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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的
秘密

第一次看到那个把女朋友抱起来扔到江里去的新闻时,我们全都很淡定,这么荒唐的事绝对不是我们家子辰干得出来的,据说现在叫子辰的人全国有三千多个。

我和姐姐还专门在电话中感叹过,别说是两个恋爱中的人,就算是自己家的布偶女孩,也不能够啊。姐姐还说,下次见了子辰,一定提醒他,今后谈恋爱,别动不动就往桥上跑,水边是最出鬼气的地方。

直到派出所的人找到姐姐,出示了身份证、照片,以及其他一切能证明那个子辰就是姐姐的独生儿子李子辰的时候,我才感到,多年前那种黑云压顶的感觉终于又逼上来了。

当年,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弟弟、我们家族的希望之星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生出过一股不祥之感,越过众多膜拜的头顶,我隐约看到远方飘来一片不怀好意的黑云,它有明确的目标,它就是冲我们家来的,但我没敢说出来,因为光是这一闪念,就已经很不吉利了。我从小就被教导,人的嘴上有一把锁,不要轻易打开,打开可能放出魔鬼。我还分析自己,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种凡事先往坏处想的悲观者、可怜虫,等结果出来时,要么喜出望外,要么早有心理预设,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子辰比我的儿子小博只大一岁多,各方面条件都决定了他们应该格外亲密,宛如亲兄弟,实则不然。有一年,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子辰来我家做客,跟一年级的小博一起玩游戏,玩到酣处,突然一把掀翻小博,抱起游戏机,一个人霸着玩。小博不服,照他腿上踢了一脚,他抓起小博的衣领,把小博逼到墙上,抡起拳头就往脸上砸,害得小博去医院缝了五针。我非常为难,我想我应该向姐姐举报子辰的暴力行为,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是自己照管不力,我应该把事情控制在他打人之前,想来想去,我没有将这事告诉姐姐。自从那年爸爸出事以后,身为第二梯队家长的姐姐,迅速跃居一线,颇有撇开我们的无能妈妈大权独揽之势,新官上任三把火,包括妈妈在内,我们几乎天天看她脸色,后来我们慢慢都长大了,她还是没能卸掉责任感和使命感,继续呕心沥血地维持着她在这个家的一把手威严,对我们几个长大成人的弟妹,动辄吼叫呵斥,对自己年幼的儿子更是坚信“说的风吹过,打的铁膏药”,老师点名了,回家要打,留校了,更是要打,哪次考砸了,除了打,还要撕本子撕书,有一次他扯断了女同学的书包带子,姐姐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擀面杖追着打,直到把子辰的屁股捶得像两颗咸鸭蛋才住手,边打还边骂他是个小流氓。因为我的不举报,子辰和我的关系从此有了某种默契,他妈妈说什么他未必听得进去,我要是说了什么,他多半没有异议。至于小博,他跟子辰再也亲密不起来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消息时,心里其实是咯噔过一下的:不会真的是他吧?

出了这事我们才知道,原来子辰已经有了个女朋友,都同居两年多了,目前女孩子似乎正有移情他处的迹象。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要给他打预防针的,多大点事啊,谁一生只谈一次恋爱呀。恐惧和焦虑完全控制了姐姐,她大睁着两眼,连流泪这事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开始没头没脑地收拾东西,无论如何,她要迅速赶过去,看看子辰,见见人家女孩子的父母,给人家下跪,让人家泄愤,谁让她生出了这种儿子呢?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怎么说得出口。

她要求我陪她去,这是自然,姐姐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在她之后,我们家连续夭折了两个,到我出生时,她已经可以为父母分点忧了,因此姐姐在我心目中,从来就不是孩子,而是仅次于母亲的家长。是的,她比父亲还管用,父亲动不动就从家里失踪了,她则可以像母亲一样,常年坚守岗位。现在,姐姐老了,而我正值壮年,理应由我来当她的家长。除了这个因素,就个人素质而言,姐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奔走呼号,姐姐唯一的工作经历就是在棉纺厂干过几年挡车工,子辰还没长大,工厂就倒闭了,她后来再没工作过,当然也没闲着,整天风风火火,咋咋呼呼,但认真说起来,竟没一个人说得清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因为这事,子辰的学校也跟我们取得了联系,这个离家不远的二本,算是托子辰的福,狠狠出了一把名,现在这个学校正急吼吼地跳出来撇清,说子辰并非他们的学生,他已经毕业了,却以报考本校研究生为名,钻学校管理上的漏洞,未经学校同意,继续单方面逗留在校园里。鉴于这个原因,学校对李子辰的个人行为不承担任何责任。

原来这几年我们一直活在欺骗里,我们以为子辰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白天泡在图书馆里、不上课的教室里,晚上混在某间学生宿舍里,整日不是苦读苦写,就是在校园的树荫里大声背诵英语。事实证明我们都太单纯太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了,子辰大四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当然是跟某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至于房租之类的经济问题,他进校第二年就开始做家教,基本实现了一半的财务自由,但他瞒着家里,说他只想专心学习,不想去勤工俭学。家教帮他挣回了恋爱基金,家里则分文不少地为他缴纳学费和生活费,双线并行,相安无事。

得知我要陪姐姐去,小博不高兴了,他说妈妈你不能去,大家都在说子辰哥哥是变态。

瞎说八道!哪有那么多变态,人犯错往往就是一念之差,谁都有犯错的可能。

人家已经重新打量我了,本来我们几个人计划周末去一个野营基地,现在有人突然退出了,不去了,我估计就是看了那个新闻的反应。

问题严重了,我不能完全无视小博的意见,连老公也说:你不如让她带个律师去,反正少不了请个律师,人家是专业人员,我们都是外行,别莽莽撞撞跑过去,搞得无法收拾。

还能收拾个什么呀!我心想。

我跟姐姐说了老公的意见,她本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听我一说,拎着包的手松了。

还要找律师?你是说要想办法把他的杀人罪推掉吗?我觉得不可能,你替人家的父母想想,好好一个人……我是不打算请律师的,我也请不起,幸亏他法犯得真,否则我还真为难。

姐姐突然照她的旅行包踢了一脚:让他去死!让他去抵命!人家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不该白死!

我逃了出来,我可不想陪她一起骂子辰,或是抱头痛哭,此时此刻,我心里更多的是悲哀和恐惧,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隔几年就来一个惊天动地,隔几年就来一个无妄之灾,我们这个家族得病了吗?也许姐姐说得对,与其找律师,不如去找个神婆之类的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病根子到底出在哪里。

很晚了,姐姐找到我家来,一改风风火火的步态,脸色苍黄又坚毅。

我决定了,不去了。她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两眼使劲瞪着地上。

我去干什么呢?安慰他?鼓励他?打他?骂他?你走了没多久,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乌鸦,落在窗外的樟树上,望着我呱呱一通乱说,我从不知道乌鸦可以那样说话,说了有一两分钟才走,稀奇吧?这里从没来过乌鸦,乌鸦是不会进城来的。它的口音我听不懂,但我听懂它的意思了,你别笑,我真的听懂了,它一走,我突然就下定决心了,不去了,有什么好去的,去了也没用,什么都别指望了,这回全完了。

乌鸦什么的你就别多想了,它肯定是饿了,闻到你厨房有肉味,你的厨房正好靠近窗户。

姐姐不相信我的解释,我自己也不相信,能飞到城里来的鸟,胆敢让人看见的鸟,从来都只有麻雀。

哪有脸去啊?感觉我自己也成杀人犯了。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凭良心说,我打他打得少吗?打得不够狠吗?生怕他变坏,生怕他闯祸,真是越担心越出鬼。要不你代我去吧,你要是能见到他,就跟他说,从现在开始,他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他哪天走,我也哪天走,生他一场,我能为他做的就只剩这么点了。

姐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了。

我受够了!从小到大,这个家的男人,老的也好,小的也好,除了耻辱,连一颗扣子的好处都没给过我。

我觉得姐姐总结得真好,刚刚我还在想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没病,病的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每次出事都是他们,每次都是他们把好好的日子捅出一个大娄子。

我可告诉你,仔细照看好小博,现在就他一个全乎的了。

别瞎说,搞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们家第一次发生变故时,我还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我起了床,来到厅里,并没有早饭在等着我,母亲在流泪,姐姐坐在她旁边闷闷地发呆,再一看,门口很多泥泞和脚印,脚印坑里的水还是浑的,这表示很多人刚刚离开这里。我决定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饭吃,我得吃了饭赶紧去上学。我一路经过客厅、卧室,来到厨房,沿途都是打翻的桌椅、衣物、瓶瓶罐罐,房门大开,箱子和柜子的门都斜挂着,我躲着它们走,怕把它们碰掉下来。

抄家两个字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我们在课间玩跳绳,几个老师靠着晒墙聊天,一个老师突然说:人只有在这个年龄才有幸福可言,老子坐牢,家里抄家,一家人愁得死去活来,她浑然不知,天天跳绳,比谁都跳得好。我一回头,那个老师正忧伤地望着我,虽然他及时移开了视线,我还是猛地醒悟过来,他刚刚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他们正在议论我。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早晨,家人的眼泪,家里的乱象,门口的泥泞。

