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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了,一贫如洗了,前程断送了!

他仿佛被震得晕头转向,呆呆坐在长椅上。他诅咒命运,恨不得揍谁一顿;他感到蒙受了侮辱,声名扫地,因而更加绝望;原先他以为,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财产有朝一日会达到年收入一万五千法郎,并且拐弯抹角地告诉过阿尔努夫妇。现在,人家会以为他是一个好吹牛的人,一个坏家伙,一个下流坯,巴望捞到什么好处,才常去他们家的!而她——阿尔努夫人呢,如今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再说,仅仅三千法郎的年金,根本无法生活!他不能总住在五楼,把门房当听差使唤,戴着指端发蓝的破旧黑手套和油腻的帽子,一年到头穿同一件礼服!不!不!绝不!可是没有她,生活是难以忍受的。许多人没有财产也过得很好,戴洛里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太懦弱,竟如此看重平凡小事。贫困或许能百倍激发他的才智。想到那些在阁楼工作的伟人,他精神为之一振。像阿尔努夫人那样有感情的人,看到这种景象一定会感动,会心软的。如此看来,他倒因祸得福了;正如地震暴露出地下的宝藏,灾祸向他披露了秘藏在他本性中的巨大财富。但是世上只有一个地点可以开掘这些财富,那就是巴黎!因为在他的头脑中,艺术、科学和爱情(佩勒兰可能会说这是上帝的三重面孔)只能依附于京城。

当天晚上,他告诉母亲要回巴黎去。莫罗夫人又惊又气。这简直是发疯,是荒唐的举动!他最好听从她的劝告,就是说留在她的身边,待在事务所里。弗雷德里克耸了耸肩膀:“得了吧!”他觉得这个建议简直是侮辱他。

于是,老太太采用了另一种方法。她低声啜泣着,用温柔的声音向他诉说她的孤独、衰老和做出的牺牲。现在她更可怜了,他却撇下她不管。接着,她暗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再耐心点,天呀!不用多久你就自由了!”

三个月当中,她每天要叹二十次苦经;同时,家里讲究的生活消磨着他的意志;他睡的是一张更柔软的床,用的是没有破损的毛巾;他变得疲疲沓沓,软弱无力,终于被可怕的软功所击败,被人领到普鲁阿朗的事务所。

他在那里显得既无学识,又无才干。大家一直把他看作一个有为的青年,将来可为本省增光。可是他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他首先想到“必须通知阿尔努夫人”,于是用了一周时间构思充斥溢美之词的长信和文笔简练高雅的短笺。但是他怕道出自己的处境,没有动笔。接着,他想最好给她丈夫写信。阿尔努阅历丰富,会理解他的。经过半个月的迟疑,终于他想:

“算了!我不该再同他们见面;让他们把我忘了吧!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我还没有名誉扫地!她会以为我死了,说不定会沉痛地怀念我……”

由于作出极端的决定不费吹灰之力,他发誓永远不再回巴黎,甚至再也不打听阿尔努夫人的消息。

然而,他连煤气灯的气味和公共马车的喧嚣都念念不忘。他昼思夜想她对他讲过的话,她的音色,她的目光。他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什么事情都不做了。

他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凭窗注视来来往往的运货马车。头半年的日子特别难熬。

不过,有些时日,他对自己感到气愤。于是,他出门到牧场去。时值冬季,塞纳河泛滥,把牧场淹没了一半。一排排杨树把牧场分成几片。这里那里,架着一座小桥。他踩着发黄的落叶,呼吸着雾气,跳过沟渠,一直游荡到傍晚;脉管跳动的加剧,激起他做出疯狂之举的欲望;他想去美洲捕捉毛皮兽,到东方为帕夏 效力,上船当水手;他把自己的一腔郁闷,倾吐在写给戴洛里耶的长信中。

戴洛里耶为有出头之日,正在发奋努力。朋友怯懦的行为和喋喋不休的哀叹,他觉得好没道理。不久,两人几乎不再通信了。弗雷德里克把自己的全部家具给了戴洛里耶,后者保留了他原先的住房。母亲不时同他谈起家具的事;终于,有一天他说全送了人,正当母亲责备他时,他收到了一封信。

“究竟什么事?”她说,“你怎么直发抖?”

