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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前,他买了一盒颜料,几支画笔,一个画架。佩勒兰答应给他上课,弗雷德里克便把他领到住处,看看画具是否齐全了。

戴洛里耶已先回来。一个年轻人坐在另一张扶手椅里。文书指着他说:

“就是他!他来啦!塞内卡尔!”

这个小伙子不讨弗雷德里克喜欢。剪成刷子状的平头,使额头显得更高。一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残酷和冷漠的神情;黑色的长燕尾服,全身的衣着,有股学究气和教士的派头。

起先,大家谈论当前发生的事,比如罗西尼的《圣母哀歌》 ;问到塞内卡尔有何看法时,他说他从不看戏。佩勒兰打开了颜料盒。

“这全是你用的东西?”文书问道。

“那还用说!”

“哟!多怪的念头!”

他俯身在桌子上,那位数学辅导教师正在桌边翻阅一本路易·勃朗 的书。这书是他自己带来的,他低声读着一些段落,而佩勒兰和弗雷德里克则一起检查调色板、刀子、囊袋。随后,他们谈起阿尔努家的晚餐。

“是那个画商吗?”塞内卡尔问道,“一个坏家伙,真的!”

“为什么?”佩勒兰说。

塞内卡尔应道:

“那是个靠玩弄卑劣的政治手腕捞钱的家伙!”

他谈起一幅著名的石印画,画的是王室一家都在从事有教益的事:路易-菲力浦捧着一部法典,王后手拿一本祈祷书,公主们在刺绣,内穆尔公爵 正在佩一把马刀;德·茹安维尔先生指着一张地图给弟弟们看,背景,一张双层床。这幅名为《高尚之家》的画,令资产者十分快乐,却伤了爱国者的心。佩勒兰仿佛是这幅画的作者,气恼地回答说,各种见解都有可取之处。塞内卡尔提出异议。艺术的唯一目的应该是教化群众!只应该画那些褒扬德行的主题,其他的主题是有害的。

“但这取决于技巧!”佩勒兰嚷道,“我可以创造出杰作来!”

“那你就活该了!人家无权……”

“怎么样?”

“不!先生,您无权要我对我所不齿的东西感兴趣!我们才不需要那些精雕细琢的小玩意儿!像那些维纳斯像,还有你们所有的风景画,不可能有任何用处!我瞧不出对人民有什么教育意义!还不如给我们看看人民的苦难,鼓舞我们为人民做出牺牲!哎!天啊!题材有的是:农庄,工场……”

佩勒兰气得结巴起来,他认为找到了一个论据:

“莫里哀 呢,您承认他吧?”

“好吧!”塞内卡尔说,“他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驱,我钦佩他。”

“啊!大革命!什么玩意儿!从来没有比它更可悲的时代!”

“没有比它更伟大的时代,先生!”

佩勒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盯着他说:

“我看您像大名鼎鼎的国民自卫军的士兵!”

对方是辩论的老手,回答道:

“我 是!我和您一样憎恨国民自卫军。可是,凭着这样的原则,就会把民众带坏!何况这对政府有利,没有一大群像阿尔努那样的轻浮家伙与政府狼狈为奸,它就不会如此强大了。”

画家为画商辩护,因为塞内卡尔的见解把他激怒了。他甚至敢于认定雅克·阿尔努有颗金子般的心,忠于朋友,钟爱妻子。

“哦!哦!要是有人出一大笔钱,他准会让她当模特的。”

弗雷德里克脸色变得煞白。

“先生,他得罪过您不成。”

“我?没有!我和一位朋友在咖啡馆里见过他一次。如此而已。”

塞内卡尔讲的是实话。可是他天天看到《工艺画报》的广告,感到很厌烦。在他看来,阿尔努是危害民主的一个阶层的代表。作为严肃的共和主义者,他怀疑所有的风雅都是腐化堕落的表现。他刚正不阿,在世上一无所求。

话不投机,难以为继。画家很快想起自己有个约会,辅导教师想起学生在等他;两个人走了。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戴洛里耶提了好几个关于阿尔努的问题。

“以后你会带我去他家的,是不是,老弟?”

随后他们考虑了安置问题。戴洛里耶没费什么事,就在一家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里谋得了二等文书的职位。他还在法学院注了册,购买了必要的书籍;就这样,他们朝思暮想的生活开始了。

他们正值韶华之年,生活是迷人的。戴洛里耶既然闭口不谈经济上如何共同分担的问题,弗雷德里克也就不开口。他负担一切开支,整理橱柜,料理家务;但是,一旦需要教训一下门房,文书便当仁不让,和上中学时一样,继续充当保护人和兄长的角色。

他们白天分开一整天,晚上才重聚。两人各自坐在炉边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没完没了地倾吐心事,无缘无故地嘻嘻哈哈;有时也为油灯冒烟或找不到一本书争吵两句,但不过一分钟,两人又笑起来,气也消了。

堆放木柴的小室的门始终开着,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隔着老远聊天。

每天清晨,他们穿着衬衣在平台上散步。旭日东升,河面上雾霭蒙蒙,邻近的花市传来阵阵尖叫声;他们抽着烟斗,青烟袅袅,仍然肿胀的眼睛,接触到清新的空气,觉得很凉爽;他们呼吸着这纯净的空气,感到巨大的希望在四周蔓延。

星期天,如果不下雨,他们便一道出门,臂挽着臂在街头漫步。他们几乎总是不约而同地产生同一个想法,或者,他们自顾自地聊着,对周围视而不见。戴洛里耶渴望发财,把财富视为控制人的有力工具。他恨不得打动许许多多的人,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有三名秘书听他调遣,每周举办一次政治盛宴。弗雷德里克为自己布置了一座摩尔式的宫殿,整日躺在开司米的长沙发上,聆听喷泉的窃窃私语,受到年轻黑人侍从的服侍。最后,这些幻想的东西竟变得那样清晰,他感到痛心,仿佛失去了这些东西。

“谈这些有什么用啊,”他说,“我们永远也得不到!”

“谁说得准呢?”戴洛里耶接口道。

尽管他主张民主,还是劝弗雷德里克上门求见当布勒兹夫妇。弗雷德里克表示反对,说他已做过尝试。

“唔!你再去啊!人家会邀请你的。”

三月中旬,他们收到了一大叠钱数不少的账单,其中有给他们送晚饭的那家餐馆的账单。弗雷德里克手头的钱不够,向戴洛里耶借了一百埃居 ,半个月后,又开口向他借一百埃居。文书责备他不该在阿尔努的店里乱买东西。

他的确在这家店里花钱漫无节制。三面墙的中央分别挂着三幅风景画,一幅是威尼斯的,一幅是那不勒斯的,还有一幅是君士坦丁堡的。到处是阿尔弗雷德·德·德勒 的骑马塑像,壁炉上有一组普拉迪耶 的雕刻,钢琴上放着几期《工艺画报》,屋角地上堆着一些包装纸板。这些东西把房间塞得满满的,连放本书、动一下胳膊都困难。弗雷德里克硬说,为了画画,他需要所有这一切。

他在佩勒兰那里学画。但是佩勒兰经常外出,因为他有个习惯,凡是登报的葬礼或事件,他都要去参加,去亲眼看看。弗雷德里克独自在画室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这个大房间很安静,只听得见耗子在房上跑;光线从天花板折射进来,火在煤炉里呼呼地响。这一切起初使他感到某种精神上的惬意。随后,他的目光从自己的画上移开,投向斑驳的墙壁,书架上的小摆设,积满了灰土、仿佛披着碎绒布片的半身像。他好像一个在树林中迷了路的旅客,条条路都通向同一个地点,在每一个念头的深处,他总看到阿尔努夫人的影子。

他给自己定下去看她的日子;爬到三楼,站在她家门口,他犹疑着不敢按门铃。脚步声近了;门开了,一听到“太太出去啦”这句话,他获得了解脱,好像心上搬去一块石头。

不过他还是见到她了。第一次,有三位太太同她在一起;另一个下午,玛尔特小姐的书法老师又突然来了。再说,阿尔努夫人接待过的男人都不去拜访她。出于谨慎,弗雷德里克也不再去了。

但是,为了能接到出席星期四晚宴的邀请,他每星期三必定在 工艺社 露面,佯装看一幅版画或浏览一份报纸,待到最后一个才走,比雷冉巴尔待的时间还长,坚持到最后一刻。终于,阿尔努对他说:“明晚您有空吗?”话音未落,他已经接受了邀请。阿尔努似乎喜欢上他了,教他辨认各种葡萄酒,如何热潘趣酒,如何做烩串烤山鹬。弗雷德里克对他言听计从,喜爱从属于阿尔努夫人的一切,她的家具,她的仆人,她的房子,她的街道。

晚餐时,他很少讲话,默默凝视着她。她右鬓角上有一小颗美人痣;紧贴两鬓的头发比其他的头发黑,而且边沿始终好像有点潮湿,她不时用两根指头摸一摸。他知道她每个指甲的形状,欣喜地听着她从门边经过时丝绸衣裙的窸窣声,暗暗嗅着她的手帕的香气;她的梳子、手套、戒指,在他眼里都是特殊的东西,像艺术品一样贵重,几乎像人一样生意盎然。样样东西全占据了他的心,使他变得更加痴情。

他无法向戴洛里耶隐瞒这片痴情。每次从阿尔努夫人家回来,他都装作不小心把戴洛里耶弄醒,好谈谈她的事。

戴洛里耶睡在小屋的水槽旁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弗雷德里克坐在床脚,先谈晚餐的情形,接着讲述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细节;据他看来,这些细节或是轻蔑的表示,或是情感的流露,比方,有一次她没有挽他伸出的手臂,却挽住迪特梅的胳膊,为此他伤透了心。

“啊!多傻呀!”