冬天到了,我看到姐姐和妈妈在打捆一个包裹,里面有爸爸的棉袄,姐姐生气地扯开打好的包裹:舅舅已经交代过了,叫你找一件破的,补丁多的,这件才两个补丁,搞不好人家还以为他真的投机倒把赚了好多钱。妈妈立刻解开包裹,片刻,一件打满补丁、多处露出棉絮的旧棉袄被妈妈找出来,姐姐仍然气鼓鼓地瞪着妈妈:凭什么要我送?这都是你该做的事。妈妈垂下眼皮,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姐姐这是故意揭她的老底呢,在我们家,抛头露面的事从来没有妈妈的份,因为她不识字,也不识路,天下的路她只认得一条,那就是回娘家的路。她活着,除了生下我们,然后像牛一样干活,别的意义一点都没有。

姐姐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出发的,我全无印象,我猜我大概是个发育迟缓儿,身边发生的事很少能刻进我的记忆里,即使有,也极其零星、极其片断。我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妈妈拉开门闩,姐姐一头闯了进来,把手上的包裹皮往地上一掼,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喘气,她的样子吓坏了我们,偏偏这时,妈妈赶我们这些小的去睡觉,我不甘心,折回来,凑近门缝,我看到姐姐在流泪,妈妈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若干年后,我在县城工作,并安了居,头发已经花白的姐姐来我家做客,她指着一条路说,往那边走,就是看守所。我问她怎么知道那种地方。她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爸爸在那里被关了一年多,我给他送过衣服。那里的人都好凶,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送衣服的家属,也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好好说话,张嘴都是吼,瞪圆了眼睛吼。直到现在,我一看到那些白底黑字的大招牌心里就发怵。

他到底干了什么他们要抓他?

他带了一些人去码头装货卸货、修桥补路,最严重的可能是贩卖粮票,具体还有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后的结论是投机倒把、黑包工头之类的。

我明白了,要是家里有个能说事拉理的人,保不定后来还能去跑跑平反呢。可惜那时我们都还小,唯一大点的姐姐又深以为耻,不愿再提。

我想起有个同学在公安系统做事,就问姐姐愿不愿意再去一趟,说不定当年吼她的人还在那里呢,可以去看看他们,奚落奚落他们。

姐姐一听赶紧摇头:那种地方,去一次,恨不得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个月,才能消除晦气。

唯一能详述那件事的人只有妈妈和姐姐,但妈妈去世早,姐姐根本不想提,直到后来,我们都已接近母亲当年的年纪,再提及此事,姐姐的语气突然变了,一丝丝戏谑,加上一抹辛酸的微笑。在那种地方还能干什么?劳动呗!听说冬天让他们去塘里挖藕,洗冷水澡,夏天去砖瓦厂出窑,衣服都脱光,一来太热,二来脱光了就不好跑。晚上安排读报,学习。还是受了苦的,人都病了才放他回家,进门时差点没认出来,浑身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对谁都说党的政策好。他那个人,本来就有点口是心非,从那里出来后,几乎听不到他一句真话,无论对谁。不过我发现,他回来以后,话少了很多,他以前可是个话篓子。

我对爸爸回家那天稍稍有点印象,仍然是夜里,小时候大多数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夜里。他推门进来,先是扶着门站着,后来又去扶桌子,再去扶椅子,那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与我们家食物严重不足、个个面黄肌瘦相反,爸爸成了个大胖子,白胖白胖的爸爸得到全家的精心呵护。

然后我就记得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频繁出入我们家,就他那身制服而言,他对我们太过客气了,笑容也嫌多了点,每次来我们家,都先去爸爸床前请安,今天怎么样?好点了没?爸爸躺着,朝天伸出一只胳膊,抬手掐给他看,随便一掐就是一个圆圆的深坑,久久无法平复。真想吃点盐啊。爸爸绝望地喊。穿制服的年轻人总是说:你身体素质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要急。然后就去找姐姐。

姐姐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不是直接躲开,就是很不礼貌地拿屁股对着他,她这样故意冒犯他,他也不生气。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姐姐跟他好好坐着说话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人家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制服青年懊恼地说。

做得好,就该那么做。

你也要替我想想,端人的碗,服人管。

你是没得选,但我还有得选,我要是跟捆我老子抓我老子打我老子的人好了,世人都不会原谅我。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不会把这事放在心里,他说他听你的,以你的幸福为重。

还有我的良心,你也问过我的良心了吗?

这话让他们痴痴地对望了一阵,制服青年怏怏地走了,此后再也没来过。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制服青年在爸爸抓进去之前就来过我们家,只是那时候他还没穿上那身制服,而且那时候我更小,对他几乎没有记忆。他们说,如果不是爸爸出事,制服青年很可能就是我姐夫,因为早在爸爸出事之前,他们就有了那点意思了,谁也没想到,那些人会把抓捕爸爸的工作交给他,上面正在着手培养的大有前途的他,除了出色地完成任务,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他既不是个愤世嫉俗者,对姐姐也还没有爱到铭心刻骨无法替代的程度,他那时只是个还没完全翻开爱情这一页的普通青年,上面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他就要出色地完成,要对得起上面对他的信任,何况那还是个难得的机会。

姐姐很快嫁给了别人,一个农机厂的工人,制服青年后来正式进入派出所,成了一名警察,再后来,他当上了派出所所长,声名日隆。他的妻子是一名端庄的小学老师,气质远远好过棉纺厂挡车工出身的姐姐,我在想,所长同志如果偶有走神的时刻,很可能会想,幸亏当年我姐姐拒绝了他。

继姐姐之后,只过了两年,姐夫也沦为失业工人,他弄了个修鞋的摊子,整天待在街角,脚边簇拥着一堆脏兮兮的破鞋。

有一天,派出所所长面色红润地从一家饭馆出来,迎面看见初冬的太阳底下专心钉一只鞋掌的姐夫,姐夫一直穿着原农机厂的深蓝色的工作服,可能正是那身工作服给了派出所所长好感,无论是技术还是人品,人们总是更相信专业制服。派出所所长径直朝他走过去,拉开椅子,踩上踏板,要求擦鞋。别说他穿着派出所的制服,就算是普通人,姐夫也要先做最当紧的生意,于是赶紧丢下正在补的鞋掌,过来擦鞋。一只鞋没擦完,姐姐拎着饭盒过来了,她一直给姐夫送饭,姐夫吃饭的时候,如果有生意,她也能接过他的擦鞋布代他做。姐姐是个正派人,走路从来只看脚下,一直走到跟前,才看清擦鞋的人竟是他!派出所所长也认出姐姐来了,收回正在擦的鞋,想要站起来,但姐夫擦得太投入,竟不让他收回去,拉着他的裤腿哎哎着,他下意识踢了一下,正好踢在姐夫的胳膊上,姐夫可比姐姐机灵多了,知道派出所的人不敢得罪,就算给踢疼了,也忍着不吭声。姐姐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红得要滴出血来。派出所所长被她的红脸逗笑了:是你呀!这么巧!不过说真的,你要是不红脸我还认不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爱红脸的人呢?他说了这么多,姐姐只听见了他一句话,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心里有数,他那是在说,她老了,老得他都快认不出来了,脸上越发搁不住,饭盒往地上一顿,扭头就走。

那天姐姐和姐夫吵架了,为的是姐夫没洗脚就上了床,两人越吵越凶,姐夫打电话向我投诉,说我姐遇上了老情人,新旧对比,落差太大,就把气撒到他身上,他又不是出气筒,她要是还喜欢别人,尽管去追求别人好了,尽管去当派出所所长太太好了,他不仅不阻拦,还可以送她个礼物,愉快放行。放没说完,就听得一声惨叫,估计是姐姐实在听不下去,打了上来。

第二天,我专门拐到街上,远远地看了眼姐夫的鞋摊,他出摊了,吵架并没耽误工作,说明这架吵得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于是放心地去找姐姐,姐姐在家里做腌菜,两腿间一只大盆,一层青菜一层盐。我担心她做得太多,吃不了,她闷着头说:你们哪年不是吃完了还找我要?是的,我们什么都找她要,腌菜,腊肉,茶叶,干菜,所有老人才会准备的东西,我们都找她要,长姐当母,我们是真把她当作母亲来对待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母亲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心里还装着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男人。

如果是我,看到人家这么可怜,我就装着没看出来,把脸扭过去不让人家看见。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巴不得让我看到他如今的荣耀,他以为我会悔不当初。

那你后悔吗?我坏笑着问她。

我为什么要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我要是跟了他,他能去派出所吗?还不是跟你姐夫一样,该下岗下岗,该摆摊摆摊。

这话我服气,当年他要真的违背命令,不去抓我爸爸,他可能会赢得姐姐的芳心,但武装部的培养肯定也泡汤了,当然也谈不上后来的派出所。

我坐下来帮姐姐往菜帮子上抹盐,稍稍聊了聊,才知道她对这次街头邂逅的怨气简直无法比拟。

你过你的好日子就行了,你尽管去吃香的喝辣的,就是不要回过身来尝一口可怜人的汤,嘴里还喊:好苦啊!