“我没什么!”弗雷德里克应道。

戴洛里耶告诉弗雷德里克,他留下塞内卡尔与他同住,他们共同生活已有半个月了。这么说,塞内卡尔摊手摊脚地躺在从阿尔努店里买来的东西中间!他可能卖掉这些东西,还会说长道短,取笑一番。弗雷德里克感到心灵深处受到伤害。他上楼回到卧室。他真想一死了之。

母亲唤他,要同他商量花园里种些什么。

这个花园,式样如英国的园林,中间被一道木栅隔成两半,一半是属于罗克老爹的,他在河边还有一块菜园。两个邻居闹翻了脸,避免同一时刻在花园里露面。但自从弗雷德里克回来后,那个老头儿来花园的次数更多了,而且对莫罗夫人的公子非常客气。他同情弗雷德里克住在一座小城里。有一天,他讲当布勒兹先生曾问起他的情况。另有一次,他大谈特谈香槟地区的习俗,那里的爵位是由母系世袭的。

“在那个时代,您准是个大贵人,因为您母亲娘家姓德·福旺。嘿!不管怎么说,姓氏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话说回来,”他神情狡狯地望着弗雷德里克,又补了一句,“这全看掌玺大臣的了。”

对贵族地位的这种觊觎与他的外表非常不相称。他个头矮小,栗色大礼服使他的上半身显得格外的长。他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几乎像女人一般的脸,上面长着一个特别尖的鼻子;一头黄发,和假的一样;他贴着墙根走,见了人深深鞠一躬。

五十岁前,服侍他的只有一个名叫卡特琳娜的洛林女人,和他同庚,满脸麻子。但是,一八三四年前后,他从巴黎带回一个头发金黄、一脸温顺、颇有“王后风度”的美人。不久,大家见她戴着大耳环,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后来一个女孩问世,取名伊丽莎白-奥林珀-路易丝·罗克。于是,一切都清楚了。

卡特琳娜心怀忌妒,以为会恨死这个孩子,哪知却喜欢上她,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微。她想取代孩子的亲娘,让众人讨厌她。这事并不难,因为埃莱奥诺尔太太宁可在商店里聊天,对孩子根本不闻不问。结婚第二天,她便去造访专区区长官邸,不再用亲昵的“你”称呼女仆,以为严厉管教子女才有教养。她亲自观看女儿上课;老师是市政府的一名老公务员,不知如何办才好。女学生奋起反抗,挨了几记耳光,跑去扑在卡特琳娜的怀里哭诉,而卡特琳娜总判她有理。于是,两个女人争吵起来;罗克老爹叫她们住口。他因为疼爱女儿才结的婚,不愿意让女儿受到折磨。

女孩平日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连衫裙,一条镶花边的裤子;每逢盛大节日,她出门时打扮得像位公主,这是为了气气那些小市民,由于她是私生女,他们禁止自己的孩子同她来往。

她孤零零地待在花园里,荡秋千,扑蝴蝶,然后突然停下,静观落在玫瑰上的金龟子。大概正是这种习惯,使她的脸上流露出既大胆又耽于沉思的表情。而且,她的身材与玛尔特相仿。所以,弗雷德里克第二次见到她,便对她说:

“小姐,您愿意让我亲亲您吗?”

小女孩抬起头答道:

“愿意!”

但是两人之间横着那道木栅子。

“要爬上来才行。”弗雷德里克说。

“不,你把我举起来!”

他俯身在木栅上,用胳膊举起她,在她的两个腮帮上各亲了一下,再把她放下来。以后每次都如法炮制。

她像四岁的小丫头那样不知克制,一听到朋友来了,便奔过来迎接他,要不就躲在一棵树后学狗叫吓唬他。

有一天莫罗夫人出门去了,弗雷德里克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所有的香水瓶,往头发上抹了好多香水;随后她毫无顾忌地上了床,伸直了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想象自己是你的妻子。”她说。

第二天,他看见她泪流满面。她承认“她为自己的罪孽哭泣”,他想知道是什么罪孽,她垂下眼睛答道:

“别多问了!”