或者,她曾称他是她的“朋友”。

“那就快快活活地追求她就是了!”

“我可不敢。”弗雷德里克说。

“那就别想了!晚安!”

戴洛里耶翻了个身,面朝墙又睡着了。他觉得这种爱情莫名其妙,把它看成青少年期的最后一个弱点。他这个知己想必已不能满足弗雷德里克的需要,于是他想出个主意,每周请他俩共同的朋友聚会一次。

他们在每星期六晚九点前后到达。三幅阿尔及利亚出产的毛织窗帘已仔细地拉好,点着一盏油灯和四支蜡烛;桌子中央摆着烟草罐、茶壶、一小瓶朗姆酒和一些花式糕点。大家讨论灵魂是否不朽,比较教授的短长。

有天晚上,于索奈领来一位高个子青年,这青年穿一件袖子不及手腕的礼服,神情局促不安。他就是去年他们在哨所要求释放的那个小伙子。

他在打斗中丢了那盒花边,无法交还东家,东家就赖他偷窃,威胁要上法庭告他;现在他在一家运输公司当伙计。早上于索奈在一条街的拐角处遇上他;出于感激,杜萨迪埃想见见“另一位”,于索奈就把他带来了。

他把那个依然装得满满的雪茄烟盒递给弗雷德里克,他希望有一天物归原主,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在场的年轻人邀请他再来。他果然来了。

大家很合得来。首先,他们对政府的仇恨达到信条的高度,不容置辩。唯独马蒂侬试图为路易-菲力浦辩护。大家引用报纸上那些有气无力的老生常谈来攻击他,什么巴黎的巴士底狱化呀,九月法令呀 ,普里查德呀,基佐勋爵 呀……马蒂侬怕得罪人,不吭声了。中学的七年里,他从未受到做额外作业的惩罚;在法学院,他有办法讨老师的欢心。平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灰黄色礼服和一双橡胶套鞋。可是有天晚上,他一身新郎打扮露了面:穿交叉式圆翻领的丝绒背心,系白领带,挂条金链子。

听说他是从当布勒兹先生家里来的,大家更觉诧异。原来,银行家最近从老马蒂侬那里买了一大片树林,老头子把儿子介绍给他,他便请父子二人吃饭。

“块菰多不多?”戴洛里耶问道,“有没有在过道里搂抱一下他的妻子,sicut decet?

于是,话题转到了女人身上。佩勒兰不承认有美女(他更喜爱老虎);而且,从美学角度讲,女性是低等造物。“诱惑你的,尤其是那些使女性思想上堕落的东西,我是说乳房、头发……”

“不过,”弗雷德里克反驳道,“长长的黑发,大大的黑眼睛……”

“噢!谁不知道!”于索奈嚷道,“别再提草地上的安达卢西亚女人了!古代的呢?谢谢啦!因为,好吧,说正经的!一个俏娇娃比米洛的维纳斯 有趣多了!他妈的!咱们当高卢人 吧!能回到摄政时代 更好!

美酒,流淌吧;女人们,给个笑脸吧!

“必须扔下棕发女郎,去找金发女郎!——您有何高见,杜萨迪埃老爹。”

杜萨迪埃没有回答。众人催促着,想了解他的口味。

“好吧,”他红着脸说,“我呀,我宁可始终爱同一个女人。”

这话讲得如此诚恳,以致一时鸦雀无声。有些人对这种纯朴大为惊讶,另一些人或许从中发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贪欲。

塞内卡尔把啤酒杯往壁炉台上一搁,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卖淫无异于暴虐,而婚姻是伤风败俗,还是不结婚为妙。戴洛里耶认为女人是玩物,如此而已。德·西齐先生对她们有各种各样的恐惧。

他是在虔诚的祖母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和这些年轻人为伍,他觉得像花街柳巷一样吸引人,像巴黎大学一样给人以教益。大家不遗余力地开导他,他也非常卖力地学,甚至想抽烟,尽管每次都呛得恶心。弗雷德里克对他关怀备至。他欣赏德·西齐领带的色调,短大衣的皮毛,尤其那双皮靴,薄如手套,异常干净雅致。每次来,他的车都在下面街上等他。

有个下雪的夜晚,西齐刚走,塞内卡尔便可怜起他的车夫来,随后,语气激动地攻击黄手套 们,攻击赛马俱乐部,比起这些先生来,他更看重一名工人。

“我嘛,我至少是干活的!我是穷人!”

“这是明摆着的。”末了,弗雷德里克不耐烦地说。

为了这句话,辅导教师对他怀恨在心。

雷冉巴尔曾说他与塞内卡尔有过一面之交。弗雷德里克为了向阿尔努的这位朋友表示礼貌,便请他来参加星期六的聚会。对于两位爱国者,这次会面是十分愉快的。

不过,他们是不同的人。

塞内卡尔长着一个尖脑袋瓜,他唯一看重的是体系。雷冉巴尔呢,恰恰相反,在事实中只看见事实。最叫他不安的是莱茵河的疆界。他自称精通炮术,并请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裁缝给自己做衣服。

头一次来,请他吃糕点,他鄙夷地耸肩膀,说这是女人吃的。以后几次,他的表现也没文雅多少。每当思想达到一定高度,他便嘀咕道:“噢!别搞乌托邦,别做梦了!”谈到艺术,他的见解并不高明(尽管他经常出入画室,为了讨好,有时还在画室教一堂击剑课)。他拿马拉斯特先生 的文笔与伏尔泰的文笔相比,拿瓦特纳兹小姐与德·斯塔尔夫人 相比,只因为这位小姐写了一首“倾注了真情”的《波兰颂》。终于,大家对雷冉巴尔腻烦透了,尤其戴洛里耶,因为这位公民是阿尔努家的常客。然而文书巴不得与这家人交往,希望认识一些有用的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他常常问。阿尔努不是工作太忙,就是出了远门;再说,也不必费这个心了,因为请客的季节即将结束。

如果需要为朋友赴汤蹈火,弗雷德里克一定在所不辞。但是,他想尽可能表现得好一些,检点言行,注意穿着,每次去 工艺社 办公室,都无可挑剔地戴着手套。而戴洛里耶呢,穿着他那身黑色的旧礼服,一副讼师的模样,谈吐自命不凡。弗雷德里克担心阿尔努夫人不喜欢戴洛里耶,这可能会连累自己,在她面前降低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容忍其他人,可是这个人,恰恰会使他大为尴尬。文书发觉弗雷德里克不愿意遵守诺言,弗雷德里克的沉默使他感到备受侮辱。

戴洛里耶真想好好引导弗雷德里克,看着他依照他们年少时的理想成长起来;可是他终日无所事事,戴洛里耶很反感,仿佛这是一种违抗,一种背叛。而且,弗雷德里克满脑子里装的都是阿尔努夫人,所以常常谈起她的丈夫。于是,戴洛里耶开始一次次地开同样的玩笑,在每句话的末尾带上阿尔努这个名字,一天重复上百遍,如同白痴的一种怪癖。有人敲门,他就应道:“请进,阿尔努!”在饭馆,他要一块“阿尔努式”的布里干酪;夜里,假装做噩梦,号叫着“阿尔努!阿尔努!”把同伴吵醒。终于有一天,弗雷德里克烦透了,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别再拿阿尔努烦我了!”

“办不到!”文书回答。

时时有他!处处有他!滚烫也好,冰凉也好,

阿尔努的形影……

“住嘴!”弗雷德里克举起拳头喊道,接着轻声说:

“你很清楚,这是一个叫我心里难受的话题。”

“噢!对不起,我的好人儿,”戴洛里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从今以后,再不刺激小姐的神经了!再次请求原谅!一千个对不起!”

于是,玩笑到此结束。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戴洛里耶对弗雷德里克说:

“喂,我刚才看见她了,看见阿尔努夫人了!”

“在哪儿?”

“在王宫,和诉讼代理人巴朗达尔在一起,她一头棕发,中等个儿,对不对?”

弗雷德里克点了点头。他等着戴洛里耶讲下去。只要听到半句赞美的话,他就会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并准备好好疼爱戴洛里耶。但是另一位始终不开口;末了,他实在憋不住,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戴洛里耶对她印象如何。

戴洛里耶觉得她“不错,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啊!你这样看。”弗雷德里克说。

八月份到了,这是他的第二次考期。照一般看法,考试内容准备半个月就够了。弗雷德里克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一口气复习完诉讼法典的头四卷,刑事法典的头三卷,刑事诉讼法的好几章和一部分民事法典,还有蓬斯莱先生的注释。考试前一天晚上,戴洛里耶要他把重点复述一遍,一直搞到天明;为了把最后一刻钟也利用上,他在人行道上边走边继续向弗雷德里克提问。

由于好几门考试同时进行,院子里有许多人,于索奈和西齐来了,轮到朋友考试,大家是不会不来的。弗雷德里克穿上传统的黑袍,走进一个大房间,后面跟了一大群,还有另外三名大学生。光线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沿墙摆了一些长凳。房间正中有张桌子,铺了绿台布,周围几把皮椅。桌子把考生和考官先生们隔开;考官身穿红袍,左肩上披着白鼬皮阔垂带,头戴绣金线的直筒无边高帽。

弗雷德里克被排在倒数第二名应考,这是个不利的位次,第一个问题是公约和契约的区别,弗雷德里克张冠李戴,把定义弄混了。教授是位好心人,对他说:

“别慌,先生,定定神!”