人家没来尝你的汤,人家也没觉得你可怜,是你自己心里不平衡。

我有什么不平衡的?我平静得很,根本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

忘了还脸红?我想象她这张老面皮在男人面前情不自禁红得发烫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使劲扯下一片阔大的菜叶,怒视着我:你有什么资格笑我?一个至今都不敢走解放路的人有什么资格笑我?

我不敢去解放路,是因为那里有个人民医院,准确地说,是因为那里有个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发凉的妇产科。

第一次去那个充满血腥与耻感的地方,是姐姐陪我一起去的,做了好几夜噩梦、提心吊胆跟她说了那件事后,满以为她会打我,没想到她反倒哭了起来,就像那件说不出口的事是她做下的。

他不能陪我一起去,那是个秘密,他说我们在共同孵化一只巨蛋,我上大学的那天,就是我们孵化成功的日子。他是我的语文老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从头到脚的书卷气。那段时间有两个电影明星最受我们追捧,一个是林青霞,一个是秦汉,我的老师就恍若秦汉,真的,身高,脸形,发型,尤其是笑容,简直跟秦汉一模一样。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迷上他了,我瞬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此地而非彼地,为什么会在困窘与尴尬中顽强存活了十六年,为什么一意孤行放弃了另外一所中学,放弃了高考,来到这所中等师范学校,原来都是为了遇上他,我必须经历过那些才能来到他面前,就像小溪必须跌落无数悬崖,穿越无数山涧,才能投身宽阔平静的河面一样。

是我主动的,我一发现他,就开始挖空心思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生怕有人抢在我的前面,我常常听着听着课,思绪就飘走了,进入另一个情境,只有我和他的情境。

我成功地抢到了他,他亲我的那天,我发了疯一样,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跑遍全城,跑遍每一条街道和巷弄,直到跟一辆摩托车迎面相撞,书包飞出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我说我应该不上初中,上完小学就直接来这里,跟他相遇,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他说他也做了好多错事,他不该过早结婚,又立即当了父亲,不该在做下那么多错事后又觉醒过来,想要自我纠正之前的错误。他说他不喜欢大嗓门的中年妇女,尤其受不了他喜欢的姑娘变成一个哺乳的工具,一个老于世故张牙舞爪的家庭一把手,他宁肯她生涩一点,笨一点。我说谁也抗拒不了时间,时间会把每个女人都腌制成那个样子。他坚信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体构造跟她们不一样,脑回路也不一样,正因为这些不一样,我才是他见过的写作上最有才气的学生。那时的我,是个多么古怪多么褊狭的孩子啊,别的都不在乎,只要有人发现我这一个优点就飘飘欲仙,为了这一个优点,我可以放弃其他所有优点。

我们在江边某个隐蔽的地方租了间房子,那间小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面朝江水的小门,我们在那里上“补习课”。足有半年时间,一放学我就往那里冲,多数时候是他先到,我们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如胶似漆,我们当然也上课,这方面他有绝对的权力,他想在哪里上课就在哪里上课,桌边,灶台边,床上,随时随地。他讲什么我就听什么,他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知识,张口就滔滔不绝,流光溢彩,令我目眩神迷,五体投地。夜深人静时分,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我坐在他腿上,我们一起望向黑漆漆的江面,江水汩汩,汽笛感伤而过,无须开口,全身心已麻花一样缠成一团。

是他发现我怀孕的,他说他不能陪我去,但我也不能一个人去,医生会盘问我,那将是他的灾难,当然也是我的灾难,我们会被兜头泼来的污水浇得面目全非。他问我有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喜爱我又对我宽容的人,他说我只能找这种人陪我去。还有谁呢?我想到了姐姐。他也觉得姐姐是这个世界最值得信赖的人。他要我告诉姐姐,他在默默等我,他会用一个成年男人的毕生之力来守护我成长,并最终守护我们全家。这一天不会远了,我们已有详尽的计划。

我话还没说完,姐姐就扑上来揪我的头发:你去死!我才不管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我哭着去捡地上被她扯下来的一绺绺头发。她也开始哭。我告诉她,我们是一定要结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骂我:你这头猪!傻瓜!每个坏男人都是这么骗女孩子的。我很生气,宣称如果她再骂他是坏男人,我就把孩子生下来。她马上不再骂了。我知道她一晚上没睡,不断弄出各种声音,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她就把我拖起来,一路数落我:真是厚脸皮,居然还能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我们一径来到解放路,一个事先约好的医生在妇产科等我们。姐姐让我叫她姨妈。我从不知道我们在医院还有个姨妈。

姨妈是个寡言的中年女人,她似乎更愿意用目光说话,刀子似的目光刺了我一刀又一刀,最后刺向那个古怪的刑具似的床,我胆战心惊地爬了上去,任她扳开我的腿,用力往下压我的屁股。姿势摆好了,姨妈才说话:先讲好啊,待会不要鬼叫鬼叫的,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她的语气加深了我的羞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啊,我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后悔没给他留下一句话就这么死了,结果我又活了过来。当我穿好衣服,虚弱地来到外面,我发现自己突然矮了一大截,原先我比姐姐高出一点点,现在倒比她还矮了,我感觉她的目光在往下看我。

天正好亮了,该去学校上早自习了,不敢耽误功课,也不敢让班主任过来问我为什么旷课,我坐在教室里流冷汗,发抖,还好一切都是暂时的,趴一会就好了。他在我们的小屋里为我炖了鸡,我问他,为何我们谈论的世界那样美好,我们的身体却在经历如此不够美好的事情。我都不敢把妇产科的情景讲给他听,我怕他从此瞧不起我,进而瞧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觉得那里的一切跟我们精神上经历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抱住我,叫我闭上眼睛,听他的心跳,我听了一会,连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我在两个人的心跳声中依偎了一会,一切伤痛和不适就都平复了。他开始安排我们的未来,他叫我一定要考到北京去,要进入中国最好的中文系学习,然后他也要去考那个学校的博士,这样我们就能在那里扬眉吐气地生活了,再也不用耗子似的躲在这个小洞里,出门前还要事先透过门缝张望一番。

我们被北京计划激励着,每天都像随身携带着一笔秘密巨款一样,脱离集体,压抑着隐秘的兴奋,匆匆来去。姐姐在棉纺厂上着“三班倒”,跟我碰面的机会不多,有那么几次,她逮着我问:跟那个人断了没有?我说断了。我想的是,等我和他去了北京,再来告诉姐姐实情不迟。

离上次手术不到三个月,我又怀孕了。我真想独自跑到解放路那个妇产科,独自去求那个胖胖的话不多的姨妈,我试了几次,实在做不到,只好哭哭啼啼来到姐姐面前。姐姐一听,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走!带我去找他!老子跟他拼了!

这一回,无论我怎么哀求,姐姐都坚持一定要见到他。太欺负人了!她噙着眼泪嚷,投向我的目光带了点让人感动的怜惜。

我一把抹去眼泪: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愚昧呢?他不是在欺负你妹妹,他是太爱你妹妹了。

跟刚才不同,这次姐姐一口气甩了我三个巴掌。真是个贱货!接下来,她破天荒对着我蹦出了一连串脏话,听得我目瞪口呆。

我一生气,就决定不求她了,肚子里的事情我也不管了,随它去。

当天晚上,姐姐哭着来找我,她说要是妈还在,她才不想管我。她一手拎着四只煮鸡蛋,一手拖着我,往解放路那边走去。

姨妈被我们吓着了,她瞪着我姐姐: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管一管?

姐姐就哭,比当年妈死了哭得还伤心。我要上班,我是三班倒,我还要管一大家人吃喝拉撒,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她。姨妈瞪我一眼,领着我怒气冲冲往手术室走,器械往盘子里扔得砰砰响。我想我今天死定了,她肯定要把这股气都撒到我身上。没想到她异常温柔,问我今年几岁,在学校有没有好朋友,还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漂亮是天老爷给你的一颗无价之宝,是要你把它献给命中注定之人的,你不要送错了,更不要在中途就把它弄脏了。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诚恳地告诉她,我没有送错人,千真万确,他就是我要送的那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暂停下来,好像不想给我做了,不过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行动起来。跟上次完全不同,这次她居然边做边跟我说话,我猜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她问我,我认定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她又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里的,就大胆地说出了老师的名字。果然,她对那个名字无动于衷。

她安排我在小床上休息一会,没多久,我听到她和姐姐在外面争执起来,她说我姐姐不负责任,我姐姐说她这么做,正是因为对我负责,毕竟我还小,名声要紧。然后她们的声音低了下去,而我也睡了过去,不睡不行,一百根、一千根金针银针从我眼里呈放射状飞出去,无休无止,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它们在向漆黑的四周不停地飞射出去。

回家路上,我向姐姐讲了那些金针银针,姐姐又哭了,她说: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能再做了,再做你会死的。然后她望向一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她喊: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又不能把她锁起来。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没见到老师,那天的语文课,换成了英语,第三天还是不见他人影,就在那天下午,放学之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老师不会再来了,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他的鞋子,还有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三个字:请原谅!我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我病了一场,慢慢活了过来。我们的语文老师换了新的,是个女老师,她教得不太好,至少是不对我胃口,我的语文成绩从此平平,连对作文都失去了兴趣。

