题期间,为了避嫌,馆长建议他用个笔名。王卫国想了一阵,决定用“缨依红”的笔名。王卫国与北京知青林虹正在热恋中,取名“红”字,有表达爱情之意。
但是,这两首诗最终不是以“缨依红”的笔名发表,而是以“路遥”笔名发表的。当时,从西北大学中文系分配到延川县永坪中学任教的诗人闻频,由于文艺创作成绩突出,被县里抽到“县业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搞创作。一天早饭后,他到县文化馆闲串,县文化馆文学干事吴月光正编《延川文化》,对闻频说:“这里有一篇稿子,你看看写的怎样?”闻频接过稿子,是《车过南京桥》的诗歌,署名“缨依红”。他被作者的才情打动了,连声夸赞写得好。吴月光见闻频很满意,便说:“作者就在外边,你见不见?”闻频自然想认识一下作者。他和吴月光走到院子里,见到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男青年。闻频指着书稿上的署名问:“这是你的笔名吗?”男青年没说话。闻频说:“笔名,一般要求独特,好念,好记……你另想个别的名字怎样?”男青年说:“好。”他接过诗稿,略加思索后断然写下“路遥”二字。闻频说:“好!这个名字好!路遥知马力。”王卫国的“路遥”笔名就这样诞生了。署名“路遥”的《车过南京桥》在《革命文化》上刊出不久,陕西省群众艺术馆主办的《群众艺术》杂志也选载了这首诗。
闻频是位多才多艺之人,也是延川县当时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的科班学生。他的话对于一位初涉文坛的毛头小伙来说,可谓字字千钧。新时期后,闻频当过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杂志的副主编,成为全国知名的抒情诗人。
《车过南京桥》也好,《塞上柳》也罢,这些诗歌还很稚嫩,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但这毕竟是第一次以“路遥”的笔名公开亮相。这位在政治失意后钟情于缪斯的小伙子,决心手握柔弱的文学之笔,向这个爱恨交加的世界发起文学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