接下来是两个容易的问题,但回答得含混不清。终于问到第四个问题。头儿开得不好,弗雷德里克大为泄气。戴洛里耶坐在对面的旁听席上,向他示意并非一切都无可挽救。第二轮考刑法,他答得还可以。但是,第三轮密封遗嘱考完以后,由于主考官一直不动声色,他心里更打起了鼓。于索奈两手合十好像要鼓掌,戴洛里耶却频频耸肩膀。最后,该考诉讼法了!提出的是第三者异议问题。教授听到的理论与自己讲授的相反,十分不快,粗声粗气地问他:

“您,先生,这是您的看法吗?您如何把民事法典第1351条的原则与这种特别的攻击途径协调起来呢?”

弗雷德里克一夜没睡,觉得头痛欲裂。一道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站在椅子后面,身子摆来摆去,用手揪着胡子。

“我等着您回答呢!”那位戴金线檐帽的人又说。

大概弗雷德里克的动作使他恼火:

“您在胡子里是找不到答案的!”

这句挖苦话引起哄堂大笑。教授很得意,口气软下来。他又向弗雷德里克提了两个关于传讯和速决裁判的问题,然后点头表示同意。公开答辩结束了,弗雷德里克回到前厅。传达室的工友脱下他的袍子,立即给另一个学生穿上。朋友们围上来,纷纷对考试结果表示互相矛盾的看法,弄得他更加六神无主。不一会儿,有个人在大厅门口用洪亮的声音宣布考试结果:“第三位考生……补考!”

“吹了!”于索奈说,“咱们走吧!”

在门房前面,他们遇到了马蒂侬,他脸色绯红,情绪激动,眼里含着笑意,眉宇间得意扬扬。他刚才顺利通过了最后一次考试,只剩下论文答辩了。要不了半个月,他将获得业士学位。他家里人认识一位大臣,在他面前展现着“锦绣前程”。

“这家伙还是把你甩在后面了。”戴洛里耶说道。

世上最丢脸的事,莫过于看到笨蛋在你失败的事情上成功。弗雷德里克气恼之下,回答说他才不在乎,他有更大的抱负。于索奈做出要走的样子,弗雷德里克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道:

“在他们家可千万别提这件事,说定啦!”

要保密很容易,因为阿尔努第二天将去德国旅行。

晚上回家时,文书发觉朋友情绪大变;踮着脚尖转圈,吹着口哨;正当他为这种好心情感到诧异时,弗雷德里克宣布他不回家看母亲了,他要利用假期好好用功。

听到阿尔努动身的消息,他喜不自胜。这下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到那边走动,而不用担心拜访时有别人打扰了。绝对安全的信念将给他带来勇气。总之,他将不再远离她,不再与她分离了!有种比铁链子还牢的东西把他拴在巴黎,内心有个声音喊他留下来。

这样做并非没有障碍。他给母亲写了封信,把障碍克服了。在信中他首先坦白考试失败了,但这是教学大纲的变动造成的,纯属偶然,冤枉得很;再说,所有大律师(他列举了他们的姓名)全是考试不及格的。但是他打算十一月份再考一次,为此要抓紧时间,今年就不回家了。除了要一个季度的费用外,他还要求另加二百五十法郎,供补习法律之用,这种补习是非常有用的。这些话写得很动听,满篇都是悔恨、慰问、假装的柔情和孝顺词句。

莫罗夫人原本等他第二天回家,接到信后为两件事黯然神伤。她向别人隐瞒了儿子的不幸遭遇,回信叫他“还是回来”。弗雷德里克没有让步。母子之间产生了不和。但是,到了周末,他收到了一个季度的钱和供补习用的款子。他拿这笔款子买了一条银灰色长裤,一顶白毡帽和一根金头细手杖。

这些东西全到手后,他想:

“或许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突然迟疑起来。

为了决定去不去阿尔努夫人家,他拿几枚硬币往空中抛了三次,每次都是好兆头。因此,这是天意使然。他雇了辆马车去舒瓦瑟尔街。

他疾步爬上楼梯,拉了拉门铃的绳子;门铃不响;他几乎昏厥过去。

随后,他猛然摇了摇那条沉甸甸的红绸穗子。响起了悦耳的铃声,声音逐渐由强变弱,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弗雷德里克害怕了。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有一丝声息!拿眼睛对着钥匙孔,他只瞥见前厅墙上纸花中间的两根芦苇梢。临了,正待转身要走时,他改变了主意。这次,他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阿尔努本人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蓬乱,面孔通红,满脸不高兴。

“咦!您怎么来啦?请进!”

阿尔努没有把他带进小客厅或他的卧室,却把他领进了餐厅,餐桌上放了一瓶香槟酒和两只酒杯。阿尔努语气生硬地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亲爱的朋友?”

“没事!没事!”年轻人寻找着来访的借口,结结巴巴地应道。

终于,弗雷德里克说是来打听他消息的,因为据于索奈所述,还以为他在德国呢。

“没那回事!”阿尔努接着说,“这小伙子真糊涂!把什么都听拧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弗雷德里克在餐厅里踱来踱去。他碰着一个椅子脚,把放在椅子上的一把阳伞撞落在地上,象牙的伞柄摔碎了。

“天呀!”他叫道,“把阿尔努夫人的阳伞弄坏了,我真难过!”

听到这话,画商抬起头来,露出古怪的微笑。弗雷德里克抓住这个可以谈论她的机会,怯生生地补了一句:

“我不能见见她吗?”

她母亲病了,她回老家了。

他不敢打听她何时回来,只问阿尔努夫人的老家在哪儿。

“夏特勒!您奇怪吗?”

“我?不!为什么?一点也不奇怪!”

随后,他们彼此再也找不出话说。阿尔努卷了一支烟,喘着气,围着桌子绕圈。弗雷德里克靠火炉站着,凝视着墙壁、搁物架和地板;一些可爱的形象络绎不绝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或不如说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终于告辞了。

前厅地上,有个用报纸揉成的纸团;阿尔努捡了起来,踮起脚尖,把它塞进门铃。他说,这是为了继续被打断的午觉。随后,他握了弗雷德里克的手,说道:

“请通知门房一声,说我不在家!”

然后在他身后猛地关上了门。弗雷德里克一级级地走下楼梯。第一次尝试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敢再做毫无把握的其他尝试。于是开始了无聊的三个月。由于无任何事可做,闲散更增添了他的愁绪。

他时常站在阳台上,一连几个钟头望着河水从浅灰色的堤岸间流过。墨黑的阴沟洞口把堤岸弄得这儿黑一块,那儿黑一块;岸边有座供人洗衣的浮桥;一些顽童偶尔站在岸边的烂泥里给鬈毛狗洗澡玩。他的视线从左边的圣母院石桥和三座悬索桥移开,总转向榆林码头的一大片古树,这些古树颇似蒙特罗港口的椴树。对面,犬牙交错的屋顶中间,屹立着圣雅各教堂的钟楼、市政厅、圣热尔韦教堂、圣路易教堂和圣保罗教堂。七月柱顶的自由神像宛若一颗硕大的金星,在东方闪烁;尽西头,杜依勒里宫向空中耸起沉重的蓝色大圆顶。在后面,就在这一边,大概是阿尔努夫人的房子了。

他回到房间,在长沙发上躺下,思绪如麻,构想着写作提纲,行动计划,未来的发展。最后,为了放松一下,他出了门。

他信步朝拉丁区走去。平时这里很热闹,这段时间却冷冷清清,大学生们全回家去了。在寂静中,学校的高墙显得更高,样子更加阴沉。各种各样宁静的声响清晰可闻:笼中鸟的拍翼声,车床的隆隆声,补鞋匠的钉锤声。旧衣商站在街当中,徒劳地用目光探询每扇窗户。寂寞的咖啡馆尽里,女掌柜在装得满满的长颈大肚小玻璃瓶中间打着呵欠。书刊租阅处的桌子上,报纸仍然摆得整整齐齐。熨衣女工的作坊里,一件件内衣在阵阵热风下轻轻地抖动。他不时在旧书摊前停下;一辆公共马车紧挨着人行道驶过,令他转过身来;到达卢森堡公园前,他就不再往前走了。

有时,他希望散散心,朝马路走去。穿过一条条散发着潮湿凉气的阴暗小巷,他来到冷清的大广场,那儿阳光耀眼,纪念性建筑物在街边投下锯齿形的黑影。然而,眼前又出现了运货马车和店铺。而且,人群令他头晕,尤其在星期天,从巴士底狱广场一直到玛德莱娜广场,潮水般的人流在沥青路面上涌动,尘土飞扬,喧声不断。那些猥琐的相貌,愚蠢的言谈,汗淋淋的额头上露出的傻呵呵的满意神情叫他恶心。然而,想到自己比这些人强,注视他们的疲劳也减轻了。