若干年后,那时我已经结婚,大着肚子去医院做产检,按照有关部门的安排,我的产检地正好是解放路的人民医院。自从那年三个月之内连续光顾了两次之后,我再没来过这里。

为了腹中合法的新生命,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来到这里,医院重新装修过了,我希望当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可惜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姨妈,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即将退休。我恨不得立即逃走,但我丈夫在后面推了我一下,就像当年姐姐从后面推我一样,我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只能寄希望于姨妈已经认不出我来。我很幸运,姨妈真的不认得我了,她填好卡片,把我领到黑暗的小屋子里,领到仪器前。

你运气不错,着床很好,发育也很好。老实讲,我真替你捏把汗呢。

原来她早就认出我来了,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她。

恨我吗?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做完第二次手术后,我就去了你们学校,我找到他,我要他选择,要么立即停止对你的纠缠,要么等着我的举报。我给他看了早已准备好的两封举报信,一封给学校,一封给派出所。他没有多说,低头沉默了一会,说他选第一条。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那条路,那不是我的本意。后来我也反省过无数次,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你知道吗?你死去的妈妈是我亲表姐,你自己的姐姐又缺乏保护你的能力,我再不出面,你就小命难保了。

我看着她,越哭越凶。

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还会再来第三次第四次,你会死在我手上的,我是医生,我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如果你妈还在,她会同意我那么做的。你姐姐不行,她可能自己都还不懂得保护自己。这事本该由她去做的。

我想对好心的姨妈说句谢谢,但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我。

得知真相的这天,我来到江边,当年我们租住的小屋已经不存在了,它变成了漂亮的临江大道的一部分,但我记得那个位置,那个角度,我站在我们当年紧紧相拥的地方。我能理解他写“请原谅”三个字时的心情,他不忍跟我分开,也不忍我们之间遭到破坏,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如同他的外貌,在这个小地方,要想始终如一的维持优雅的容貌和气质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如果有什么事与他的努力方向不一致,他宁可被击碎,也不愿脏兮兮乱糟糟地苟活。

江水始终如一的平静,它不介意多少人投向它的怀抱,带着愤怒和委屈,挣扎和绝望,甚至带着阴谋和敌意,它无边无际的巨人之胃,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一切,消化着一切。

我提示姐姐,也许我们可以去找找派出所所长,虽然两地相隔较远,但毕竟是一个系统,万一他恰好有什么资源在那边,能关照的尽量帮我们关照一下,至少能让子辰少吃点苦头。

姐姐一脸嫌弃:亏你还记得那个人!她认定他不会帮我们,凭什么嘛?她说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又说人家现在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她说得越激愤,我就越觉得她其实是很想让我去找找他的。

没想到她的激愤是真的,她坚决反对我去找他。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他了。从爸爸开始,我们家出的每一桩丑事,都被他看在眼里,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呢,还去求他!除非帮我们做事能给他往上爬加分,否则他巴不得在一旁看笑话呢,平治的事你忘啦?

一提平治,我就哑了,一直以来,平治的名字就是我的死穴,我不能听到它,也不能说到它,稍有碰触,这一天都会阴惨惨的。

平治是被父亲教导最多的孩子,当年父亲浑身浮肿着回家时,平治还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父亲独宠平治,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谁都不嫉妒,毕竟平治是我们当中唯一的男孩子。我们不约而同地推举平治专职照顾父亲,领了这个任务,平治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任何家务,爸爸拖着浮肿的身体教他写毛笔字,教他珠算、心算,给他讲他从外面听来的评书、各种掌故,总之,他把他几十年从生活里淘洗出来的东西全教给平治了,这是平治的幸运,我们其他几个,没有一个人得到过这种幸运。那年平治所在的小学搞了个竞赛,平治轻而易举拿到第一名,突然加身的荣誉点燃了他的好胜心,他就像被施了咒语一样,从此远远甩开他的同龄人,一路奔跑,最终被保送到重点中学。我总觉得,平治跟我们不一样的起步,跟他与爸爸的那段陪伴有关,他远离了家务和各种杂活,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学生。

但平治也有个弱点,他不会游泳,爸爸不让他学。

学会了反而危险,你们想想,那些被淹死的人,有几个是不会游泳的?从来没听说哪个旱鸭子是淹死的。

平治说:万一哪天洪水来临,我不会游泳,不还是得死吗?

爸爸一脸的自信和狡黠:你这么聪明,洪水到来之前,你早就躲开了。

进了重点中学,平治如虎添翼,只要上考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彻底打破了我们家孩子读书一般的纪录。姐姐高兴时也会开玩笑:你肯定不是爸妈生的,肯定是生下来那天,被护士搞错了。这当然是玩笑话,平治长着我们家的鼻子呢,鼻梁中间有个小小的疙瘩,有点类似竹子的节。高中毕业那年,平治的辉煌达到顶峰,他居然考了个全省的文科状元,喜报都送到家里来了,害得我们家手忙脚乱了一个夏天,在此之前,我们家从来没有办过大事,连迎客的桌椅和茶杯都没有,幸亏邻居借了一些给我们。这以后,尽管还没开学,平治基本上就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同学聚会,师生告别宴会,各种小型聚会,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报到那天,当地政府部门开来一辆黑黝黝的小车,停在巷子口等他。我们本来做好准备送他去火车站的,不得不临时打消念头,因为小汽车里已经坐了两个官员,加上平治,就坐不下了。平治也不想让我们送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送到巷子口就可以了。平治个子很高,那天他穿着白衫衣,黑裤子,站在两个把T恤衫撑得像面包袋的胖官员中间,越发显得精神抖擞,气宇不凡。我记得当时我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平治这小子会成气候的!平治会振兴我们这个家的!

爸爸也对平治的未来抱有极高的期望:平治啊,到了大学不要松劲,好好学习,争取留在北京,你是火命,不适合留在多水的南方。

平治一去就没有音信,直到春节前两天,才风尘仆仆地回家,问他为什么比别人都晚,他说他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来等着过年。过完年,正月初三他又出发了,我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要去女朋友家,他似乎很意外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人活着,不能只关注自己,也要关注一下自己以外的世界。

我觉得大学半年让他改变了许多,他连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当我们被春节晚会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屏幕,我怀疑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节目上。

也不用去问他,他不会跟我们说实话的,不管问他什么,永远只有一个回答:可以,还行,就那样。也许他觉得跟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基础,就连母亲一样的姐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他睡眠不好,床边永远摆着一本书,一支笔,一只水杯,等我们都睡了,他弄出来的声音格外刺耳,翻书,写字,咳嗽,喝水,第二天早上,都以为他要睡懒觉,结果人家早早起来去跑步了,他说那不是为了健身,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总之,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就他能考上全省的文科状元了,因为人家天生就跟我们不一样,人家天生就乖,天生就是块成器的好料子。

大学毕业那年,北京那边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我们担心他,又联系不上,想派个人去看看,结果还买不上火车票。白天上班,傍晚去菜场,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北京。姐姐格外紧张,这很自然,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在那里。不让去北京,我们就打电话,我们有他一个同学的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同学紧张地说:我见不到他,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平治终于回来了,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他的工作也分配好了,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局机关,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还配有制服。穿上制服的第一天,他满脸通红,走不出门。好不容易被我推出了门,又走得极慢。

姐姐,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我知道我知道,面对现实,慢慢来,你还年轻。我只能这样安慰他。我也知道,他这么好的学生,又读了那么好的大学,不应该给分到下面来,这对国家对个人都是一种浪费,不过又一想,像平治这种又自律又勤奋的好苗子,在哪里都是会成器的。

没多久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平治和同事们去下面镇上办事,或者到各单位去稽核,都有接待午餐,人人都顺利爬上了餐桌,只有他不肯去,一个人在外面买碗面条,或者买包快餐面,吃完了接着干活。我一听吓坏了,飞快地骑上车子出去找他。还真被我找到了,他坐在一家小店外面的台阶上,正抱着一只康师傅牛肉面的快餐碗,吃得呼哧呼哧。我求他随大流,人家怎么做,他也怎么做,不给人家心里添堵。他倒笑了,先是夸快餐面好吃,然后就放下碗筷发呆。一只蚂蚁不知从哪里爬过来,他捡起一根草茎,竖在蚂蚁面前,蚂蚁犹豫了一下,爬上草茎,爬到他的手上,我以为他要捏死它,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抖,蚂蚁落进了快餐面碗,在混浊辛辣的汤汁里挣扎。

如果随大流,就跟这只蚂蚁没两样。

我心里越急,就越是找不到话说,我能理解他,但我不能支持他,站在家人的立场,我只能把他往一条道路上逼,我捶他,摇他,吼他,他轻轻一笑,站起来说:你该去上你的班了。

就在那天,在街边,起身的瞬间,我看到天上飘来一朵黑云,充满怨气地停在我们头顶上方。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知道如何逃开,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平治。

