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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一天早晨,他去上诉讼法课时,似乎觉得圣雅各街比平时热闹。大学生们匆匆走出咖啡馆,或者隔着一幢幢房子打开的窗户互相呼唤。店铺老板站在人行道上,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家家紧闭着百叶窗。他走到苏弗洛街,看到先贤祠周围聚了一大群人。

一群群年轻人,少则五人,多则十二人,互相挽着胳臂溜达,并且向停在四处的更大的人群靠拢。广场尽里一些穿工装的人正靠着栅栏高谈阔论。三角帽压住耳朵的警察们,倒背着手顺墙游来荡去,大皮靴踩在石板地上咯咯作响。每个人都露出莫测高深、十分惊讶的神色。显然,大家正等待着什么;人人嘴边都挂着一个问号。

弗雷德里克身边有位金黄色头发的青年,模样可爱,蓄着两撇小胡子和一把山羊胡,活像路易十三时代的一位雅士。弗雷德里克向他打听混乱的原因。

“我一无所知,”他应道,“他们也一样!如今,这是他们的时尚!多么滑稽可笑!”

接着他纵声大笑。

六个月以来,由于在国民自卫军内征集签名的改革请愿运动 ,加上于曼 的人口普查,以及其他一些事件,巴黎人经常莫名其妙地聚集街头。这种现象一再发生,连报纸也不再提了。

“这既不优美,又无色彩,”弗雷德里克身边的那个人继续说,“我认为,先生,我们一代不如一代!在路易十一 ,甚至邦雅曼·贡斯当 的好时代,学潮可比现在多。我觉得他们温顺如绵羊,傻得像黄瓜,只配开杂货铺。天啊!这就是所谓的青年学生!”

他把两臂朝外一伸,活像《罗贝尔·马凯》剧中的弗雷德里克·勒迈特

“青年学生们,我祝福你们!”

随后,他冲一个正在一家酒馆的墙角翻牡蛎壳的捡破烂者嚷道:

“喂,你,你也是青年学生吗?”

那老头抬起一张丑陋的脸,一把灰胡子中间露出一个红鼻头,一双眼睛因酗酒显得呆滞无神。

“不!我倒觉得你是 各个人群中都有的那班一脸凶相、大把撒金子的人 ……噢!撒吧,我的族长,撒吧!用阿尔比翁 的财宝腐蚀我吧! 你是英国人吗? 我不拒绝阿尔塔薛西斯 的礼品!咱们谈谈关税联盟 吧。”

弗雷德里克觉得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马蒂侬,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瞧啊,又闹事了!”他长叹一声,说道。

他担心受到牵连,唉声叹气;那些穿工装的人尤其使他不安,他们好像是秘密会社的会员。

“难道真有秘密会社?”那个留胡子的年轻人说,“这是政府用来吓唬资产者的老掉牙的谎话!”

马蒂侬担心被警察听见,劝他小点声。

“您呀,您还相信警察?说实在的,先生,您怎么知道我本人不是密探呢?”

他紧盯着马蒂侬,马蒂侬心慌意乱,一开始没听出这是句玩笑话。人群推着他们走,三个人不得不走上一个小台阶。上台阶后再穿过一条走廊,就是新的阶梯教室。

不久,人群自行闪开一条路;许多人摘下帽子,向大名鼎鼎的萨缪埃尔·隆德洛教授致敬。教授穿着宽大的礼服,戴着银边眼镜的头高高昂起,因哮喘病急促地喘着气,迈着安闲的步伐前来上课。这个人是十九世纪司法界的名人之一,是扎沙里埃们,鲁道尔夫 们的劲敌。他新近当上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但这个头衔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举止。大家知道他穷,对他十分尊敬。

这时,广场深处有几个人喊道:

“打倒基佐!”

“打倒普里查德 !”

“打倒卖身投靠者!”

“打倒路易-菲力浦 !”

人群左推右挤,拥向关闭的院门,挡住了教授的去路。他在台阶前停下了。不久,他登上只有三级的台阶,开口讲话了。但嘈杂声盖住了他的声音。刚才大家还喜欢他,现在却恨他了,因为他是当局的代表。每次他试图提高嗓门,叫喊声便又响起来。他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要学生们跟他走。回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叫骂。他鄙夷地耸耸肩,一头钻进了走廊。马蒂侬利用他站的位置,也跟着溜了。

“胆小鬼!”弗雷德里克说。

“他很谨慎!”另一位应道。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教授的退避变成众人的胜利。在每个窗口,都有好奇的人在张望。有些人唱起《马赛曲》,另一些人提议去贝朗瑞 家。

“去拉斐特 家!”

“去夏多布里昂 家!”

“去伏尔泰 家!”蓄金黄色胡子的年轻人吼道。

警察们努力来回走动,并尽量和和气气地说:

“走吧,先生们,走吧,离开这儿!”

有个人喊道:

“打倒屠夫!”

这是九月份骚乱以来惯用的骂人话。大家重复着这句话,有的讥笑公共秩序的捍卫者,有的向他们发出嘘声。他们的脸色变得刷白,其中有个按捺不住,见一个小个子青年凑过来当面耻笑他,便猛力一推,那青年摔了个四仰八叉,倒在五步之外的一家酒馆前。大家四下散开了,但警察本人几乎立即被一个赫拉克勒斯 似的人物击倒,滚到地上。此人的头发像一堆乱麻,从一顶漆布鸭舌帽下露了出来。

他在圣雅各街的拐角已待了几分钟。他迅速放下手上捧着的一个大纸板盒,朝警察猛扑过去,把他扳倒压在自己身下,抡起拳头狠狠捶打他的脸。其他警察跑了过来。可怕的小伙子力大无比,至少四个警察合起来才把他制服。两个揪着他的衣领使劲摇他,另外两个拉住他的胳臂,第五个用膝盖狠撞他的腰部。他们都骂他强盗,凶手,暴徒。他袒露着胸膛,衣服被撕成碎片。他申辩自己无罪;他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人家打一个孩子而无动于衷。

“我叫杜萨迪埃,在克莱里街瓦兰萨兄弟的花边和新潮服饰用品商店工作。我的纸板盒呢?我要我的纸板盒!”