他每天去工艺社打听阿尔努夫人何时归来,并长时间地询问她母亲的病情。阿尔努的回答一成不变:“继续好转。”他妻子和女儿下周回来。她越是迟迟不归,弗雷德里克越显得不安。阿尔努为如此深切的情谊所打动,带他上餐馆吃了五六次饭。

在这些长时间的单独会面中,弗雷德里克发觉这位画商才智并不高,对他态度冷淡下来。阿尔努可能有所觉察,何况弗雷德里克也该还还礼了。

为了把事情办得漂亮些,他把新衣服全卖给了一个旧货商,得到八十法郎,再添上身上剩下的一百法郎,他去阿尔努家邀他吃饭。正好雷冉巴尔也在,于是三人一起上了普罗旺斯三兄弟餐馆

那位公民脱下礼服,点了菜,相信另外两位会尊重他的意见。他跑到厨房亲自吩咐厨师长,下到他了如指掌的酒窖里,还把餐馆老板喊来教训了一顿。但这都无济于事,菜也好,酒也好,服务也好,他全不满意!每上一道菜,每开一瓶酒,他刚吃一口就丢下餐叉,刚喝一口就把酒杯推得老远;然后,整个胳臂压在台布上,大声嚷嚷,说在巴黎再不能上餐馆吃饭啦!临了,他想不出什么东西对自己的胃口,“干脆”要了一盘油烧四季豆,尽管半生不熟,仍使他稍稍平静了一些。接着他和跑堂聊起餐馆以前的那些伙计来:“安东尼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叫欧仁的呢?还有那个小不点,总在楼下当差的泰奥多尔呢?当年的菜肴讲究多了,还有首屈一指的勃艮第酒,如今休想再见到了!”

然后谈起市郊的地价。阿尔努做了一笔包赚不赔的投机买卖,直至目前他损失了一些利息,因为不论什么价他都不肯出售。雷冉巴尔将给他找个买主;两位先生用铅笔算来算去,直到用完果点才作罢。

大家去索蒙巷一家设在中二层的小咖啡馆喝咖啡。弗雷德里克站着看人家没完没了地打台球,喝下无数杯啤酒;由于懦弱,由于愚蠢,他在那里一直待到半夜,不知所为何来,心中隐隐希望发生一件什么事,成全他的爱情。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弗雷德里克绝望了。可是,十一月底的某天晚上,阿尔努对他说:

“您知道,我太太昨天回来了!”

次日下午五时,他走进她家。

他先对她母亲的康复表示祝贺,老人家曾经病得那么厉害。

“哪儿的事?谁告诉您的?”

“阿尔努呀!”

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补充说,她起初着实十分担心,现在都过去了。

她坐在火边的一张绒绣面安乐椅里。他则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帽子夹在两膝之间。交谈很费力,她说不上两句话就停下来,他找不到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当他抱怨学的是打官司这门行当时,她应道:“是的……我理解……办案子……!”边说边垂下头,突然陷入了沉思。

他渴望了解她在想什么,别的念头全抛诸脑后。暮色降临了,黑影聚集在两人周围。

她起身说要上街买东西。等她再出来时,只见她戴了一顶系带丝绒帽,披着一件镶灰鼠皮毛的黑斗篷。他自告奋勇陪她上街。

外面黑黢黢的;天气寒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雾的气味,屋宇的正面变得模模糊糊。弗雷德里克畅快地呼吸着,因为透过衣服的棉絮,他感觉到她胳膊的形状;而那只戴着双纽扣麂皮手套的手,那只他恨不得印满热吻的小手,就靠在他的袖子上。路面滑溜溜的,他们走得不大稳;他觉得他俩仿佛驾着云随风摇晃。

马路上灯火辉煌,他被拉回到现实中来。良机难逢,时间紧迫。他打定主意,等走到黎塞留街,就向她表白爱情。但她几乎立即在一家瓷器店前停下来,对他说:

“到了,谢谢您!星期四见,和往常一样,对不对?”

每周一次的晚宴又开始了;而他越和阿尔努夫人交往,越感心境郁悒。

凝神细看这位女子,就好像用了气味太冲的香水,叫他神经受不了。这种感觉渗入他的气质,几乎变成全身性的感觉,一种新的生存方式。

他在街灯下遇到的妓女,高唱华彩乐段的女歌唱家,纵马驰骋的马戏女演员,步行的女市民,倚在窗口的俏女工,所有的女人,或由于相像,或由于对比鲜明,都使他想起这一位。他沿着店铺走,一边望着开司米套衫、花边和宝石耳坠,一边想象着这些东西裹住她的腰身,缝在她的胸衣上,在她的黑发间闪闪发光的情景。售花摊上鲜花盛开,供她路过时挑选;鞋铺的陈列橱窗里,天鹅绒毛镶边的缎面小巧拖鞋似乎等着穿在她的脚上;条条街道通向她的房子;车辆停在广场上,仅仅是为了更快地奔向她家;巴黎与她息息相关,大都市和它的各种声音,如同一支庞大的乐队,在她身边轻轻演奏。

他到植物园去,看到一株棕榈树,便被带向遥远的国度。他俩一起旅行,骑着单峰驼,坐在大象的小天篷下,乘游艇在蓝色群岛间游弋,或并肩骑在两头系着铃铛的骡子上,骡子被草丛中的断柱绊得跌跌撞撞。有时,他在卢浮宫的古画前驻足;爱情似乎使他置身于往昔的世纪,把她变成画中的人物。她头戴圆锥形高帽,跪在用铅条卡住玻璃的窗前祷告。身为卡斯蒂利亚或佛兰德 的女领主,她戴着僵硬的绉领,身着用鲸骨支撑的大皱泡连衫裙,端端正正地坐着。随后,她穿上锦袍,在鸵鸟毛做的华盖下,由元老们前呼后拥着,走下宽大的斑岩楼梯。另一些时候,他想象她穿着黄色绸裤,倚在穆斯林后宫的靠垫上。凡是美的东西,星星的闪烁,某些曲调,一句话的韵味,一个人的轮廓,不知不觉地都会突然叫他想起她来。

至于要她当自己的情妇,他相信任何尝试都是枉费心机。

有天晚上,迪特梅来了,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洛瓦里亚斯也吻了吻她,一边还说:

“依照朋友的特权,您允许这样做,对吧?”

弗雷德里克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我们都是朋友吧?”

“可并不全是老朋友!”她应道。

这等于事先间接地拒绝了他。

怎么办呢?对她说他爱她?她一定会严词拒绝,说不定会气愤地把他轰走。与其厄运当头,再也见不着她,他宁可忍受一切痛苦。

他羡慕钢琴家的才华和士兵脸上的刀疤。他真想生一场重病,希望以此引起她的关心。

他并不忌妒阿尔努,这叫他好生奇怪。他的廉耻心似乎与生俱来,他只能想象穿着衣服的她,把性的问题推到神秘的暗影中。

然而,他梦想与她一起生活,亲昵地用“你”称呼她,用手久久地抚摸她两鬓的头发;或者跪在地上,双臂搂住她的腰肢,从她的眼里吮吸她的灵魂!为了得到这种幸福,非把命运颠倒过来不可。但是他拿不出行动来。他怨天尤人,责怪自己懦弱,被欲望搅得坐立不安,就像在囚室里打转的俘虏。终日的苦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地发呆,要不就哭得泪人儿似的;有一天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戴洛里耶对他说:

“见鬼!你怎么回事呀?”

弗雷德里克说他心情烦躁,戴洛里耶根本不信。看他这般痛苦,戴洛里耶心软了,好言劝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垂头丧气,多么傻呀!现在年轻还不要紧,以后也这样,就会虚度光阴。

“你糟蹋了我的弗雷德里克!我还要原先的那一个,小男孩,永远那样,那时他讨我喜欢!哦,抽支烟斗吧,畜生!振作点,你真叫我难过!”

“真的,”弗雷德里克说,“我疯了!”