危险真的来了,但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危险,是另一种毫无价值的危险,愚蠢的危险。那是夏天,长江洪峰到来,各单位都在组织抗洪抢险,昼夜安排人员值班,排查管涌,平治参加巡逻的那个晚上,江堤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溃口,因为是深夜,他们那一组值班的陆陆续续走掉了好多,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备好的沙土袋又在三百米开外,眼见情势越来越急,有几个人吓得索性逃开了,只有平治还在咬紧牙关往溃口里扛沙土袋,溃口越来越大,当平治泥人似的扛着一袋沙土跑过来时,之前好不容易垒上去的已被大水冲垮,平治脚下一滑,扑倒在地,沉重的沙土袋压住了他,污浊邪恶的大水趁势而上,不会游泳的平治再也没有露头。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想都觉得平治是被人冷冰冰地按在了泥水里,一起巡逻的还有九个人,九个啊,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整整九条精壮汉子,救不出一个年纪最小的同事?恐怕是根本就不想救吧,贪生怕死,袖手旁观,能跑多快跑多快,只有我们的弟弟平治,不会偷奸耍滑,不会演戏,不会说漂亮话,只会像条狗一样地忠诚,像头牛一样地老实,所以也只有他,才会傻瓜一样以身殉职。这不是事故,这根本就是谋杀。我们去防汛办喊冤,没人理,还被人轰,说防汛是当前大事,要举全员之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光荣的,等防汛结束,会有表彰大会,会上报先进事迹。

这时我想到了派出所所长,那个差点成为我姐夫的人,我找到他,说出我的疑虑,我还告诉了他之前平治不肯在人家单位吃接待餐,自己跑出来买快餐面吃的事,所长同志表情严肃地转起了手指间的笔。

现在肯定不好调查这个事,别说调查,提都不要提,等防汛结束了再说。

等防汛结束,事情就凉了。

趁热也没用啊,你们当然可以这样怀疑,甚至可以谴责他们,但你没有办法去追究他们的责任。其实我也觉得可惜,太不值得,那么多人都没事,唯独他把命丢了,丢得那么不值得。从解放到现在,全省的高考状元我们这里就出了他一个,多有前途的小伙子啊。真不值得,他是最应该活下去的人。

就算不能追究责任,把他们一个一个叫来问话也可以呀,把他们挨个骂一顿,羞辱一顿,就说我们家报案了,告他们冷酷无情,见死不救,这一条他们够得上吧?

所长同志摇摇头说:你可以搞舆论谴责,但我没有资格传唤他们,别说他们现在正奋战在防汛一线,就算防汛结束,我也不能传唤,那时他们很可能已是防汛功臣。

就平治一个人白死了!

他肯定是功臣。

我们不要这个狗屁功臣!我们只要平治!求你帮我们出出主意,让我们一起为平治做点什么。

他一直摇头,看上去比我们还要悲哀。

你们见我这样,以为我无所不能,其实我非常无力,尤其在平治这件事上,我能做的甚至还不如你们,我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他合起几个文件夹,放进桌子下面的抽屉,上了锁。

我好像懂了,他是有身份有权力的人,他是那个系统里的人,系统对他有很多牵制,不像我们,平头百姓,路边的沙粒,为亲人的死蹦一蹦,闹一闹,无所顾忌,无伤大雅。但一向老实的姐姐突然发作起来:

邓世责,你高兴了吧?当年亲手把我爸爸抓进看守所,现在又眼睁睁看着我弟弟被人害死,我们家的男人都像风中的蜡烛一样,一口一个,一吹就灭,看到我们家这么倒霉,你心里肯定很舒畅吧,你怎么可能去为他做点什么呢?你巴不得延长这种享受呢。

我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在我们心中,一直就是“派出所的那个人”,是一种潜在的温暖,甚至可以视为某种靠山,怎么能对人家这样无礼呢?与此同时,我猛地反应过来,他不是“派出所的那个人”,他有名有姓,他叫邓世责。

说话要有依据哦,我高兴的理由是什么呢?他竟笑起来,开心地望着姐姐。

当年冒犯了你嘛!你这样的大红人,谁敢冒犯?

要说冒犯,也是我冒犯了你呀。

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眼神算得上真诚,而且异常和善,但姐姐反应很大,苍黄已久的面皮泛起一层潮红。

我上辈子哪里得罪你了,这辈子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先是我爸,接着是我弟,每一次都被你拒绝、被你嘲笑、被你瞧不起?

这话太重了,我受不起,我不是那样的人,求你不要继续冤枉我了。我办过很多案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办得好好的,唯有我自己,在你这里的冤情一直得不到平反。总有一天,你得给我平反才行。

你把平治的事情给我扳过来,我就给你平反。

邓世责苦笑:这事我真的没有办法。

看吧,我并没冤枉你,别人的案子你都办得妥妥的,唯独到了我们家,你就没有办法了,我们家又不是江洋大盗之家。

无论如何,平治就像那场夏天的洪水一样,义无反顾地退了场,再也无人提起。

平治走后第三个月,父亲在夜深人静时分,带了根绳子跑到平治单位门口,企图吊死在铁栅子门上,但他刚刚把绳子甩过去,门卫就被惊醒了。我们都看到了他留在家里的纸条,压在饭桌上的隔热垫底下。他说他当年从看守所回来,除了一身病,还带了一身晦气,他的晦气带累了家里,带累了平治,他说他感到抱歉,他应该在平治长大以前就采取行动才对。

这张纸条我们没给任何人看,我们直觉它不适合给外人看。

似乎是想以无声的、透明的存在来代替他未能成功的自杀行动,父亲没死成,但从此变得更加沉默了,连呼吸都换成了极低极低的频率。

找到邓世责之前,我已说服我自己,如果这次他仍然像在平治那件事上一样表示无能为力,哪怕只是婉转地表达一点点那种意思,我一定转身就走,并毫不犹豫地将他从我的人生中剔除,就当我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没有,他才听我说了一句,就变了脸:是她的儿子?!

然后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紧张,接二连三问了些情况,包括是什么人通知我们的,有没有跟对方家属接触过,他非常赞成给子辰找个律师的想法,并让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不管怎么说,尽量给他留条命。他说到留条命时的神情非常让人想入非非,好像那之后还有很大空间。

他特别提到我姐,问她是什么态度,我给他模仿姐姐的样子:让他去死!然后假借批评我姐来表明我对这事的态度:这是不对的,每个生命都来之不易,都值得努力去挽救,除非实在、实在不可能。

那当然,人们连流浪猫狗都在尽力救护。

在这悲伤又严肃的关头,他竟然温暖地笑了一下:你姐姐就是一根筋,你从小就跟她不一样。我第一次在你们家看到你,你大概六七岁的样子,为了把你支开,我给了你一点钱,让你去买点本子笔啥的,你飞快地跑去买了回来,余下的钱,你没给我,自作主张拿它买了糖果,你肯定是嗅出某种味道来了,觉得在我这里你有擅自做主的特权。为这事你姐姐还骂过你。你并不怕她,你知道我会帮你说话。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们都老了,老得连孩子都管不住了。

只是费用有点问题,姐夫的修鞋摊并不赚钱,原因在于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雨自然是不出摊的,天气太热他也不愿意,太冷就更不愿意了,人家见他出摊不勤又不规律,自然也不会把生意留着给他做。后来他又说,这门生意做不下去了,因为现在人都喜欢穿运动鞋,皮鞋正在打入冷宫。他说他考虑还是去外面找家工厂做做。他仍在留恋工厂的日子,穿上干净的工作服,踏着上班铃进厂,踏着下班铃出厂,到日子发工资,一年总有几次集体活动,他说那样的日子虽然穷,但心里头有阳光,不像现在,就算你能挣两个小钱,不知为什么,一年到头心里阴沉沉的,像堵了块又冷又硬的死面团。他让我帮他留意外面招工的信息有些日子了,我骗他说:外资厂子都快搬光了,剩下来的几家又开工不足,再等等看。其实是姐姐跟我叮嘱过,别让他到外面去,我们家男人没一个有好运气,穷也要给我安安全全地在家里穷。

人是安全了,但律师费从哪里来呢?我是可以凑一部分,但真要摊上一个律师,后续费用肯定少不了,总不能辩护到一半,中途因为费用不足而放弃律师裸身上阵吧?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我硬着头皮跟邓世责提出,最好给我们推荐一个实习律师,或者某个正要打知名度的没什么资历但很有想法的律师,总之,我希望他能给我们推荐一个收费便宜点的律师。

邓世责摇摇手,叫我不必操心,他心里早就有人选了,一个威望颇高的民间律师,去年刚刚正式挂牌,开起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听说过那个人,人称老讼(宋)。

这个官司打赢了,对他的好处大大的。

当即打电话联系宋律师,听他的语气,宋律师答应得很爽气,邓世责心领神会地嗯嗯了一阵,把电话递给我,说是宋律师要求的。

你是孩子的小姨对吧?放心吧这事,百分之百的包票我不敢打,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还是有的。我们当即商定了赶往事发地的时间。

和老宋出发前一晚,我临时接到出差的任务,原定由我和姐夫陪老宋一起去的,只能改成姐姐、姐夫陪老宋去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夫的时候,姐夫说:看吧,这就是天老爷的意思!哪有亲生母亲躲在后面不上阵的道理。无奈姐姐还是坚持不去:天老爷的意思也不行,我受够了,他都有律师了,还不够吗?我故意激她:当年爸爸出事,你当仁不让地出面,平治出事,你也冲在前面,包括我读师范时出的那件事,也是你一手办妥,怎么到自己儿子身上来了,反而撂挑子了呢?