初领圣体的日子临近了;这天早上她被带去做了忏悔。

领受圣体并没使她比以前乖多少;有时她大发脾气;家里人来求弗雷德里克帮忙,让她平静下来。

他经常带她去散步。他边走边胡思乱想,她忙着在麦田边采丽春花;见他比平日更忧郁,她就试图讲些亲切的话安慰他。他的心既然失去了爱,对这种儿童的友情便十分投入;他给她画小人儿,讲故事,并开始教她读书。

他从当时一本有名的诗文集《浪漫主义年鉴》读起。接着,见她聪明过人,竟忘记她的年龄,接连读了《阿塔拉》《散-马尔斯》和《秋叶集》 。但是,有天晚上她听他读了勒图纳尔翻译的简本《麦克白》 ,夜里醒来时大叫:“血迹!血迹!”她牙齿打战,浑身发抖,惊恐的眼睛盯着右手,一边擦手一边说:“总有一块血迹!”最后医生来了,他嘱咐不要让她激动。

市民们把这件事看成她品行不端的一个征兆,说“小莫罗”想叫她日后当女戏子。

不久发生了另一件事:巴特莱米叔叔来了。莫罗夫人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给他住,甚至委曲求全,斋戒日也给他做荤菜吃。

老人不太招人喜欢。他一个劲地拿勒阿弗尔和诺让做比较,认为诺让空气窒闷,面包不香,街道不平,饮食很差,居民懒惰。

“你们这儿生意多萧条!”

他指责过世的哥哥挥霍无度,而他呢,已经积攒了两万七千法郎的年金!一周后,他终于走了;上车时站在踏板上,他甩下一句叫人不放心的话:

“知道你们景况不错,我心里总是高兴的。”

“你什么也得不到!”莫罗夫人回客厅时对儿子说。

叔叔是经她一再恳求才来的;一星期当中,她央求他露点口风,或许她做得太露骨了,为此追悔莫及。她垂着头,抿紧嘴唇,坐在扶手椅里不动。弗雷德里克坐在对面注视着她;两人都不开口,和五年前他从蒙特罗回来时一样。这个巧合在他脑中一闪,勾起了他对阿尔努夫人的回忆。

这时候,窗下传来一阵鞭子声,同时,有个人在喊他。

原来是罗克老爹,他一个人坐在他的马车上。他要去福泰尔当布勒兹先生家里消磨一整天,亲切地向弗雷德里克建议带他一起去。

“您跟我一道去不需要邀请;不必担心!”

弗雷德里克很想接受。但是如何解释他在诺让的定居呢?再说他也没有一套合适的夏装;最后,母亲会怎么说呢?于是他谢绝了。

从此以后,这位邻居显得不那么友好了。路易丝渐渐长大;埃莱奥诺尔太太得了重病;弗雷德里克和他们的关系断了。莫罗夫人大为高兴,她担心和这种人交往会影响儿子成家立业。

她一心想替他买下法院书记官的职位;对这个念头,弗雷德里克并不怎么反对。如今,他陪她去望弥撒,晚上和她一起玩牌,对外省的生活,他渐渐习惯了,并沉湎其中;连他的爱情也仿佛带上忧郁的柔情蜜意,具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魅力。由于他在书信中倾注了痛苦,把它和书中的情景交织在一起,带着它在乡野散步并到处抛撒,他的痛苦几乎枯竭了,阿尔努夫人在他看来也好像死了;他奇怪怎么不知道她的坟在哪里,他的心已经平静,念头早就断了。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上午九点钟光景,厨娘把一封信送到他的房间。地址是用大写字体写的,字迹很陌生。弗雷德里克睡意蒙眬,并不急于拆信。终于他把信拆开,信中写道:

勒阿弗尔治安裁判。第三区。

先生:

令叔莫罗先生未立遗嘱辞世……

他要继承遗产了!