他一再重复着:

“杜萨迪埃!……克莱里街。我的纸板盒!”

不过他平静下来了,泰然自若地任人带到笛卡尔街的哨所。一大群人跟在他后面。弗雷德里克和留小胡子的青年紧跟在人群后面,心中充满对这名店员的钦佩和对当局使用暴力的愤慨。

越往前走,跟随的人越少。

警察们不时恶狠狠地转过头来;大吵大闹的人再也无事可干,看热闹的人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于是人群渐渐散了。一些过路人打量着杜萨迪埃,高声地议论他,侮辱他。一个站在家门口的老太太甚至嚷嚷他偷过一块面包。这种不公正的行为更激怒了两个朋友。终于,哨所到了,跟来的人只剩下二十来个。一看见士兵,他们各自散开了。

弗雷德里克和他的同伴,大胆要求释放刚被投进监狱的那个人。哨兵威胁他们,如果再坚持,也叫他们坐班房。他们求见哨所长官,并报了姓名和法科学生的身份,一口咬定被拘禁的人是他们的同学。

他们被带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靠着熏黑了的灰泥墙摆着四条长凳。尽里的一个小窗户打开了,露出了杜萨迪埃壮实的胸膛。蓬乱的头发,坦诚的小眼睛,方形的鼻头,依稀让人想到一只良犬的嘴脸。

“你认不出我们了?”于索奈问道。

这是那位留小胡子的年轻人的名字。

“可是……”杜萨迪埃结结巴巴地说。

“别装傻了,”另一位接着说,“大家知道你和我们一样,是读法科的学生。”

不管他们怎样挤眉弄眼,杜萨迪埃也猜不透他们的用意。他好像在凝神思索,随后突然说:

“我的纸盒找到了吗?”

弗雷德里克两眼望天,大为泄气。于索奈回答道:

“啊!里面放了课堂笔记的纸板盒?找到了,找到了!放心吧!”

他们更起劲地演哑剧,杜萨迪埃终于明白他们是来帮助他的。于是他不再开口,生怕连累他们。再说,见自己被抬到大学生的社会地位,和这些双手如此白净的年轻人一模一样,他有点自惭形秽。

“你要给谁捎句话吗?”弗雷德里克问道。

“不,谢谢,没什么人可捎的。”

“你的家人呢?”

他垂下头,没有回答;可怜的小伙子是私生子。两个朋友对他的沉默感到吃惊。

“你有烟抽吗?”弗雷德里克又问道。

他摸了摸身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烟斗的碎片。这原是一只漂亮的海泡石烟斗,有根乌木管,一个银盖子和一个琥珀烟嘴。

三年来,他费工费时,把它制成一件杰作。他小心地始终把烟锅装在岩羚羊皮套里,尽量慢慢地抽,从不把烟斗放在大理石上,每晚总把它挂在床头,如今,他用指甲流血的手握着烟斗的碎片晃动着,他下巴贴着胸膛,眼珠一动不动,张大嘴巴,用难以形容的忧郁目光,凝视着他的心爱之物的残片。

“我们给他一些雪茄烟怎么样?”于索奈低声说,同时做出取烟的动作。

弗雷德里克早把一只装得满满的烟盒放在小窗口的边沿上。

“收下吧,再见,振作起来!”

杜萨迪埃扑向两只伸过来的手,发狂似的紧紧握住,抽抽噎噎地说:

“怎么?……是给我的!……是给我的!……”

两位朋友避开他的感激,走了出来,一起到卢森堡公园前的塔布雷咖啡馆用午餐。

于索奈一边切牛排,一边告诉同伴他在几家时装报社工作,并为 工艺社 制作广告。

“是在雅克·阿尔努那儿?”弗雷德里克问道。

“您认识他?”

“对!不!……我是说。我见过他,遇到过他。”

他漫不经心地问于索奈是否偶尔见到他的妻子。

“有时见到。”艺术家回答。

弗雷德里克不敢再问下去;这个人一下子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不可估量的位置。他付了饭钱,另一位丝毫没有争着付钱的意思。

他们彼此间产生了好感,互留了地址。于索奈亲切地邀弗雷德里克陪他一直走到弗勒吕街。

他们来到花园中央时,阿尔努的这位职员屏住气,做出一副鬼脸,学起鸡叫来,周围的公鸡全应声喔喔喔地叫了好一阵。

“这是一个暗号。”于索奈说。

他们在包比诺剧院附近的一幢房前停下。有条小径通向房子。阁楼的天窗窗口,在旱金莲和香豌豆之间,出现了一位年轻女子,她没戴帽子,穿着胸衣,双臂支在檐槽边上。

“你好,我的天使,你好,小乖乖。”于索奈边说边给她送去几个飞吻。

他一脚踹开栅栏门,随即不见了。

弗雷德里克等了他一个星期。他不敢去他家,免得显出急于要别人回请他吃午饭的样子。弗雷德里克找遍了拉丁区,有天晚上终于遇到了于索奈,把他带到拿破仑滨河路自己的房间。

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于索奈渴望在剧坛获得名利,与别人合写了几出歌舞剧,但未被采用。他有成堆的计划,还谱写歌曲。他唱了几段。随后,他发现书架上有一册雨果的书 和一册拉马丁的书 ,便对浪漫派狠狠挖苦了一番。这些诗人既缺乏良知,品行又不端正,更有甚者,他们不是法国人!于索奈吹嘘自己精通法语,给最优美的句子挑刺儿,那份疾言厉色的恼恨,那种学院式的趣味,正是那班爱闹着玩的人谈论严肃艺术时才有的。