因为我看透了,不争气的家伙都跑到我们家来了,倒霉的基因代代相传,你最好也清醒一点,事已至此,请再好的律师也没有用。

无论怎么劝说、开导,都没有用,姐姐突然铁了心不去管这事了。认命吧,真的是命。从小到大,我打他打得还少吗?没办法,我们家就出短命鬼,平治好吧,学习那么好,品德那么好,什么都好,结果呢?跟平治比,他应该死得心服口服,毕竟他身上背了条命债。

当老宋得知孩子的妈妈居然不愿出面时,大吃一惊:为什么?到时候很多地方她要签名的呀。

到底是律师呀,我说了那么多,毫无用处,老宋只亮出签名两个字,姐姐马上乖乖地同意一起去了。

也许就因为这事,再加上老宋语气里那种斩钉截铁舍我其谁的架势,我的预感突然变得好起来,我觉得我们的子辰也许有救了。

第三天姐姐姐夫就回来了,一进门就给还在外地的我打电话:他们怎么不把他打死算了?我真是恨死他了,就为了那么个女的!长得还不如他好看,还比他大一岁。

别乱说,见到子辰没有?姐姐说起那女孩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爽。

见到了,没说上话,我也不想说,我一看到关在栅子门里边的人就想吐,当年去给我们的爸爸送衣服,他也是从栅子门里出来,一脸贼样,还冲我一笑,我当场就吐了,被站在外面的看守狠狠骂了一通。

那家人也见到了?

没有,我哪里敢见人家啊,老宋也同意我们走,他说最终会有面对面的那一天,但不一定非要现在。

我责怪她没跟律师守在一起。现在他就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了,就算你不行,姐夫应该全程陪同人家呀。

那也要人家同意我们陪呀。他又没跟我们一道走,我们总共只在看守所见了不到二十分钟,看他那样子,也不爱跟我们多打交道,人家穿得可体面了,西装笔挺笔挺的,公文包一看就是高档货,我们在人家眼里就叫当事人家属,无名无姓的贱民。

我心想,要是找个气场跟姐夫差不多的律师,你倒是跟人家说得上话,就怕那样的人帮不上你儿子。

得知我还有三四天才能回来,姐姐一副等不及的样子,说爸爸知道子辰的事后好像很激动,人已经不对劲了,让我尽量抓紧时间。

妈妈死后,爸爸一直坚持独居,不肯跟他的任何一个子女同住。这正是他跟妈妈不同的地方,我们跟妈妈一起,完全没有界限,不管多大,言行举止间还能找到小时候在她腿边缠来绕去的感觉,跟爸爸在一起就矜持多了,规规矩矩说话,能不说就不说,但也不怠慢他,也许他已习惯这种淡漠的相处模式,不管身边的我们在干什么,在说什么,他都两肩端平,神情悠远,仿佛打定主意超脱身边的现实,做一个局外人。

姐姐的描述我实在难以想象,她说爸爸居然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还说他有重要事情宣布。我想他都做局外人十几年了,挂在墙上的日历都还是大前年的,一个连日历都不想再翻的人,还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宣布?他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吧?姐姐说不像,还说他永远不会得老年痴呆,她从他神情上看出来的。她还打了个比方,别看他像一根枯树枝,表皮已经枯焦,折断一看,里面还有绿色,还很湿润,爸爸的绿色和湿润就是他眼里的那一点点光亮,像灰堆里的余烬。是的,他懒得动弹,也懒得说话,可他的眼神还没有完全熄灭。

我给老宋打电话,想听听他实地接触过以后怎么看待子辰的事。

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姐姐讲的那样,并不是老宋让他们回来的,而是他们自说自话一声不吭走掉的。老宋向我抱怨:就像那孩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而是我的儿子一样。

只好替他们道歉,说他们小气,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为人处世,另外,也夸张了一下爸爸的情况,说家里老人可能是年纪大了,受不起刺激,突然出了些状况,终于把老宋安抚妥当了,才敢问子辰的情况。

他这事呢,的确很难办,我暂时还没有方向。不过他一直说,他当时眼前一团漆黑,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他站在桥上,如果知道下面就是滔滔江水,打死他他也做不出来,嘿嘿你信吗?

也许,谁知道呢?有些疾病藏得很深,可能一辈子也发现不了,每个人都有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机会把它激活而已。这正是邓世责跟我流露过的意思,但我不能跟老宋明说,明说就犯法了。我相信邓世责也不会傻到跟老宋明白无误地交代这事,毕竟,在这件事上请律师,大家心照不宣。

老宋显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但他故意显得心不在焉:他平时,暴躁吗?

有一点,独生子女嘛,从小宠到大,你懂的。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不知道要把这个信息放到多大为宜,只好把主动权交给他:总之,这事就交给宋律师了,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配合。

尽力而为吧你说呢?你和邓世责什么关系?

我一愣,不能说差点成了我姐夫,那太远了,他会因此轻视子辰这事,情急之下,我故意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明白了。老宋挂了电话。

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情人什么的,这会不会对邓世责不利呢?好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对子辰有利就行。

老宋又打了过来:叫邓所长放心,我竭尽全力。

唉唉!

我没猜错,他就是那么认为的,生怕我在邓世责面前说他坏话。

有朝一日,他和邓世责说穿一切,会耻笑我吧,邓世责也会瞧不起我吧,但也无所谓了,和一个生命相比,什么都很轻。

爸爸在平治单位门口自杀未遂之后,原本的沉默迅速发展到极致,家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那是一种执拗的沉默,保持沉默仿佛成了他热爱的工作,他的事业。但是,不能因为他不说话,我们也集体变成哑巴,我们得尽量跟上日常生活的节奏。他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脱队,离我们越来越远。一开始我们谁都没有发觉他在主动脱队,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他已经无法张口了,比如当他说想喝水这三个字时,相当费力,必须配合手势,才能让我们明白。当着他的面,我对姐姐说:他可能患上了老年自闭症。

姐姐不大懂得自闭症,但她很肯定地告诉我,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相当开朗,尤其喜欢讲不干不净的笑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笑声不断。

似乎是为了反驳我给他下的关于自闭症的结论,他开始琢磨一种手上的小活计,他用塑料带结东西,各种字结:福禄喜寿,长命百岁,百年好合,以及各种图案,后来塑料带不流行了,又改用其他化纤材料,做好一批,摆到桌上,让姐姐拿到街上,找个卖钥匙串儿打火机的地方,挂在那里代卖。他的东西从来不愁没人买,因为他做得少,说到底是做得慢,毕竟他是个男人,不太擅长做这种小手工。

什么是他最擅长的?

姐姐说:他很会说话。

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沉默的老头,紧闭的嘴皮像刀片一样又紧又硬,居然是个擅长说话的人?

如今他把我们召集到跟前,艰难地动着嘴唇,却没有声音,我猜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一个人长久不说话,声道可能会发生堵塞。姐姐给他端来一杯水,他埋头猛喝一气,我听到清水滋润干裂喉头的声音,但还是不行,他试着清嗓子,光有声带的振动,发不出声音。

继续喝水,同时抓挠头皮,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

唉!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终于叹出一口浊气来。

都是我,带累了你们,一年又一年,家运不顺。

我们安慰他,是我们自己的过错,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命,怪不得任何人。

是我,我做的坏事。

你已经付出代价了。姐姐大声说:我最清楚,你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好好的人进去,出来时跟死了半截似的,我后来问过了,你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你只是做得不是时候,你做早了,迟做几年,你就是好典型。

不是那样。

他低下头去喘气。我都能看出来,他活不了几天了,他脸上已经有了死尸的颜色,他的双手,因为神经松弛,手指散开,根根都比平时显得更长。他像是再也不准备抓住什么了。

真正的坏事,不是被抓进看守所的那件,那不算什么。是别的。

我们都停下来,一起看向他,他脸上手上一直有老年斑,但现在我觉得,它们更像尸斑。

有一次,我们去外地收粮票回来,要坐一程机动船,船到江中间翻了,我们拼命找木板,找一切能漂起来的东西,我和一个女的同时抱住一块木板,我认识她,我们一起收过几次粮票,她总是穿一件老红色起小白花的棉袄。她快没力气了,她想躺上去,木板太小,她要是躺上去,我就没有任何可以抓的东西了。她求我帮她,我想我们俩只活得出一个,我就去取她绑在腰间的包,粮票都在那里面,层层塑料袋绑扎着,她没力气阻拦,只能喊:不要,不要。我拿到她的腰包了,她骂我:你不得好死!我把她的腰包绑在自己身上,她还在骂:你家所有的男人都不得好死!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找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只轻轻踢了她一下,她的手就松开了,人沉了下去。我抱着木板继续漂,两个多小时后,我被救了。过了不到三个月,她的咒语应验了,我在卖粮票时被抓。后来跟着跟着又出了好多事:你跟邓世责的婚事吹了,平治也横死了,现在又出了子辰的事。

我看向姐姐,姐姐也在看我。我真想说:还有一个男人,我的语文老师,他也勉强算得上是我们家的男人。

这才真正是我干过的坏事。我手上一直有她衣服的味道,棉袄打湿的味道,现在还有。她很凶,一直跟着我不放。如果你们想家宅平安,想子辰平安无事,就不要埋我,也不要火化我,完完整整把我推进江里,让我去那里跟她了结。千万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走了,我和姐姐守在他床边,他越来越硬,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姐姐。

就算是真的,难道你忍心把他扔到江里去?