文书接着说:

“啊!老行吟诗人,我清楚你为什么苦恼!有了心上人?招认吧!算了!失去一个能找回四个!失去贞洁女人不要紧,可以到其他女人那里找到慰藉。这类女人,你愿不愿意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只要去阿朗布拉就行了。”

这是最近在香榭丽舍大街顶头开的一家公共舞厅,由于超前的豪华,到第二个季度便破了产。

“看样子在那儿可以好好玩玩。咱们去吧!如果你愿意,可以约朋友一道去,甚至带上雷冉巴尔也行。”

弗雷德里克没有邀请这位公民。戴洛里耶也撇开了塞内卡尔。他们只带了于索奈、西齐和杜萨迪埃。一辆马车把五个人载到阿朗布拉门口。

两道摩尔式游廊,一左一右平行伸展开去。正面深处,横着一幢房子的墙;第四边(餐馆那一边),是一条饰有彩绘玻璃窗的哥特式回廊。乐师演奏台上有个中国式的屋顶;周围地面铺了沥青;挂在柱子上的彩色纸灯笼,远远望去,好似给跳四对舞的人戴上了五色缤纷的火的冠冕。这儿那儿,一个底座托着一只石盆,喷出细细的水柱。叶丛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石膏像,赫柏也好,丘比特 也好,浑身涂满黏糊糊的油彩。耙得平平整整的黄沙小径,纵横交错,使花园看上去比实际上大了许多。

一些大学生带着情妇散步;身着时装的店员手指间夹着手杖,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中学生们吸着雷加利亚烟 ;还有些老独身者,用梳子轻轻梳理染过色的胡须;这儿有英国人、俄国人、南美人和三名头戴土耳其帽的东方人。来这儿的还有一些轻佻的漂亮女郎、年轻的缝纫女工和妓女;她们希望找个靠山或情人,挣一块金币或仅仅为了跳舞取乐;她们身着水绿色、蓝色、樱桃色或紫色的宽大长裙,穿梭于乌木树和丁香树之间。男人几乎全穿着格子衫,有几位不顾夜晚天凉,穿着白色长裤。煤气灯亮了。

于索奈与时装报社及小戏院素有来往,认识许多女人。他用指尖向她们送去飞吻,不时离开朋友去同她们聊天。

看到这种做派,戴洛里耶好生忌妒。他厚着脸皮上前去和一位身穿紫花衣、头发金黄的高个女郎攀谈。她沉着脸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不,信不过,我的好好先生!”说完掉头就走。

他又走近一位肥胖的棕发女人。她一定是个疯子,刚听他讲第一句话就蹦起来,威胁说,假若他继续纠缠,她就喊警察来。戴洛里耶强作笑脸;随后,他发现路灯下僻静处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便过去请她跳四对舞。

高高坐在台上的乐师们,姿势活像猴子,拼命地又吹又拉。乐队指挥站着,机械地打着拍子。舞池里人挤人,大家跳得很开心;散开的帽带轻触领带,皮靴伸到衬裙下面;一切都有节奏地跳动着;戴洛里耶被康康舞的狂热所感染,把那个娇小的女人搂在胸前像个大木偶似的在四对舞的舞伴中间乱蹦乱跳。西齐和杜萨迪埃继续散步;这位贵族少爷瞟着妓女们,不管杜萨迪埃如何鼓励,也不敢同她们讲话,心想这类女人家里总有“一个持枪藏在衣橱里的男人,他会跳将出来,逼着你签发汇票”。

他俩回到弗雷德里克身边。戴洛里耶不再跳舞了;大家正在商量如何度过这个夜晚,于索奈突然叫起来:

“瞧!阿麦吉侯爵夫人!”

这是一个面色苍白、长着一只翘鼻子的女人,露指手套一直戴到肘部,一对黑色的大耳环垂在面颊两侧,活像两只狗耳朵。于索奈对她说:

“我们到你家举办一个小型晚会,一个东方式的聚会,好不好?想法子找几位你的女友来陪陪这些法国骑士吧!嗳,什么叫你为难呀?你要等你的西班牙贵人吗?”

这位安达卢西亚女子低着头;她深知这位朋友素来出手不大方,生怕要她付冷饮费。临了,听到她吐出钱这个字,西齐把他钱袋里的五个拿破仑 全拿了出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可是弗雷德里克不见了踪影。

他以为听出了阿尔努的嗓音,瞥见了一顶女帽,于是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小树林里去了。

瓦特纳兹小姐单独和阿尔努在一起。

“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吗?”

“一点也不!”商人应道。

弗雷德里克从他们交谈的最后几句话听出来,画商跑到阿朗布拉来,是为了同瓦特纳兹小姐谈一件急事。阿尔努大概没有完全放心,神情不安地问她:

“您的确有把握?”

“非常有把握!人家是爱您的!啊!瞧这个人!”

她伸出两片厚嘴唇,冲他撇了撇嘴;口红涂得太多,嘴唇几乎是血红的。但是,她有一双浅黄褐色的漂亮眼睛,眸子里金光点点,充满才智、爱情和肉欲。这双眼睛像灯一样照亮她那张略微发黄的瘦脸。阿尔努看到她这种无礼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俯下身来对她说:

“您真可爱,吻吻我!”

她抓住他的两只耳朵,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时,舞停了。乐队指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他身材过分肥胖,脸色白得像蜡,长长的黑发梳成基督的式样。他穿一件天蓝色丝绒背心,上面用金线绣着宽大的棕榈叶。他的神情如孔雀一样骄傲,如火鸡一样愚蠢。他向观众敬礼,然后开始唱一首小调,歌词大意是一个乡下人讲述自己逛京城的情景。歌手操着下诺曼底的方言,装出醉汉的样子:

啊!我笑呀,我笑呀!

在这叫花子般的巴黎!

这个叠句引起阵阵狂热的跺脚。戴马斯,这位“声情并茂的歌手”十分机灵,不会让听众的情绪冷下来。有人迅速递给他一把吉他,他低声哼起一首抒情歌曲,名叫《阿尔巴尼亚女人的兄弟》。

听到这首歌的歌词,弗雷德里克不由得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船上两个绞车卷筒之间唱的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在他面前摊开的袍子的下摆。每段歌词之间有个长长的休止,树林里的风声听起来好似波涛翻滚。

瓦特纳兹小姐用手拨开挡住她视线的一株女贞树的树枝,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歌手。她鼻孔张开,双眉拧起,仿佛沉浸在真正的欢乐中。

“好呀!”阿尔努说,“我明白今晚您为什么来阿朗布拉啦!亲爱的,您喜欢戴马斯。”

她矢口否认。

“啊!这么怕难为情!”

随后,他指着弗雷德里克说:

“是不是因为他?您错了。没有比他嘴更紧的小伙子了!”

其他几个人为了寻找他们的朋友,也走进了青葱翠绿的大厅。于索奈一一做了介绍。阿尔努把雪茄烟分给众人抽,还请大家喝冰镇果汁。

瓦特纳兹小姐瞥见杜萨迪埃,脸红了。她很快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来,说道:

“您不记得我了,奥古斯特先生?”

“怎么,您认识她?”弗雷德里克问道。

“我们曾在同一幢房子里住过。”他应道。

西齐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出去了。杜萨迪埃刚一走,瓦特纳兹小姐便夸他脾气好,甚至说他是个 情种

随后,大家谈起戴马斯,他如果演哑剧,可能会成为名角儿。接着展开了一场讨论,话题五花八门,涉及莎士比亚、对书报戏剧的审查、风格、人民、圣马丁门戏院的收入、亚历山大·仲马、维克多·雨果和杜麦桑 。阿尔努结识过好几个著名女戏子,这群年轻人欠着身子注意听他讲。但是嘈杂的乐曲声盖过了他的话。四对舞或波尔卡舞一停,大家冲到桌边,呼唤小厮,又说又笑;树下,啤酒瓶和汽水瓶的开瓶声响成一片,一些女人像母鸡一样高声尖叫;偶尔,两个先生要动手打架;一个小偷被逮住了。

跳加洛普舞时,一对对舞伴拥入小径。他们气喘吁吁,面带微笑,满脸绯红,旋风般地一一闪过,长裙飘飘,燕尾摆动。长号更响,节奏加快;中世纪式样的回廊后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鞭炮齐鸣;轮转烟火转了起来;孟加拉烟火色如碧玉,把整个花园照得亮如白昼,长达一分钟之久。最后一支烟火升上天空时,大家发出了一声长叹。

人群缓缓流动。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烟雾。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夹在人群中一步步走着。突然他们停下了脚步:他们看见马蒂侬在雨伞存放处前叫人找零钱;他陪着一位年纪五十开外、衣着华丽、身份不明的丑女人。

“这家伙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戴洛里耶说,“西齐究竟上哪儿了?”

杜萨迪埃给他们指了指小咖啡馆。他们瞥见这位公子哥儿面对一碗潘趣酒,身边有位戴粉红帽子的女子与他相伴。

于索奈五分钟前就不见了,这时又露了面。

一位少女倚着他的胳膊,高声叫他“我的小猫”。

“别这样叫!”他对她说,“不!别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叫!你不如称我子爵吧!这才有路易十三时代足蹬软靴的骑士的派头,我喜欢这种派头!对了,朋友们,这是一位老相识!她是不是很可爱?”

他托起她的下巴。

“向这些先生们行礼!他们全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家的少爷!我常同他们来往,为的是让他们任命我当大使!”

“看您疯成什么样子了!”瓦特纳兹小姐叹道。

她求杜萨迪埃把她送到家门口。

阿尔努望着他们走远,然后转身对弗雷德里克说:

“您喜欢她吗,这位瓦特纳兹小姐?不过,您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大坦率的。我相信您把心中所爱瞒着不说,对不?”

弗雷德里克面色变得灰白,发誓说他什么也没有隐瞒。

“可是大家不知道您有没有情妇。”阿尔努接着说。

弗雷德里克真想随便举出一个人名来。但是这事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于是他回答说他的确没有情妇。

画商为此责备他。

“今晚机会多好!您为什么不学别人的样?他们全带着女人走了。”

“那您自己呢?”弗雷德里克受不了这种追问,顶了他一句。

“我呀!小鬼!那可不一样!我回到我女人身边去!”

他叫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随即不见了。

两个朋友步行回家。东风吹拂,他们谁也不讲话。戴洛里耶没有在一家报社的社长面前 出出风头 ,觉得很遗憾。弗雷德里克则忧心忡忡;终于他说,他觉得这个舞场低级庸俗。

“那怪谁呢?谁叫你把我们甩了去找你的阿尔努的!”

“算了!无论我做什么都根本不管用!”