弗雷德里克的偏好受到他的伤害,真想同他一刀两断。何不立即大胆地把维系着他幸福的那句话讲出来呢?他问这个青年文人能否把他引荐给阿尔努夫妇。

这事不难办,他们约好次日就去。

于索奈没有赴约,以后又三次失约。一个星期六,四点钟光景,他来了。可是,他利用有车之便,先在法兰西剧院停下买了一张包厢票,然后又吩咐把马车赶到一家裁缝店,一家女服铺;他还在好几个人家的门房里写了些便笺。最后他们总算到达蒙马特尔大街。弗雷德里克穿过店铺,登上楼梯。阿尔努从写字台前的镜子里认出了他,一边继续写字,一边从肩膀上方朝他伸出一只手。

屋里站着五六个人,把狭窄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只有一扇朝院子开的窗户;尽里的凹室内,放着一张棕色呢绒花缎面的长沙发,两边挂着同样料子的帘子,堆满废纸的壁炉上,有一尊青铜维纳斯像,两个插满粉红色蜡烛的枝形大烛台,并列置于铜像的两侧。右边一个文件架旁边,有个戴帽子的人坐在扶手椅里看报。墙上挂满了铜版画、油画、当代大师的珍贵版画或草图,上面的题词表达了对雅克·阿尔努的最诚挚的情谊。

“身体一向不错吧?”他转过头来,向弗雷德里克问道。

不等弗雷德里克回答,他又低声问于索奈:

“您的朋友怎么称呼?”

随后高声说:

“文件架上的盒子里有雪茄,请自己拿好了。”

工艺社 位于巴黎市中心,是个方便的约会地点,竞争对手随便来往的中立地带。这一天到 工艺社 来的有专画国王肖像的昂泰诺尔·布雷夫,用自己的画使民众开始了解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儒勒·比里厄,漫画家松巴兹,雕刻家乌尔达,以及其他一些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符合大学生的先入之见。他们举止平凡,谈吐随便。神秘主义者洛瓦里亚斯讲了一个猥亵的故事;发明东方风景画的大名鼎鼎的迪特梅,西装背心里面穿着一件女式短毛线衫,而且是乘公共马车回家的。

他们先谈起一个原先当过模特的女人,名叫阿波洛妮,比里厄说他在蒙马特尔大街的一辆四驾马车里认出了她。于索奈列举了一大串供养她的人,来解释这种变化。

“这家伙多熟悉巴黎的妓女!”阿尔努说。

“先生,比起您来,我甘拜下风。”艺术家反唇相讥,同时行一个军礼,模仿掷弹手把自己的水壶献给拿破仑的动作。

随后大家讨论了照阿波洛妮的头部画的几幅画。不在场的同行受到了批评,他们的作品要价高得令人吃惊;大家都抱怨自己钱赚得不够。这时走进来一个中等个儿的男子,衣服只扣了一颗纽扣,双目炯炯有神,样子有点癫狂。

“瞧你们这群资产者!”他说,“这有啥了不起,天哪!那些创造杰作的老辈人,才不把百万钱财放在心上!柯勒乔 ,牟利罗 ……”

“再加上佩勒兰。”松巴兹说。

来人并不介意别人的揶揄,继续慷慨陈词,阿尔努不得不两次对他说:

“我太太有事找您,星期四,可别忘了。”

这句话又把弗雷德里克的心思引到阿尔努夫人身上。

要到她屋里去,大概得穿过沙发旁边的盥洗室吧?阿尔努刚刚打开盥洗室的门,取了一条手帕;弗雷德里克瞥见尽里有个盥洗盒。这时从壁炉边传来一阵咕哝声,原来是坐在扶手椅上读报的那个人发出来的。此人身高五尺九寸,眼皮有点下垂,头发银灰,神气威严。他名叫雷冉巴尔。

“有什么消息,公民?”阿尔努问道。

“政府又干了一件混账事!”

他指的是一名小学教师被革职的事。佩勒兰继续比较米开朗琪罗 和莎士比亚 。迪特梅走了,阿尔努追上去,往他手里塞了两张钞票。于是,于索奈以为良机已到:

“亲爱的老板,您能不能给我预支点钱?”

但是阿尔努已经坐了下来,正在训斥一个戴蓝眼镜、外表龌龊的老头:

“啊!您干得真漂亮,伊萨克老爹!三件作品全掉了价,全毁了!人人都嘲笑我!现在谁都知道这些画了,您叫我拿它们怎么办?我得把它们送到加利福尼亚去!……滚开!给我住口!”

伊萨克这老头的专长,是在这些画的下端仿造古代大师的署名。阿尔努拒绝付钱给他,粗暴地把他打发走了。接着,他换了一副面孔,向一位佩戴勋章、系白领带、蓄着连鬓胡子、装作一本正经的先生打招呼。

阿尔努臂肘支在窗户的长插销上,一脸媚态,和这位先生谈了很久。最后,他提高嗓门说:

“哎!雇几名掮客,这事对我不难,伯爵先生!”

绅士无可奈何,阿尔努付给他二十五个路易。等他一出门,便说:

“这班大老爷,烦死人了!”