仿佛墙后着了火,他跳下床,赤着双脚,只穿着衬衣;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还在做梦。为了证实自己不在梦中,他把窗户开得大大的。

夜里下过雪,屋顶全白了;他甚至认出院子里的一只洗衣桶,头天晚上曾被它绊了一下。

他把信连读了三遍;千真万确!叔叔的全部家产!两万七千法郎年金!一想到又能见到阿尔努夫人,他心头一阵狂喜,眼前出现了幻象;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在她家里,待在她身边,把一件用绢纸包的礼品送给她;门外停着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不,最好是辆四轮轿式马车!车身是黑的,配一名穿褐色号衣的仆人;他听见他的马用前蹄踢蹬的声音,马衔索的叮当声融合在他们低低的亲吻声中。这种情景将天天重现,永无尽期,他将在自己家,自己的房子里接待他们;餐厅摆着红色皮椅,小客厅挂着黄绸帷幔,到处都是长沙发!多么漂亮的搁物架!多么贵重的中国花瓶!多么柔软的地毯!这些画面纷至沓来,他头都晕了。这时,他想起了母亲,于是下了楼,手里始终拿着那封信。

莫罗夫人竭力克制内心的激动,但还是晕过去了。弗雷德里克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好妈妈,你现在可以赎回你的车子;笑一笑,别哭了,该高兴才是!”

十分钟后,这个消息一直传到了市郊。于是,伯努瓦夫人、冈布兰先生、尚布里翁先生,所有的朋友都跑来了。弗雷德里克溜出去一分钟给戴洛里耶写信。其他的拜访接踵而至。整个下午在一片道贺声中过去了。大家忘记了罗克的女人,虽然她已“气息奄奄”。

晚上,母子俩单独在一起时,莫罗夫人对儿子说,她劝他在特鲁瓦开业当律师。他在家乡比在外地出名,更容易结一门好亲。

“啊!这太过分了!”弗雷德里克叫道。

他的幸福刚刚到手,人家就想把它夺走。他明确表示决定住在巴黎。

“在那儿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

莫罗夫人对他的态度感到惊讶,问他想做什么样的人。

“部长!”弗雷德里克应道。

他肯定地说,这绝不是开玩笑,他打算投身外交界,他的学业和本能推动他干这一行。他要靠当布勒兹先生的提携,先进入行政法院。

“那么你认识他?”

“当然啦!通过罗克先生认识的!”

“这就怪了。”莫罗夫人说。

他唤醒了昔日她心中野心勃勃的梦想。她暗暗沉醉在这些美梦中,不再提其他的梦。

要按他的急性子,弗雷德里克立刻就会动身。但是,次日驿车的座位全预订完了;他一直熬到第二天晚上七点。

他们坐下来用晚餐的当儿,教堂响起了三下钟声;女用人进来说,埃莱奥诺尔太太刚刚咽气。

说到底,她的死对任何人,甚至对她的孩子都不是什么不幸。小姑娘日后说不定会过得更好。

由于两家毗邻,所以听得见许多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讲话的嘈杂声;想到离他们不远停着一具尸体,母子俩的离别更显凄凉。莫罗夫人擦了两三次眼睛。弗雷德里克心里发紧。

两人用毕晚餐,卡特琳娜在过道里拦住了他,说她家小姐非要见见他不可,正在花园里等他。他出了门,跨过篱笆,身体被树枝擦着,朝罗克先生的房子走去。三楼有扇窗户亮着灯;接着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声音悄悄说:

“是我。”

他觉得她比平常高了一些,大概是穿了黑衣黑裙的缘故,他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握住她的手,叹息道:

“啊!可怜的路易丝!”

她没有回答,深情地久久注视着他。弗雷德里克担心误了车,仿佛听见远处车轮滚动的声音。于是,为了结束会面,他说:

“卡特琳娜告诉我你有事……”

“对,是真的!我想对您说……”

这个“您”字使弗雷德里克吃了一惊;见她还不开口,便说:

“那好,说什么?”

“我不知道了。我忘了!您真的要走吗?”

“对,马上就走。”

她重复道:

“啊!马上?……不回来了?……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她一阵呜咽,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永别了!永别了!拥抱我一下吧!”

她激动地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TWxhZEH4Zb0/Wp/aBpBES4RmTBYCanVpDbd0UIPNQ0GJjqdmbIbK54iTPv74wx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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