但是文书有一大套理论。想得到什么,只需有强烈的欲望。

“可是,刚才,你自己……”

“我才不把她放在眼里呢!”戴洛里耶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暗示,“难道我会被女人缠住!”

于是他攻击她们矫揉造作,愚昧无知;总之,女人惹他讨厌。

“别装模作样了!”弗雷德里克说。

戴洛里耶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你愿不愿意同我赌一百法郎?我担保把第一个路过的女人 搞到手 。”

“行!同意!”

第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个奇丑无比的叫花子;他们正为运气不佳失望时,突然看到里沃利街街当中有个高个子的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小纸板盒。

戴洛里耶赶到拱廊下同她搭讪。她突然朝杜依勒里公园斜插过去,很快走过卡鲁塞尔广场。她边走边注视左右,然后跑着去追一辆出租马车。戴洛里耶赶上了她,挨着她走,同她讲话,还打着富于表现力的手势。终于,她挽住他的胳臂,两人继续沿堤岸而行。走到夏特莱监狱对面,他们在人行道上至少溜达了二十分钟,活像两个值勤的水兵。可是,突然他们穿过汇兑桥、花市和拿破仑码头。弗雷德里克尾随其后。戴洛里耶叫他明白他会妨碍他们,还告诉他只须如法炮制就行了。

“你还有多少钱?”

“两个一百苏的硬币!”

“足够了!晚安!”

看到他假戏真做,弗雷德里克大吃一惊。“他拿我开心,”他想,“要是我再跟上去呢?”戴洛里耶说不定会以为我羡慕他有这种爱情?“好像我没有爱情似的,其实它比这稀有百倍,高尚百倍,炽烈百倍!”他受怒气驱使,来到阿尔努夫人的家门口。

临街的窗户没有一扇是她的住房的。尽管如此,他两眼依然紧盯着正面的墙,仿佛这种凝视能够穿墙裂壁。现在,她一定安歇了,像一朵沉睡的花儿那样安详,美丽的黑发披散在枕头的花边上,双唇微启,头枕在一只手臂上。

他眼前出现了阿尔努的头。为了躲避这个幻象,他离开了。

他想起戴洛里耶的劝告,心里十分反感,于是他在街头踟蹰。

每当有行人走过,他都尽力看清楚这人的面孔。不时,一道光从他的两腿间射过来,在街面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背着筐,提着灯笼。有些地方,风摇撼着烟囱的铁皮。远处响起一些声音,与他脑袋里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他仿佛听到空中隐约回荡着四组舞的前奏曲。走路的动作维持了这种如痴如醉的状态;他来到协和桥桥头。

这时,他又回想起头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第一次从她家出来,满怀希冀,心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如今,一切希望全化为泡影!

片片乌云掠过月亮的表面。他举头望月,遐想宇宙的浩瀚,人生的苦难,万物的虚空。天发白了;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半睡半醒,衣服被雾气打湿,满脸泪水,扪心自问为何不了结此生?只做一个动作就行了!额头的重量拖着他的身子,他看见自己的尸体在水面上漂浮;弗雷德里克俯下身去。桥栏杆比较宽,由于疲乏无力,他才没有试图跨过去。

他突然惊惧万分,折回马路,倒在一张长椅上。几个警察把他喊醒,以为他一定“胡闹了一夜”。

他又往前走。但是他感到饥肠辘辘,而所有餐馆都关着门,他便到中央菜市场的一家小酒馆里吃了点心。然后,他觉得时间尚早,便在市政厅周围闲逛,直到八点一刻。

戴洛里耶早把那个轻佻女人打发走了,正伏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写东西。下午四点钟光景,德·西齐先生进来了。

头天晚上,在杜萨迪埃的撮合下,他勾搭上一位太太;他甚至用车把她和她丈夫一直送到家,她在家门口同他订了约会。他刚从那儿回来。提到的那个姓氏,大家可不熟悉!

“您要我做点什么呢?”弗雷德里克说。

于是,这位绅士开始东拉西扯,谈起瓦特纳兹小姐,安达卢西亚女人,以及其他女子。绕了许多圈子,最后才说出来访的目的:他相信朋友守口如瓶,所以来求弗雷德里克帮他做一件事,做了这件事,他就终于可以把自己看成男子汉了。弗雷德里克没有拒绝他,还把这事一五一十讲给戴洛里耶听,但只字未提与他本人有关的实情。

文书觉得“他现在干得不错”。由于弗雷德里克听从他的劝告,他的心情更舒畅了。

正是由于他的好心情,见面第一天他就把克莱芒丝·达维乌小姐迷住了。她是为军服做金线刺绣的女工,性情最温柔不过,身段像芦苇般苗条,蓝色的大眼睛不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文书欺她天真老实,甚至骗她说自己得过勋章。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在礼服上饰一条红绶带,来到众人面前,他便把它取下来,他说这是为了不叫他东家难堪。此外,他故意疏远她,像老爷似的任她爱抚,还开玩笑地称她为 大众女郎 (指妓女)。每次她都给他带来几小束紫堇。这样的爱情,弗雷德里克可不稀罕。

然而,每当他们臂挽臂地出门,到潘松或巴里奥的小房间去的时候,他总感到格外的忧伤。他哪里知道,一年来,每逢星期四,他洗刷指甲准备去舒瓦瑟尔街赴宴时,他叫戴洛里耶多么痛苦!

有天晚上,他从阳台上望着他们出去,远远看见于索奈站在阿科勒桥上。艺术家打手势叫他下去,等弗雷德里克下了五层楼,他说:

“是这么回事:周六二十四号,是阿尔努夫人的生日。”

“怎么,她不是叫玛丽吗?”

“也叫昂热尔,管它呢!他们将在圣克卢的乡间别墅举行生日宴;我受托来通知您。当天下午三点,画报社有辆车等您。就这么说定了!对不起,打扰了。我还要跑许多地方!”

弗雷德里克还没有转过身来,门房就交给他一封信:

“当布勒兹先生和夫人敬请弗·莫罗先生于本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光临寒舍,共进晚餐。——候复。”

“太晚了。”他想。

不过,他拿信给戴洛里耶看,戴洛里耶叫道:

“啊!终于来请你了!可是你好像并不高兴。为什么呀?”

弗雷德里克迟疑片刻,然后说同一天另有一家请他。

“你给我叫舒瓦瑟尔街的那一家滚开!别傻了!如果你不好意思,我来替你回信。”

文书用第三人称写了一封接受邀请的回帖。

他对上流社会垂涎三尺,但从未身临其境,仅仅想象它是一个按数学定律运转的人造社会。在餐馆吃顿饭,邂逅一位要人,一位漂亮女人嫣然一笑,这一切通过互相演绎的连锁反应,有可能产生巨大的成效。某些巴黎沙龙就好像是那种加工原料的机器,产品的价值增加百倍。他相信真有为外交家出主意的名妓,巧施计谋同有钱人结成的亲事,才气非凡的苦役犯,在强者手中百依百顺的机遇。总之,他认为与当布勒兹一家交往大有裨益,他娓娓而谈,倒弄得弗雷德里克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这是阿尔努夫人的生日,他总该送她一件礼物;他自然而然想到送一把阳伞,以弥补他那次笨手笨脚造成的损失。他物色到一把从中国进口的闪色绸阳伞,配着雕镂的象牙短柄。这把伞要卖一百七十五法郎,而他身无分文,甚至寅吃卯粮,靠下个季度的费用度日。然而,他一心一意要买它,尽管很不情愿,也只好向戴洛里耶求助。

戴洛里耶回答说他没钱。

“我需要用钱,”弗雷德里克说,“有急用!”

可是另一位依然说他没钱,弗雷德里克发火了。

“你偶尔总可以……”

“什么?”

“没什么!”

文书明白了。他从储备金中取出需要的款数,把硬币一枚枚倒了出来。

“我不要你立字据,既然我靠你养活!”

弗雷德里克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说了一大堆亲热的话。戴洛里耶听了无动于衷。次日,他看见钢琴上搁着一把阳伞,说道:

“啊!原来是为这个!”