“全是浑蛋!”雷冉巴尔咕哝着说。

天越来越晚,阿尔努手头的事也越来越多:给商品归类,拆阅信件,在店里咚咚的锤声中记账,到外面去监督装箱,然后再回来干活。他一边用蘸水笔在纸上疾书,一边回答别人的玩笑话。晚上他要到他的律师家去吃饭,次日动身去比利时。

其他人聊着当前的事:谢吕比尼 的肖像,美术学院的半球形礼堂,下届展览会,等等。佩勒兰大骂法兰西研究院。闲话和争论互相交错。房间天花板很低,人挤得转不开身。粉红色蜡烛的烛光,在缭绕的雪茄烟烟雾中,好似穿过轻雾的阳光。

靠沙发的那扇门开了,进来一个细高挑儿的女人。她动作粗鲁,手表上的全部小饰物,在黑塔夫绸的连衫裙上丁零作响。

这是夏天在王宫剧院瞥见的那个女人。有几个人喊着她的名字,与她握手。于索奈总算要到了五十法郎。挂钟敲了七下,大家都告辞了。

阿尔努叫佩勒兰留下,并带瓦特纳兹小姐进了盥洗室。

弗雷德里克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他们在耳语。可是,那女人提高了嗓门:

“事情办妥已经半年了,可我一直在等!”

一阵长久的沉默。瓦特纳兹小姐出来了。阿尔努又向她许诺了什么。

“噢!噢!以后再说吧!”

“再会,幸福的人儿!”她边走边说。

阿尔努急忙回到盥洗室,挤了一点油膏抹在胡子上,往上提了提裤子的背带,以便勒紧裤脚管的带子,然后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要两块门头饰板,每块二百五十法郎,布歇 风格的,同意不同意?”

“同意。”艺术家红着脸答道。

“好!别忘记我太太的事!”

弗雷德里克陪着佩勒兰一直走到普瓦索尼埃城关边上,问他允许不允许有时去看看他。这个恩典被亲切地赐给了弗雷德里克。

佩勒兰为了发现真正的美的理论,阅读所有的美学著作。他坚信,一旦发现了这个理论,他就能创造出杰作。

他周围放满了一切可以想见的辅助物:素描、石膏像、模型、版画;他寻觅,他苦恼,抱怨时间不够,神经紧张,画室不佳。他上街去寻找灵感,一旦捕捉到灵感,就激动得浑身发抖。随后,他扔下自己的作品,幻想另一件应该更美的作品。对名望的觊觎折磨着他,无休止的讨论耗费了他的光阴。他相信许许多多的无聊玩意儿,相信体系、评论、规章制度或艺术改革的重要性。就这样,到了五十岁,他还只画出一些草图。他傲气十足,绝不会泄气,但他终日怒气冲冲,总处于演员那种既做作又自然的亢奋状态。

走进他家,可以看到两幅巨大的油画。底色上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在白画布上留下褐色、红色和蓝色的斑点。上面用粉笔画的线条纵横交错,好似一张补过二十次的渔网的网眼。要看出画的是什么,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佩勒兰用大拇指指着空白的部分,解说这两幅画的主题。一幅是《纳布哥多诺索 的疯狂》,另一幅是《尼禄 焚烧罗马城》。弗雷德里克很欣赏这两幅画。

他还欣赏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像,丛生的树木在风暴中扭弯了树干的风景画,特别是那些临摹卡洛、伦勃朗或戈雅 的钢笔随想画,尽管他并没有看过原作。佩勒兰不再看重这些青年时代的画作;现在他崇尚宏伟的风格。关于菲迪亚斯和温克尔曼的理论 ,他讲起来头头是道,他周围的东西更增强了他话语的力量:跪凳上的一个骷髅,几把土耳其弯刀,一件袈裟。弗雷德里克把袈裟披在身上。

有时他到得早,发现佩勒兰还在床上,这是一张摇摇晃晃的帆布床,用一小块帏幔遮住。佩勒兰经常去看戏,睡得很迟。服侍他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他在廉价小饭馆吃晚饭,而且孤身一人,没有情妇。他的知识来源很杂,因此他发表的悖论很有趣。他对平庸之辈和资产者深恶痛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但他的冷嘲热讽犹如壮美的抒情诗。他对大师奉若神明,以致几乎把自己也抬高到和他们一样的地位。

但他为什么从不提起阿尔努夫人呢?至于她丈夫,佩勒兰有时称他是个好小伙子,有时又骂他是江湖骗子。弗雷德里克等着听佩勒兰讲出隐情。

有一天,弗雷德里克翻阅佩勒兰的一个画夹,发现一个吉卜赛女人的画像与瓦特纳兹小姐颇为相似。他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想知道她的身份。

佩勒兰听说她原先在外省当小学教师,现在一边上点课,一边给小报撰稿。

弗雷德里克认为,从她对阿尔努的举止看,可以猜测她是他的情妇。

“啊!得了!情妇他有的是!”

这时,年轻人为自己的一个卑鄙想法羞红了脸。他掉过头去,壮起胆子说:

“他妻子一定以牙还牙吧?”

“才不是呢!她可是正派人!”