你打算违背他的遗愿?

如果他真的想以这种方式了结,为什么不自己爬到江里去?为什么要让我们来背上这个大罪名?

结果,我们按常规方式把爸爸送进了火葬场,浓厚的黑烟飘向天空时,我依稀听见他在发出绝望的惨叫。

我们从骨灰盒里分出一部分,来到江边,雇了个小木船,来到当年他们翻船的地方。也许撒骨灰的方式能安抚一下我们纠结的内心。

按说,骨灰应该浮在水面上,至少漂一小会儿,但不是这样,那些灰白色的粉末,跟面粉差不多粗细的粉末,落水即沉,像他迫不及待跃入水中,去找当年的冤家拿回解救子辰的解药。

爸爸的事一办完,我就去找邓世责。

邓世责先是责怪我不及时通知他,他说他应该来送老人一程的,然后就垂下眼皮,像在默哀。良久,他抬起头望着我: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姐交往的时候,他很喜欢我,什么事都喜欢跟我说一说,连跟你妈吵架的事都不瞒我,我几乎就是你们家的一员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的确非我所愿,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实你爸是能理解的,他还跟我说过,他一点都不怪我,相反,他希望自己未来的女婿有出息,还说,不会见风使舵的人没出息,心不狠手不辣的人没出息,妇人之仁又一根筋的人没出息,他还专门做过你姐的工作,叫你姐不要怪我,但你姐这个人,特别耿直,又重感情,知道是我带人抓了你爸爸,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了,还故意气我,三下两下就跟别人订了婚。

但有些东西是没法抹去的,你看我们后来,一有事就跑来找你。

所以你们能想起我来,我特别高兴,真的。我们说子辰的事吧,我一直盯着老宋呢,我跟他打交道不止这一次了,你放心,他会尽力的,而且他这个人很有能力。

估计难度不小,可以想象,对方家庭肯定不答应。

让老宋去办,他办不了的时候,会来跟我商量。

不到两个月,子辰的精神病鉴定就办好了,合理合法,各方面无可挑剔。我们一个劲地感谢老宋的时候,他却面露羞赧:就是有一点办得不是太好,子辰必须去精神病院待一阵子,以掩人耳目,但我保证,怎么把他弄进去的,我还怎么把他弄出来。

姐姐拼命点头,她大概觉得那里就跟医院一样。我对老宋说的“弄出来”心存疑虑,老宋见我不信,又补了一句:就算我弄不出来,邓世责也会出面把他弄出来,他不方便从公安系统捞人,医院他就没什么顾虑了。

我也觉得老宋说得有道理,子辰这回可能真有救了,本来我们都做好了判死刑的准备,杀人偿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想到还有精神病这条路可走。立即想到刚刚死去的爸爸,会不会是他在水下找到了那个女人,打赢了她,从而改变了子辰的命运呢?如果那个女人的咒怨真的生效,这回应该改写记录了。

子辰去精神病院那天,我们很早就等候在门口,警车开过来时,没有鸣警笛,这让我们心生安慰,好像子辰的事得到了些原谅一样。

我们不敢暴露家属身份,幸亏那天下着大雨,天气又冷,我和姐姐躲在伞下,又是帽子又是围巾的,相信就是子辰也认不出我们来。

子辰倒胖了,胖得像团发糕,也不知道是不是浮肿。立即联想到爸爸那年回家的样子,也是白胖白胖像个蚕宝宝,心里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姐姐拿伞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她早就不说“让他去死”那种话了,她的母性表达完全换了个频道,在我看来,她恨不得扑过去替他承受一切。

我咋觉得他看起来像个真的精神病呢?姐姐哭丧着脸问我。

我心里也有点发虚,但还是强作镇静:子辰是多聪明的人啊,老宋肯定跟他说过了,要配合,要机灵。他总不会傻到去拆自己的台吧。

姐姐瞟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子辰没那么聪明。

他的确谈不上特别聪明,甚至恰恰相反,但作为他的亲人之一,我从没说出来过,我总是寻找一切机会表扬他,有一年在我家打破了一只碗,我说:你咋这么聪明呢?就像你早就知道我最不喜欢那只碗又找不到理由扔掉它一样。姐姐知道后说:你对他太温柔太娇惯了,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吊大的倭瓜,打大的娃。

姐姐让我打听新病人入院都要干些什么,家属怎么探望,要不要跟医生建立专线联系。她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我记不记得下来。我一一答应着,一副能力无穷的样子,我心中有数,不管多少问题,我都可用一个办法来解决,那就是去找邓世责。邓世责就是我们家的救世主,通过子辰这件事,我算是看出邓世责的实力来了,当年若不是爸爸出事,姐姐铁定嫁给了他,那他就是我的亲姐夫,是我们家的核心和灵魂,是我们家的舵手和保护神。从这个角度来说,爸爸的确掀翻了我们家奔向幸福生活的车轮。

我向邓世责报告,子辰正式进入精神病院了,我的意思是,他可以开始在那边施加影响了。但他不在本地,他出差了,刚刚出发,可能要七八天后才得回来,他让我放心,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精神病院。我隐约觉得不妥,毕竟子辰刚刚在我们的目送下进去了,一旦进去,他可就是进入了某个流程,我不清楚精神病院收纳新病人是个什么流程,但以我从电影电视上得来的经验,那不会是个温馨而愉快的过程,跟普通病人入住医院不可相提并论。

我说出我的忧虑,邓世责笑起来:你真的是电影看多了,放心吧,招呼早就打好了,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方便的时候,我再打个电话过去。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邓世责打来的电话,他说他跟那边通过话了,那边说,一切正常。我想细问什么叫一切正常,因为电击、水疗什么的,也是正常程序之一,不过又一想,觉得只要没有《飞越疯人院》里的那种手术,他们怎么对待子辰其实都不是问题,毕竟人家失去了独生女。

自从子辰转入精神病院后,姐姐可就有事情干了,几乎每天都跑到精神病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指望着碰巧看一眼子辰,弄得自己都快成精神病了,非跟我说,她听到过里面的号叫,其中子辰的号叫最响。我说你敢断定那个声音就是子辰的?她肯定地说,她养的儿子,他叹口气放个屁她都听得出来。

即便是那样也没办法,那个地方,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姐姐决定硬闯,她在门口盯了几天,买通了一个往医院里送菜的人,跟着混了进去,但送菜的人有固定的线路,并不能进入病区,所以姐姐实际上只是在院内的空旷地带逛了一圈,就乖乖地出来了。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声音冰凉,语调缓慢。

你觉得子辰待在那个地方真的好吗?那里面气氛不对,比牢房还吓人,没毛病怕也给关出毛病来了。

我也给她说得心里有点发毛,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给她太多希望,就说:至少还有命在。

姐姐就不说话了。

邓世责终于回来了,他还算负责,不等我打电话去问,自己就先给我打了过来。

子辰以前有什么病吗?

没有啊!我心中一凛,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们说他以前好像有病的样子,进去之后发作了几次,他们正在给他治。

怎么治?喂喂,不会是把他当精神病来治吧?你知道的呀,他根本就没有那个病,他是正常人呀。

他匆匆挂了电话,说要亲自跑一趟,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要求跟他一起去,他想了想,答应了。

我暂时没有叫上姐姐,我怕姐姐在场,影响邓世责的临场发挥。

精神病院的管理极严,邓世责穿着制服,还是被拦了下来,经过两轮填表签字确认后,我们才被放了进去。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看得出来,他就是邓世责的直线联系对象,两人寒暄了一阵,白大褂突然压低声音,附在邓世责耳边说起来。

以我的观察来看,白大褂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邓世责坚决不肯转眼看我,他肯定知道我正在眼巴巴地瞅着他。

邓世责带我进来最大的利好是我们可以去看看子辰。

他享受着单间的优待。护士开门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凑近窗户看了一眼,因为是磨砂玻璃,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屋子中间。

果然是他,他两手交握,一本正经地站着,似乎正处于罚站的状态。我绕到他前面去,轻轻喊他的名字,他茫然的目光缓慢回落到我脸上。

他不是我印象中的子辰了,春节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一面,那时的子辰,绝对是个标准的二十四岁男青年应该有的样子,面色红润鲜艳,吱吱冒油,脸上肌肉紧致,轮廓分明,总之,就是一枚新出厂的硬币,现在,这枚硬币像在腐蚀性极强的水里泡过一样,满脸虚肿,双眼黯淡无光。

小姨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他先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一分多钟后,突然绽开一个空洞的笑容,且收不回去。

那不是属于他的笑容,它没有内容,没有温度,那不是我熟悉的外甥的笑。

也许是病号服的原因,我总觉得他行动和眼神都有点不对劲,即便我正在跟他说话,也抓不住他飘忽的眼神,它们总是停留在某个我够不着的地方,不认识的地方。

为了活跃气氛,我问他这里的伙食怎样,想吃点什么,要不要我给他送点过来。他仍旧是那样,先是无动于衷,然后冷不丁绽开一个无知的空洞的笑。我开始觉得不妙,难道是白大褂在一旁,他觉得不便说话?