“我或许派人送去。”弗雷德里克怯懦地说。

事有凑巧,当晚他收到一封带黑框的信,当布勒兹夫人说她的一个舅舅去世了,只好过些时候再有幸结识他,她为此深表歉意。

弗雷德里克两点钟就来到画报社的办公室。阿尔努按捺不住对乡野的渴望,头天就走了,没有等他,也没用自己的车把他带去。

每年树木长出新叶的时节,他一连好几天,清早出门,在田野里走上半天,到农庄喝鲜牛奶,同村妇们嬉戏,询问收成的好坏,用手帕包些生菜回家。终于,他实现了夙愿,买下了一幢别墅。

弗雷德里克正和店员谈话时,瓦特纳兹小姐突然来了。见不到阿尔努,她十分沮丧。他说不定还要在那边待两天。店员劝她“去一趟”,她去不了;要不“写封信”,她怕信会遗失。弗雷德里克自告奋勇替她捎信。她急急写就一封,恳求他在无别人在场时把信交给阿尔努。

四十分钟后,弗雷德里克到达圣克卢。

别墅离桥有百来步远,坐落在半山腰上。花园的围墙被两排椴树遮住,一大片草坪延伸到河边。栅栏门开着,弗雷德里克走了进去。

阿尔努躺在草地上,和一窝小猫玩耍。这种消遣似乎完全把他吸引住了。瓦特纳兹小姐的信使他清醒过来。

“见鬼,见鬼!真烦人!她说得对,我该跑一趟。”

随后,他把信往衣兜里一塞,高高兴兴地介绍起自己的家世来。他带弗雷德里克看了一切,马厩啦,车棚啦,厨房啦。客厅在右边,靠巴黎那一边,对面有个用板条钉成的棚架,上面爬满铁线莲。突然,他们头顶上方响起一串华彩乐章;阿尔努夫人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唱歌玩。她练习音阶、颤音和琶音。有些音符悠长,好似悬于半空;另一些音符急速落下,宛若瀑布的水珠。她的声音穿过遮光帘,划破寂静,升向蔚蓝的天空。

邻居乌德里夫妇来了,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随后她本人出现在台阶上。她一级级往下走时,弗雷德里克瞥见了她的脚。她穿着一双小巧的金褐色敞口皮鞋,三根鞋襻在袜子上勾勒出一个金色的栅栏。

客人到齐了。除了律师勒弗舍尔先生外,其余全是周四晚宴的常客。每人都带来一件礼物:迪特梅送一条叙利亚围巾,罗森瓦尔德送一册抒情歌曲集,布里厄送一张水彩画,松巴兹送一幅自己创作的漫画,佩勒兰送一幅木炭画,画的是一种死神舞,形象丑陋,绘制粗劣。于索奈没带任何礼物。

弗雷德里克等到最后才送上自己的礼品。

她万分感谢。于是,他说:

“但……这几乎等于还一笔债!我曾经非常懊恼……”

“懊恼什么呀?”她接口道,“我不明白。”

“入席!”阿尔努一边喊,一边抓住弗雷德里克的胳膊。

随后附在他耳边说:

“您呀,您可不大聪明!”

餐厅漆成水绿色,十分宜人。一头立着一尊石雕仙女,脚趾浸在一只贝壳状的水盆里。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整座花园和长长的草坪尽收眼底。草坪的一侧有株枝叶落了四分之三的苏格兰古松,草坪上隆起一个个高矮不等的花坛。河对岸,布洛涅森林、纳依、塞夫勒、默东,形成半个大圆圈。对面,栅栏外边,一只小帆船随风荡漾。

大家从眼前的景色谈起,继而又谈到一般的风景。争论刚刚开始,阿尔努吩咐仆人在九点钟把他的四轮马车驾好。他的账房来信叫他回去一趟。

“要不要我同你一道回去?”阿尔努夫人问道。

“那当然啰!”

然后潇洒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

“您很清楚,太太,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

众人都恭维她有这么一位好丈夫。

“啊!这是因为我不仅仅是一个人!”她指着小女儿柔声说道。

随后,话题转到绘画上,大家提到雷斯达尔 的一幅画,阿尔努希望能卖个大价钱。佩勒兰问他:“据说鼎鼎大名的扫罗·马蒂亚斯上个月从伦敦来,出价二万三千法郎想买这幅画,真有这回事吗?”

“千真万确!”

然后转向弗雷德里克说:

“就是那天我在阿朗布拉陪着散步的那位先生。说实话,我这是不得已,因为这些英国人好没意思!”

弗雷德里克猜想瓦特纳兹小姐的信涉及一件风流韵事,十分佩服阿尔努先生从容不迫地想出了一个体面的脱身之计。但是阿尔努再次扯谎是毫无必要的,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画商一脸天真地补充道:

“您怎么称呼他来着,那个高个子青年,您的朋友?”

“戴洛里耶。”弗雷德里克迅速应道。

接着,他觉得这样说对不起朋友,赶紧弥补,夸他才智超群。

“啊!真的吗?看上去他可不如另一位,运输公司的那位职员正派。”

弗雷德里克在心里咒骂戴洛里耶。她会以为他尽同平庸之辈交往。

随后,大家谈论京城的美化,新的街区;乌德里老头列举了一大串大投机商的名字,无意中提到了当布勒兹先生。

弗雷德里克抓住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说他认识当布勒兹。但是佩勒兰开始尖刻地讽刺杂货商;卖蜡烛的也罢,做货币买卖的也罢,在他看来都是一路货色。接着,罗森瓦尔德和布里厄聊起瓷器来;阿尔努同乌德里夫人谈论园艺;松巴兹是个老派的滑稽家伙,拿她的丈夫寻开心,把他叫作奥德里——一位演员的名字,还说他一定是画狗名家乌德里的后裔,因为他的额头上有明显的兽类隆凸。松巴兹甚至想摸摸他的脑壳,那一位由于戴着假发,护着头不让他摸。果点在一片大笑声中用完了。

大家在椴树下抽烟,喝咖啡,又在花园里兜了几圈,然后沿着河边散步。

一行人在一个渔夫面前停下来,他正在一个养鱼箱里洗鳗鱼。玛尔特小姐想看看鱼。渔夫把箱子里的鱼全倒在草地上;小姑娘跪到地上抓,快活地咯咯直笑,又吓得大喊大叫。鳗鱼全跑了。阿尔努照价付了钱。

接着,他想出了乘船游玩的主意。

地平线的一边开始暗下来;另一边,天空抹上一大片橘黄色,山峦完全变黑了,顶峰被染得更红。阿尔努夫人坐在一块巨石上,背后映衬着这片火红的光。其他人四处溜达;于索奈在陡峭的河岸下边打水漂儿玩。

阿尔努回来了,后面跟着一条旧小艇。他不听最明智的劝告,硬把客人们往船上装。船渐渐往下沉,大家只好弃船登岸。

四壁张挂着擦光印花布的客厅里,插在靠墙放的水晶多枝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燃。乌德里大妈坐在扶手椅里静静地睡着了,其他人听勒弗舍尔议论律师行业的名人。阿尔努夫人独自待在窗前,弗雷德里克走了过去。

他们聊着大家谈论的事。她佩服演说家;他更羡慕作家的声名。她接着说,能直接打动群众的心,眼见自己的全部感情移入群众的心灵,你一定会感到更强烈的乐趣。这种春风得意对弗雷德里克吸引力不大,他没有雄心壮志。

“啊!那为什么呢?”她说,“总该有一点吧!”

他俩站在窗口,彼此挨得很近。夜色宛如一张布满银钉的深色大幕,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第一次没谈微不足道的琐事。无意中他甚至了解了她的好恶:某些香水她闻了会恶心,她对历史书很感兴趣,她还相信梦。

他开始讲情场上的种种遭遇。她同情爱情造成的不幸,但对虚情假意的卑劣行径深恶痛绝;这种正直的品德与她端正秀丽的容貌如此相称,仿佛这种品德是由她的容貌决定的。

她有时粲然一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分钟。这时,他觉得她的目光深入他的灵魂,就像强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水底一样。他爱她,没有二心,不存回报的希望,是一种纯粹的爱。在这种默默无言、感恩图报的冲动中,他恨不得用雨点般的吻盖满她的额头。这时,内心涌动的一股力量令他振奋不已;这是自我献身的一种欲望,立即效忠的一种需要;这欲望,这需要,由于得不到满足而益发强烈。

他没同大家一起走,于索奈也一样。他俩将乘车回去;四轮马车已在台阶下面等着。但是阿尔努又回花园采玫瑰花,然后用线扎成一束。由于花枝长短不齐,他从塞满纸片的衣兜里,随便掏出一张来包好,又用一根大别针别住,然后怀着几分激动把花献给妻子。

“拿着,亲爱的,原谅我把你忘了!”

但是她轻轻叫了一声;别针没有别好,扎了她一下,她又回到楼上她的房间。大家等了近一刻钟,她终于出来了,拉着玛尔特钻进车里。

“你的那束花呢?”阿尔努问道。

“不!不!用不着去拿了!”

弗雷德里克跑去取花;她冲他嚷道:

“我不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花取回来,说他发现花掉在地上,又把它重新包好了。她把花束塞进座位的皮护板里,车随即走了。

弗雷德里克坐在她旁边,发觉她浑身抖得厉害。车子过了桥,阿尔努正朝左拐时,她喊道:

“不对!你搞错了!向那边,向右!”

她似乎很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后来,玛尔特闭起眼睛睡着了,她抽出那束花,从车门扔了出去,然后抓住弗雷德里克的胳臂,用另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接着,她用手帕捂住嘴,再也不动了。

另外那两位在座位上谈着印刷和订户的事。阿尔努漫不经心地赶着车,在布洛涅森林里迷了路。车子驶进小路。马儿慢步走着;树枝擦着车篷。昏暗中,弗雷德里克只看得见阿尔努夫人的两只眼睛;玛尔特躺在她身上,他托着玛尔特的头。

“她累着您了!”母亲说。

“不!不!”

滚滚尘土慢慢扬起;车子穿过奥特依;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灯时而照亮一个墙角,车子驶过,又隐入黑暗中;有一次,他发觉她哭了。

是悔恨?是欲望?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明原委的这份忧伤引起他的关心,好像与他有切身关系;如今,他俩之间有了一条新的纽带,配合默契;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您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她应道。

车在行驶,忍冬和山梅花伸出花园的篱笆墙,在黑夜中散发出令人浑身发软的芬芳。她的袍子有许多皱褶,盖住了她的脚面。他仿佛觉得,通过这个躺在他俩之间的孩子的躯体,他和她整个人连在了一起。他朝小女孩俯下身,拨开她美丽的棕发,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您真好!”阿尔努夫人说。

“为什么?”