弗雷德里克感到内疚,从此到画报社去得更勤了。

他觉得,店铺上端大理石牌上组成阿尔努这个姓名的几个大写字母十分特别,寓意深长,如同圣书的字体。宽宽的人行道是下坡道,走起来不费力;门几乎自动开敞,门把手摸着很光滑,握在手里像人的手一样柔和,有灵性。不知不觉地,弗雷德里克变得和雷冉巴尔一样守时。

每天,雷冉巴尔在壁炉边他的安乐椅上坐下,抢过《国民报》来就再也不放手,忽而感叹,忽而耸肩,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卷成猪血肠形的手帕,塞在绿礼服胸前的两颗纽扣之间,他不时用手帕擦擦额头。他穿一条烫出褶儿的长裤,足蹬一双短筒靴,戴一条长领带;那顶卷边帽,老远就能让人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早上八点,他走下蒙马特尔高地,到胜利圣母院街喝白葡萄酒。午餐后,打上几局台球,一直消磨到下午三点。随后去全景小巷饮茴香酒。在阿尔努的店里坐上一阵后,他走进博德莱小咖啡馆喝苦艾酒,随后,他不回家与老婆欢聚,常常宁愿在加庸广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独自一人用晚餐,要人给他做“几样家常菜,一些天然食品”。最后,他转到另一家台球室,一直待到半夜,凌晨一点,直至灯灭窗关,店主精疲力竭,恳求他离开为止。

公民雷冉巴尔之所以被吸引到这些地方来,不是因为他嗜酒贪杯,而是因为他有在这些地方谈论政治的老习惯。如今上了年纪,他谈兴大减,变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看着他一脸的严肃,人家还以为他脑子里在反复思索世界大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自称主持一家事务所,可是包括他的朋友在内,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阿尔努好像对他无比敬重,有一天对弗雷德里克说:

“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另一次,雷冉巴尔把布列塔尼高岭土矿的证券摊在阿尔努的斜面桌上;阿尔努相信他有经验,把买证券的事托给他办。

弗雷德里克对雷冉巴尔更显得彬彬有礼,甚至不时请他喝茴香酒。尽管弗雷德里克认为他很蠢,但仍然陪伴他个把钟头;不为别的,只为他是雅克·阿尔努的朋友。

这位画商是进步人士,当代的一些大师初出茅庐时得到过他的提携。他一方面保持艺术家的风度,另一方面想方设法牟取厚利。他追求艺术的解放,追求廉价的高尚。巴黎的奢侈品工艺全受到他的影响,这种影响成全了小事,却坏了大事,他热衷于迎合舆论,把有才干的艺术家引入歧途,腐蚀强者,搞垮弱者,替庸才扬名。他利用自己的关系和画报,把他们握在掌心里。拙劣的画匠渴望自己的作品能陈列在他的橱窗里,挂毯商到他店里购买室内装饰的样本。弗雷德里克把他视为百万富翁、艺术爱好者和活动家。不过有许多事情令他吃惊,因为阿尔努先生做生意诡计多端。

他从德国或意大利内地,收购一幅用一千五百法郎从巴黎买进的油画,却出示一张四千法郎的发票,然后做个人情,以三千五百法郎转卖出去。他对画家使的一个惯伎,是借口要把他们的作品制成版画出版,要求打个折扣做酬金;他总按原价将画售出,却从来见不到版画的影子。有些人抱怨受了剥削,他拍拍肚子,算是回答。不过他为人豪爽,大方地请人抽雪茄烟,用“你”称呼陌生人,对作品和作者满腔热情。为了促销,他顽强地不计得失地四处奔走、八方致函、大登广告。他自以为非常老实,出于一吐为快的需要,天真地把那些不正当行为全讲出来。

有一次,一位同行大摆筵席,庆贺自家的画报发刊。为了气气他,阿尔努在宴会开始前不久,求弗雷德里克当着自己的面写了好些取消邀请的短笺。

“这不伤面子,懂吗?”

年轻人没敢拒绝帮这个忙。

次日,弗雷德里克和于索奈踏进阿尔努的办公室时,看见一条连衫裙的下摆一闪,消失在门后(朝楼梯的门)。

“真抱歉!”于索奈说,“早知道这里有女士……”

“噢!这位女士是我妻子,”阿尔努接口道,“她路过这里,顺便上来看看我。”

“怎么?”弗雷德里克说。

“是啊!她走了,回家去了。”

周围事物的魅力突然间消失了。原先他模模糊糊感到这里弥漫着的某种东西,这时已烟消云散,或不如说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惊诧不已,像被人出卖了一样痛苦。

阿尔努面带微笑翻着抽屉。是不是在讥笑他?伙计往桌上放了一捆潮湿的纸。

“啊!广告!”商人嚷起来,“今晚我怕是饭也吃不上了!”

雷冉巴尔拿起了帽子。

“怎么,您要走?”

“七点了!”雷冉巴尔说。

弗雷德里克跟着他走了。

走到蒙马特尔街的拐角,他转过身来,望了望二楼的几扇窗户。想起曾经怀着何等深情,多少次凝视这些窗户,他不禁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笑。她究竟住在哪儿?现在如何才能遇见她?他的欲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但孤寂再次展现在欲望周围。

“您要吗?”雷冉巴尔问道。

“要谁?”

“茴香酒!”

弗雷德里克脑子里转着挥之不去的念头,被带到博德莱小咖啡馆。正当他的同伴胳臂肘支在桌上端详长颈大肚酒瓶时,他却东张张,西望望。突然他瞥见人行道上闪过佩勒兰的侧影,便赶快敲了敲玻璃窗。画家还没坐下,雷冉巴尔就问他,为什么在 工艺社 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宁死也不去了!他是个蛮子、市侩、浑蛋、无耻之徒!”