我试着跟他聊。

有个叔叔,对你很好,一直很关心你,来,跟叔叔认识一下,好好说声谢谢。

他仍旧直立不动,我不得不拉着他的胳膊转了个弯,让他正面对着邓世责。

就在转过来的那一瞬间,子辰趔趄了一下,似乎受到惊吓,又似乎想立即逃走,但很快,他站直了,脸上又恢复成刚才的模样,继而绽开一个最无意义的笑。

一个端着托盘的护士推门进来,一边瞟向我们,一边叫着子辰身上的号码:吃药啦!

白色药片装在类似尿检用的塑料杯里,我扑过去,拿起杯子,问护士:这是什么药?

医生开的药。

我看向邓世责,邓世责意外地看向白大褂,白大褂说:只是治疗躁郁的日常用药,量极轻,基本没什么副作用。

我偷偷拿了一颗藏在掌心,准备带出去,护士发现少了药,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在托盘里找了一遍,最终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小袋里掏出了两粒,放进塑料杯里,对子辰做了个张嘴的指令,子辰乖乖地嘴一张,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护士已经把水杯凑到他唇边,在他下巴底下顶了一下,三粒药丸顺利咽下去了。

本该是两粒的量,护士给他服了三粒!

还没走出大门,我已经低声向邓世责说了十几遍:求求你!求求你!这地方待不得了。

没那么严重吧?邓世责觉得我太夸张了:万一对方家属来这里查实这个人呢?

你一定得帮我们把他救出来。我听到我的声音已经是哭腔了;他已经傻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才二十四岁,最有活力反应最敏捷的年纪,可你看看他现在,俨然已经是个精神病人了。

我在想,那件事情会不会真的刺激到他,让他变得不正常了呢?你要知道,发生那样的事,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

我隐约嗅到一股诡异的、我们未曾料想过的气味,它无疑是邪恶的,但又有点无辜,像一株被迫生长起来的毒蘑菇。与此同时,头顶上那片黑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仿佛马上就要滤出黑色水滴来。

你答应过我们的,你说你一定会把他弄出来。我们费了那么大周折,可不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真的精神病人。我跳到他面前,像真正的小姨子跟姐夫撒娇求救一样。

我当然会尽力。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程序,不能瞎急,也不能乱来。

宁肯看着他死,也不要他变成个精神病人。这也是我姐姐的意思。

三个月后,以放假的名义,子辰被我们接了出来。

这时的子辰,已开始大量脱发,举止也比以前沉稳了很多,完全不像出事前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好吧好吧,外貌没什么要紧,只要我们的子辰还活着。而且他似乎比我上次在精神病院看到的样子稍稍好了点。邓世责到底还是可信的。

我们为他历时一年九个月后首次获得自由而办了个小型家庭聚会。

他问起姥爷,我们告诉他,姥爷已经走了。他还是问,姥爷知道不知道他今天回来。我怀疑现在的孩子们真的不知道走了就是去世了的意思,正如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挂了的意思,要不就是他在一个极其特殊的地方封闭了一年多,整个人已基本失去了正常交流的功能,得靠我们这些人帮他慢慢恢复。

当我压低声音,沉痛地告诉他姥爷已经去世,他错过了姥爷的葬礼时,他才一脸不相信地望着我,我以为他要哭了,我做好准备应付他的崩溃大哭,结果他只是看了我一阵,就垂下了眼皮。

聚会的气氛有点奇怪,明明是为庆祝子辰平安归来,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敢提那件事,以及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看守所里的日子,精神病院里的日子,所有跟那些地方有关的话题,统统禁言,又生怕冷场,令子辰感到不安,于是大家拼命找话题,一个接一个,你没说完我又开始,结果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支离破碎,喧闹无比。再偷眼看看子辰,他静止而笔挺地坐着,像礁石置身奔腾的海面,无论浪花怎么扑向他,怎么讨好他,他都面无表情,岿然不动,真是有史以来最尴尬的一次聚会。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子辰突然冒出一句话,像一勺冷水倒进开水锅。

妈妈,我想早点结婚。

要在平时,这种乖巧的话题肯定大受欢迎,但此时此刻,却如五雷轰顶,令大家呆若木鸡。我们都在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刚刚以如此残暴的方式把女朋友摔死在江中的人,居然还有人爱他、愿意嫁他?这女孩一定是疯了。

还是姐姐最先反应过来,她连声说:好啊,可以可以,你随时可以结婚,妈妈早有准备。

我知道姐姐在撒谎,起码她不可能在今年为子辰操办婚礼,她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心理准备,她只是不忍当众拒绝子辰而已。

没想到小博多了一句嘴,我早该料到他对子辰一肚子意见,他嫌子辰这个巨大的负面新闻影响了他的形象。他斜睨着身边这个笔挺笔挺的家伙:子辰哥,你一年多不在家,怎么谈的恋爱呀?你的爱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说了你也不懂。子辰也不客气。

小博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子辰继续:雅琪说了,她希望在十月下旬结婚,不冷不热,是穿婚纱的好天气,我们决定去找个有桂花树的草坪,搞个草坪婚礼。小博可以当伴郎。

十一个人一起抬头望向子辰,子辰谁都不看,只顾盯着面前的餐盘,似乎雅琪就站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雅琪说伴手礼她都想好了,除了糖果,还有一副手套,是她自己设计的、冬季用的手套,她说女人们应该都会喜欢的。

雅琪就是被他抱起来,从桥上扔进江里的女孩,他热恋中的女朋友。

姐姐眼中溢满了泪水,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大家都别动,静听他说完。

我们打算生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太孤单的话,精神世界容易出问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筷子伸向餐桌中央,那里有姐姐最拿手的霉干菜烧肉,他像雕像一样笔直地坐着,右手像升降机的长臂一样伸出去,叉住一大块烧得棕红油亮的五花肉,手臂因此变得沉甸甸的,他心无旁骛,果断缩回手臂,直直地送进自己嘴里。五花肉一路召唤着油星,油星一路追赶着五花肉,一路滴滴答答尽情挥洒,各种菜盘,饭碗,他自己的大腿,胸前的衣襟,刚刚剃过胡须的青色下巴,无一幸免,而他浑然不觉,任那些闪亮的油星一路欢欢实实地跳将过来。这是某种标志,也是某种分界线,当一个正常人搛取菜肴时,身体总要不知不觉地前倾,左手及时递上菜碟,头微微低下,以谦卑而欣喜的姿态迎接即将入口的食物。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人才会忘了这种姿态,一是幼儿,一是智障。

我再次去找邓世责,向他详细描绘子辰说话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并且带上了偷偷拍下的视频。

他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

你觉得他哪里不正常?吃饭的姿势?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你记录过吗?至于说话,我觉得他很好啊,“太孤单的话,精神世界容易出问题”这种话不是谁都可以说出来的。

眼神,主要是眼神不对,他的眼睛以前很灵光的,现在像蒙了尘的玻璃。

把那个女孩扔下去之前,你见过他吗?我说的是扔下去之前的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十分钟,也许还有扔下去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吗?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千方百计把他“弄成”精神病之前,他其实已经是个真正的精神病了?

我说句外行话,关于精神病的诊断,我觉得的确有主观的成分在里面。

对了对了,还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最紧要的还没告诉他:他居然说他要结婚,居然说他要跟雅琪结婚,就是那个被他扔下桥去的女孩,还要生两个孩子。这下你还认为他正常吗?

不要盯着他不放,也不要急着把他救出来,只有盐才能清洁伤口,只有眼泪才能安慰痛苦,只有发疯才能弥补无法弥补的错误。

邓世责说出这段话后,我突然有点发怔,像被他施了麻药,又像正被他催眠。

也许,当初我们什么都不做,让他顺其自然地走到终点,反而更好。见我没反应,他又说:不过,也可以这样理解,有种神秘的力量不让他走那条更好的路,他必须走上这条在我们看来可能更难走的路才行。

我懂他的意思了,就算我们强行把他从死刑犯的路上拉回来,也不过是拉回一个精神病人,跟死刑犯相比,真说不出哪个更好。

过了些日子,我和姐姐去了一趟江边,我们跪在江边烧纸,烧给爸爸,烧给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烧给某种无法预料的噩运。

给小博改个名字吧,给他取个女生的名字。姐姐说。

你还真信了?

姐姐抬起头,望着苍茫的江面:信吧,信了它,我们能活得轻松点。 V4BEyYxzPYfQqtcLevGet6Ay+3hF24GPRYjfCzlppDzsfBHLQhJGrTtGlgz/C0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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