“因为您爱孩子。”

“并非所有的孩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朝她那边伸出左手,张得开开的;他设想也许她也会这样做,他就能碰到她的手了。随后他感到羞愧,把手缩了回去。

不久,车子上了马路,走得更快了。煤气灯越来越多,巴黎到了。于索奈在家具仓库前跳下座位。弗雷德里克等马车停在院子里才下车;然后他埋伏在舒瓦瑟尔街的拐角,瞥见阿尔努慢慢地又回到马路上来。

从第二天起,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

他想象着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置身刑事法庭的情景。辩护即将结束,陪审员们面色苍白,屏息聆听的人群把法庭的板壁挤得咯咯直响。他已经讲了四个钟头,扼要陈述了他的全部证据,同时披露新的证据。他感到,他每讲一句话和一个字眼,每做一个手势,身后断头机的铡刀便高高吊起。接着,在议院的讲台上,身为双唇维系着整个民族存亡的演说家,他以雷霆万钧之力和悦耳动听的语调,猛烈抨击对手,驳得他们哑口无言;或嬉笑怒骂,或感人肺腑,或怒火填膺,或慷慨激昂。她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夹在其他人中间,用面纱遮住兴奋的泪水;随后他们重新聚首;只要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说一句:“讲得多好啊!”那么,泼冷水也罢,诽谤咒骂也罢,都伤不着他一根毫毛。

这些想象的图景,好似灯塔,在他人生的天际闪亮。他精神振奋,人变得更机敏,更坚强。直到八月份,他闭门不出,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门考试。

戴洛里耶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次帮他复习功课,应付十二月底的第二次考试和二月份的第三次考试,如今看他这样用功,感到十分吃惊。于是,旧日的希望重新涌上心头。弗雷德里克必须在十年后当议员,十五年后当部长。为何不行?用他不久将到手的遗产,他可以先创办一份报纸;这是第一步;以后的事再说。至于戴洛里耶自己,他一直妄想得到法学院的教职;他的博士论文答辩极其出色;博得了教授的称赞。

三天后,弗雷德里克的论文也通过了。动身度假前,他搞了一次野餐,给周六聚会画上一个句号。

野餐那天他很快活。阿尔努夫人回夏特勒她娘家去了。但是不久他将再见到她,并终将成为她的情夫。

同一天,戴洛里耶加入了青年律师辩论会,发表了演讲,赢得了许多掌声,平日他很少饮酒,这天也喝了个半醉。吃果点时,他对杜萨迪埃说:

“你呀,为人老实!等我有了钱,我指定你当我的财产管理人。”

大家都很高兴;西齐尚未读完法科;马蒂侬将去外省继续实习,并将被任命为代理检察长;佩勒兰准备画一幅表现 革命之神 的巨幅油画;于索奈下周要给德拉斯芒剧院的经理读一个剧本的梗概,他对成功毫不怀疑:

“因为这出剧的构思已经被接受了!激情嘛,我四处流浪,有不少体验,至于俏皮话,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他纵身一跃,来了个倒立,两手着地,双腿朝上,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儿。

这种淘气的举动也没能使塞内卡尔舒展眉头。他打了一个贵族公子,刚刚被赶出寄宿学校。由于日益贫穷,他责怪社会秩序,咒骂有钱人,把一腔苦水向雷冉巴尔倾吐。雷冉巴尔越来越失望、忧郁和厌世了。这位公民如今把注意力转向预算问题,谴责王党在阿尔及利亚损失了好几百万

他不去亚历山大小咖啡馆消磨一段时间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十一点钟就走了。其他人更迟些才离开;弗雷德里克向于索奈道别时,得知阿尔努夫人大概头天已经回来了。

于是他去运输公司把订的票后延一天,傍晚六点钟左右到她家拜访。门房告诉他,她的归期推迟了一星期。弗雷德里克独自吃了晚饭,然后在马路上闲逛。

玫瑰色的云霞,斜抹在屋顶的上方;店铺的天篷卷了起来;洒水车往尘土上洒了一阵水,清凉的空气中混杂着从咖啡馆散发出来的气味。咖啡馆敞着门,可以望见金银器皿之间摆着束束鲜花,花儿又映在一面面高大的镜子中。人群慢悠悠地走着。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在人行道当中聊天;过往的女人,眼神无精打采,酷暑的疲倦使女性的面皮呈现山茶花色。某种庞大的东西扩散开来,笼罩了幢幢房屋。弗雷德里克从未感到巴黎这样美,在他心目中,未来只是无休无止的谈情说爱的岁月。

他在圣马丁门剧院停下来看海报,由于无事可做,便买了一张票。

上演的是一出旧梦幻剧。观众寥寥,最高层楼座的天窗,被光线切割成蓝色的小方块,舞台上的脚灯连成一条黄色的光线。台上的布景是北京的一个奴隶市场,有铃铛、铜锣、对襟女长袍、尖顶帽和语义双关的对白。随后幕落了,他独自在休息室里徘徊,欣赏台阶下边马路上的一辆绿色的双篷四轮大马车,驾车的是两匹白马,车夫穿着短套裤。

他回到座位上。这时,一位夫人和一位先生走进楼厅舞台一侧的第一个包厢。丈夫面孔苍白,蓄着一缕灰白胡子,翻领纽扣上别着荣誉勋位四级勋章,脸上一副外交官的冰冷神情。

妻子至少比他年轻二十岁,个子不高不矮,长得不丑不美,金黄色的头发卷成英国式的螺旋形,穿一件平胸的连衫裙,手执一把黑色花边的大扇子。在这个季节,像这种阶层的人能来看戏,那想必是出于偶然,或者因为两人单独在一起度过夜晚太无聊了。那位夫人轻轻摇着扇子,而那位先生不时打个呵欠。弗雷德里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副面孔。

在下一个幕间休息时,他正穿过一条走廊,迎面遇上了这对夫妇。弗雷德里克微微点头致意,当布勒兹先生认出了他,走上前来,立即为自己不可饶恕的疏忽表示歉意。原来,弗雷德里克听了文书的劝告,曾给他送去许多拜帖。但是他弄混了年代,以为弗雷德里克还在上法科二年级。随后,听到弗雷德里克要去乡下,他十分羡慕。他也需要休息一下,无奈事务繁忙,只好待在巴黎。

当布勒兹夫人靠在他的胳膊上,微微点了点头,彬彬有礼的一脸聪明相,和刚才的忧郁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这里也有很好的消遣!”听到丈夫最后那句话,她接口道,“这出戏多无聊!是不是,先生?”

三人一直站着,谈论各家剧院和新上演的戏。

弗雷德里克看惯了外省市民女子的扭捏作态,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落落大方,朴素文雅。天真的人以为这表达了一种顿生的好感。

他们希望他一回来就能见到他;当布勒兹先生托他向罗克老爹问好。

弗雷德里克回到住处,没忘记把他们对他的欢迎讲给戴洛里耶听。

“棒极了!”文书接着说,“别让你妈给缠住!赶紧回来!”

到家第二天,吃完中饭,莫罗夫人领儿子来到花园里。

她说,她希望他有一个职业,因为他们并不像人家想象的那样有钱;田地收成不好;佃户缴不起租;她甚至不得不把马车也卖掉了。最后,她向他陈述了家里的境况。

在她寡居最初的困境中,一个奸诈小人——罗克先生——借给她几笔钱;她迫不得已,一再续借和延期。突然他上门索债;她接受了他的条件,以低得可怜的价钱把普雷斯勒的田产出让给他。十年后,她存在默伦一家银行的资金,因为银行倒闭而化为乌有。她讨厌抵押,为了儿子的前程又要保全面子,所以当罗克老爹又找上门来时,她再次听了他的话。不过,现在她已还清了欠账。简言之,他们还剩下一万法郎的年金,其中两千三百法郎属于他,这是他的全部财产!

“这怎么可能!”弗雷德里克叫道。

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这完全有可能。

可是他叔叔能给他留下点什么吧?

这事毫无把握。

他们在花园里绕了一圈,默默无语。临了,她把他搂在怀里,抽抽搭搭地哭着说:

“啊!可怜的孩子!我不得不丢掉了多少梦想啊!”

他在大洋槐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劝他到诉讼代理人普鲁阿朗先生那里去当文书,这个人以后说不定会把事务所出让给他;如果他把事务所办得很兴旺,还可以再把它卖掉,结一门好亲事。

弗雷德里克不再听了,目光越过篱笆,不由自主地望着对面另一家的花园。

一个满头红发、年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孤零零地待在花园里。她用花楸的浆果做了一对耳环;灰布短上衣露出被太阳晒得有点金黄的双肩;白衬裙沾上果酱的污渍;她既矫健,又纤弱,全身充溢着小野兽般的妩媚。看见陌生人,她大概吃了一惊,因为她突然站住了,手里提着喷壶,用一对蓝绿色的清亮眸子盯着他。

“这是罗克先生的女儿,”莫罗夫人说,“他最近娶了他的女用人,这孩子就成了合法子女了。” NPLDuRJ6/ub0kdUQtEYBJX0X0v7oHfOb7h7Jme25d/yPgTvrSVimaW2wfe20uA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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