这顿臭骂替弗雷德里克出了气。但他心里不大痛快,因为他觉得阿尔努夫人也连带挨了骂。

“他怎么得罪您了?”雷冉巴尔问道。

佩勒兰跺着脚,用力喘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他专干一些黑活儿,比方用铅笔临摹或模仿大师的肖像画,去骗那些不在行的业余爱好者。他觉得干这种活儿丢脸,一般情况下宁可不说。但对“阿尔努的卑劣手段”,他实在气愤不过,终于讲了实情,出了口闷气。

原来阿尔努向佩勒兰订购了两幅画——弗雷德里克当时恰好在场,佩勒兰把画送来了,画商竟敢提出批评!他对布局、色彩和构图,尤其对构图横加指责,出什么价都不要。佩勒兰有一张期票正好到期,只得把两幅画出让给犹太人伊萨克。半个月后,阿尔努本人把画卖给了一个西班牙人,索价两千法郎。

“一个铜板都不少!多么卑鄙无耻!当然,这种事他干得可多了!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被押上重罪法庭!”

“您言过其实了!”弗雷德里克怯生生地说。

“什么?好啊!我言过其实!”艺术家大叫大嚷,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这样激烈的举动反倒使年轻人完全镇定下来。无疑,阿尔努可以做得客气些;可是,如果他觉得这些画……

“画得不好!您就明说吧!您见过这两幅画吗?您懂行吗?您知道,小老弟,我呀,我容不下这个,这些业余爱好者!”

“唉!这关我什么事!”弗雷德里克说道。

“您替他说话究竟有什么好处?”佩勒兰冷冷地接口道。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因为他是我朋友。”

“替我拥抱他吧!晚安!”

画家怒气冲冲地出去了,自然没提付账的事。

弗雷德里克为阿尔努辩护时十分自信。在激烈的争辩中,他对这个受朋友诽谤,如今被人抛弃而独自工作的聪明善良的人,突然产生了好感。他抗拒不了立即见到他的古怪需要。十分钟后,他推开店铺的门。

阿尔努正和他的伙计为一个画展设计巨幅广告。

“咦,您怎么又回来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却使弗雷德里克感到为难。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便问有没有人碰巧拾到了他的小笔记本,一个很小的蓝皮本子。

“就是您放女人情书的那个本子?”阿尔努说。

弗雷德里克脸红得像个处女,对这个假设竭力否认。

“那么,是您写诗的本子?”画商又问道。

他抚弄着摊开的样本,评论它们的形式、色彩和边饰;那副沉思的神情,尤其那双在广告上摸来摸去的手,肥厚绵软、指甲扁平的手,叫弗雷德里克越来越恼火。终于,阿尔努站起来说:“行了!”并用手亲热地摸了摸弗雷德里克的下巴。弗雷德里克不喜欢这个过分随便的举动,身子直往后退。随后他跨出办公室的门槛,以为这是平生最后一次了。阿尔努夫人也因为丈夫的庸俗降低了身份。

就在这个星期,他接到戴洛里耶的一封信,通知他下周四将抵达巴黎。于是,他整个身心又扑到这种更牢固、更高尚的情谊上去。戴洛里耶这样的男人,抵得上一切女子。他不再需要雷冉巴尔、佩勒兰、于索奈,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了让朋友住得舒适些,他买了一张小铁床,添置了另一把扶手椅,把自己的卧具分成两份。星期四早上,他穿戴好准备去接戴洛里耶。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阿尔努走了进来。

“就一句话!昨天,有人给我从日内瓦捎来一条肥鳟鱼;我们等着您,晚上七点整……舒瓦瑟尔街乙二十四号。别忘了!”

弗雷德里克不得不坐了下来。他的双膝直打战,心里反复想着:“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随后他写信给自己的裁缝、帽商和鞋匠,派了三个人把这三封短笺分别送去。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门房扛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

弗雷德里克见到戴洛里耶,浑身发起抖来,好像淫妇见到了丈夫。

“你怎么回事?”戴洛里耶说,“按理你早该收到我的信了?”

弗雷德里克没有勇气撒谎。

他伸开双臂,扑到戴洛里耶的怀里。

随后,文书讲起他那些烦心事。他父亲不愿交出作为监护人代管的账目,以为这种账目十年不交就失去了时效,可是戴洛里耶精通诉讼法,终于把母亲的全部遗产夺到手,净值七千法郎。这笔钱就在他身上的一只旧钱夹里。

“这是笔储备金,以防天灾人祸。我得考虑拿它去投资,明天一大早还得考虑如何安置自己。今天嘛,完全放假,一切听你安排,老弟!”

“噢!别不好意思!如果今晚你有什么要紧事……”

“得了!那我岂不成了十足的浑蛋了……”

这个脱口而出的修饰语,好似一支含沙射影的暗箭,直刺弗雷德里克的心窝。

门房在火炉边的桌子上放了猪排、肉冻、一只龙虾、一盘果点以及两瓶波尔多葡萄酒。面对如此的款待,戴洛里耶深为感动。

“说实在的,你把我当成国王来款待了!”

他们畅谈过去和未来,不时伸出手越过桌子互相紧握着,动情地对视片刻。然而,一个跑腿的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洛里耶高声指出这顶帽子何等耀眼。

随后,裁缝亲自把熨好的衣服送来了。

“你好像要结婚似的。”戴洛里耶说。

过了一个钟头,第三个人突然来到,从一个大黑包里取出一双锃亮的漆皮靴子。弗雷德里克试穿时,鞋匠用嘲讽的眼光注视着外省人的鞋子。

“先生不要什么吧?”

“谢谢。”书记应道,一边把穿着系带旧鞋的脚缩到椅子底下去。

这件丢脸的事叫弗雷德里克感到难堪,他迟迟不吐露心事。终于,他大叫一声,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啊!见鬼!我竟然把这事忘了!”

“什么事?”

“今晚我要在外面吃饭!”

“是在当布勒兹家吗?你在信里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不在当布勒兹家,而是在阿尔努家。

“你本该通知我一声!”戴洛里耶说,“我可以迟一天来。”

“没办法呀!”弗雷德里克粗声粗气地说,“今天早上人家才邀请我,就是刚才!”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并让朋友不再想这件事,弗雷德里克解开箱子上的绳子,把戴洛里耶的全部衣物放进五斗柜。他硬要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自己睡到放木柴的小屋去。随后,四点钟一到,他开始梳洗打扮。

“还早呢!”另一位说道。

终于,他穿戴完毕,走了。

“这就是有钱人!”戴洛里耶心想。

然后,他到圣雅各街一家熟识的小馆子吃晚饭。

弗雷德里克心跳得太厉害,在楼梯上停了好几次。

他的一只手套太紧,绽开了线。他正把裂口往衬衣袖口里塞时,在他后面上楼的阿尔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了家。

前厅是中国式的装饰,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彩绘的灯笼,屋角摆着盆竹。穿过客厅时,弗雷德里克在一块虎皮上绊了一下。烛台还未点燃,但尽里的小客厅亮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正在穿衣服。阿尔努把她举到嘴边亲了亲。然后,他要亲自去地窖选几瓶酒,留下弗雷德里克和孩子在一起。

自蒙特罗之行以来,她长高了许多。棕色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发卷,一直垂到裸露的胳膊上。她的连衫裙比女舞蹈家的裙子还要膨起,露出粉红色的小腿。她整个人那样可爱,像鲜花般清纯。她带着女子卖俏的神态接受这位先生的恭维,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盯住他看,随后从家具中间悄悄地溜走,像一只猫似的不见了。

他不再心慌意乱。蒙着花边纸的灯泡,射出乳白色的光。墙上张挂着淡紫色的缎子,在灯光下显得更柔和了。层片状的挡火板像把大扇子,透过它可以看见壁炉里的煤;靠着座钟有一只银扣环的小匣子。到处乱放着一些个人用品:双人沙发中央有个布娃娃,椅背上搭着一条头巾,针线桌上搁着一件正在织的毛衣,两根象牙毛线针尖头朝下露了出来。这个地方有种宁静、诚实和亲切的气氛。

阿尔努回来了,阿尔努夫人也从另一道门出来了。她笼罩在阴影中,弗雷德里克起先只看清她的头。她穿一袭黑丝绒袍子,一个缠在压发梳上的阿尔及利亚式红绸长发网把头发兜住,一直垂落到左肩。

阿尔努把弗雷德里克介绍给太太。

“哦!我认识这位先生。”她应道。

随后,客人们几乎同时都到了,有迪特梅、洛瓦里亚斯、布里厄、作曲家罗森瓦尔德、诗人泰奥菲尔·洛里斯、于索奈的两位艺术评论界同行、一名造纸商。最后还有鼎鼎大名的皮埃尔-保尔·曼休斯,伟大绘画的最后一位代表;他声名显赫,虽年届八十,大腹便便,但依然步履矫健。

大家步入餐厅,阿尔努夫人挽着这位老人的胳臂。给佩勒兰留的位置空着。阿尔努尽管剥削他,但还是喜欢他的。更何况阿尔努怕他那张厉害的嘴,为了感动他,阿尔努在《工艺画报》上刊登了他的肖像,并配上溢美之词。佩勒兰是个重利更重名的人,八点钟前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弗雷德里克猜想他们早已言归于好。

宾主也好,菜肴也好,一切都合他的意。餐厅如同中世纪的会客室,墙上张挂着捶平了的兽皮;在放置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前面,竖立着一个荷兰式搁物架。餐桌四周,摆着不同颜色的波希米亚玻璃酒杯,在鲜花和水果中间,好似花园里的灯彩。

有十种芥末供他选择。他吃了香油拌菜、咖喱、生姜、科西嘉的乌鸫和罗马的宽面条。他喝了几种美酒:意大利的利普-弗拉奥利葡萄酒和匈牙利的托考依甜酒。阿尔努的确以好客为荣。为了弄到食品,他讨好所有的邮车车夫,还与钟鸣鼎食之家的厨师交往,他们传给他一些做调味汁的方法。

弗雷德里克尤其觉得席间的谈话很有趣。迪特梅谈到东方,正投合他周游四方的爱好;听罗森瓦尔德谈歌剧院,满足了他对剧坛的好奇心;于索奈有声有色地讲述他如何仅以荷兰干酪充饥,度过了整整一冬,他谈笑风生,使弗雷德里克觉得艺术家的艰辛生涯滑稽可笑。随后,洛瓦里亚斯和布里厄关于佛罗伦萨流派的争论,使他知道了许多杰作,扩大了他的眼界。他难以抑制兴奋之情,这时佩勒兰高声说道:

“别再给我提你的丑恶现实了!现实,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有的人看是黑的,有的人看是蓝的,大众看它是愚蠢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最不自然,但最有力!关心外表的真实,正表明当代的低下;如果长此以往,艺术不知会变成什么无价值的玩意儿!就诗意而言,它在宗教之下;就功利而论,它比不过政治。你们休想达到艺术的目的,是的,它的目的!这就是:不管你们在制作上耍什么手腕,它要用一些小作品激起我们非个人的热情。就拿巴索利埃的画做例子吧:这些画漂亮、雅致,干净利索,而且不重!可以放在衣兜里,随身带着旅行。那班公证人花两万法郎买下它,可是其中的思想只值三个铜板;而没有思想,就谈不上伟大,没有伟大,何以有美!奥林匹斯 才称得上一座山!傲然屹立的古迹之最,将永远是金字塔。奔放胜过文雅,沙漠胜过人行道,野蛮人胜过理发匠!”

弗雷德里克边听边望着阿尔努夫人。这些话落入他的头脑,如同金属掉进了熔炉,再掺上他的激情,就铸成了爱。

他和她坐在桌子的同一侧,中间隔着三个座位。她不时掉过头,略微俯下身来,和女儿讲几句话。这时她微笑着,脸上露出一个酒窝,善良的神情显得格外优雅。

喝餐后甜烧酒时,她退席了。谈话变得更加随便;阿尔努先生大出风头,这些人的寡廉鲜耻令弗雷德里克吃惊。不过,他们对女人的那份关注,在他们和他之间好像建立起一种平等关系,提高了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回到客厅后,为了掩饰窘态,他从胡乱放在桌上的画册中拿起一本。画册里有当代大艺术家的绘画、散文、诗歌,或仅仅他们的签名;在这些响当当的名字中,有许多是陌生人;稀奇古怪的想法,在滔滔不绝的蠢话中流露出来。所有的题词都直接间接地表达了对阿尔努夫人的敬意。弗雷德里克可不敢在旁边也写上一行。

她到小客厅去取他在壁炉台上见到过的那只带银扣环的小匣子。这是她丈夫送她的礼物,一件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品。阿尔努的朋友恭维他,妻子也向他表示谢意。他深受感动,当着众人的面,吻了她一下。

随后,大家三三两两分头聊天。曼休斯老头和阿尔努夫人坐在壁炉边的一张大扶手椅里;她俯身靠近他耳边,两人头碰着头。弗雷德里克哪怕当聋子、残疾人,丑八怪也心甘情愿,只要有个显赫的名字,满头的白发,总之能有点什么帮他建立如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万分苦恼,恨自己为何这般年轻。

然而,她来到他所在的客厅一角,问他在宾客中有没有熟人,喜欢不喜欢绘画,在巴黎读书有多久了。弗雷德里克觉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是一件新奇的东西,只属于她的东西。她的绸发网的毛边,轻抚着裸露的肩膀;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无法把视线移开,整个心灵都渗进这白皙的女性的肌肤中去。然而,他不敢抬起眼睛正面看她。

罗森瓦尔德打断他们的谈话,请阿尔努夫人唱支歌。他弹起前奏,她等待着;然后,她双唇微启,空中扬起清脆、悠长、连绵不绝的声音。

歌词是意大利语,弗雷德里克一句也听不懂。

开头节奏缓慢,如同一支圣歌;随后速度加快,声音渐强,增加了许多洪亮的高音,然后突然缓和下来;旋律大幅度、懒洋洋地起伏着,多情地一再重现。

她伫立在键盘旁边,双臂下垂,目光迷离。有时,她眨着眼睛,探头看一下乐谱。她那次女低音的歌喉,在低音区发出凄怆的音调,令人不寒而栗。这时,长着一双浓眉的秀丽的头歪向肩膀,胸脯鼓起,双臂分开,飞出一串华彩乐句的脖颈软绵绵地向后仰着,仿佛在接受来自天国的亲吻。她抛出三个高音,然后降下来,再发出一个更高的音,经过片刻休止,以一个延长音结束。

罗森瓦尔德没有离开钢琴,继续弹奏。不时有客人告辞。十一点钟,最后几位客人离开时,阿尔努借口送送佩勒兰,和他一起出去了。他是那班吃完晚饭不 兜一圈 就自称有病的人。

阿尔努夫人已来到前厅。迪特梅和于索奈正同她告别,她伸出手与他们握别,也与弗雷德里克握别。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皮肤的每个细胞。

他告别了朋友;他需要一个人独处,心里的话满得要溢出来,为什么伸出手来呢?这是一个未加思索的举动,还是一种鼓励?“得了吧!我疯了!”况且这又有什么关系,既然现在他可以随便同她来往,在她的身边生活?

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辆沉重的大车经过,震动了路面。房屋一幢接着一幢,正面墙是灰色的,窗户紧闭着。他不屑地想着所有躺在这些墙后睡觉的人,他们活在世上却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一个想到有她这个人存在!他对环境、空间、一切失去了意识。他鞋跟拍打着地面,手杖敲着店铺的门板;他一直信步朝前走,欣喜若狂,身不由己。一股潮湿的空气笼罩住他;他发觉自己在河堤边上。

路灯的灯光形成两条笔直的线,没有尽头。长长的红色火焰在河水深处摇晃着。河水呈深灰色,两岸高耸的巨大阴影,仿佛擎住微明的夜空。看不见的高楼大厦,使夜色更加昏暗。远处,屋顶上方,飘浮着明晃晃的雾霭;各种声响融汇成单一的嗡嗡声;轻风吹拂着。

他在新桥当中停下脚步,光着头,敞着衣襟,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而,他觉得从心底涌上来某种永不枯竭的东西,一股令他激动的柔情,就像眼前这起伏的波浪。一座教堂的钟敲了一点,钟声慢悠悠的,仿佛是呼唤他的一个声音。

于是,他忽然感到灵魂在战栗,仿佛被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他拥有了一种非凡的才能,但不知道将把它用在哪里。他认真地反躬自问,究竟当一名大画家,还是当一名大诗人。他决定从事绘画,因为这个行当需要他接近阿尔努夫人。他终究找到自己的志向了!人生的目的,现在明确了,前途在握了。

他关好房门,听见卧室旁边的小黑屋里传来阵阵鼾声。是另外那个人。他不再想他了。

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觉得很英俊,便自我端详了一分钟。 ieGPs1sHD/DV/Jj2SgIQBpJW3UHhx3YJUXn26GzqfVKaIkDpyCy/QCgrvNqVCF4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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